书城传记春秋五霸秦穆公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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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雍城对(1)

无计可施的鄀君不得不将脸上的面纱撕了下来,大声呼道:“公子絷,实话给汝说,这百里奚汝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秦穆公乍见百里奚,大失所望,连座也不给他看,还长叹一声说道:“人过七十古来稀,汝老矣……”

秦穆公将百里奚留之于宫,与语三日。越语越觉着百里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当真正拜他为相的时候,群臣群起而反对。

百里奚见公子絷面有疑窦,反问道:“左庶长出使楚国之时,可从鄀国经过?”

“此乃大秦去楚的必经之路,在下使楚,岂有不经之理?”

“左庶长既从鄀国经过,鄀君可曾请您去他哪里做客?”

公子絷老老实实地回道:“未曾。”

“左庶长使楚之时,需到鄀都兑换关文,鄀君不曾邀您去他那里做客,归来之时,又不需经过鄀都,他反而邀您前去做客,这事,您不觉得有些蹊跷吗?”

“这……是有些蹊跷。”

百里奚又道:“依在下度之,鄀君一定是受了楚王的指令,诱骗吾等去鄀,强行将在下扣留,交之于楚。”

“不会吧!”

“怎么不会?”

公子絷道:“楚都距此少说也有四百余里,斗谷於菟顶多先吾等一日返回楚都,一日时间,他就是骑快马,也不能把指令下到鄀国来,且不说这中间他还要向楚成王上奏,鄀君还要遣人拦截吾等。”

“骑快马不行,飞鸽传书呢?难道飞鸽传书也不行吗?”

“这……”

“左庶长,有道是‘小心无大差’,咱还是改行他道,不与鄀君见面为好!”

公子絷沉吟片刻道:“好,咱改行小道,直奔析地,一旦到了析地,便可高枕无忧了。”

百里奚满面不解道:“析乃鄀之别邑,为什么吾等一到析地,便可高枕无忧了?”

公子絷道:“先生有所不知,那析地虽为鄀之别邑,但镇守析地之人是鄀君的堂叔,名叫枸杞,自恃叔行,暗通山盗,不听鄀君之令。况且,秦成公在位之时,在下一度逃亡鄀国,结识了一位姓孟名明视的山盗,这山盗就盘踞在霄山之上,是枸杞的拜把兄弟,必要之时,在下修书一书,邀他前来,护送吾等出境,保管先生万无一失!”

百里奚长出一口气道:“诚如此,在下也就放心了!但为了稳妥之见,您不妨这会儿就修书一封,遣一善走之人,前去霄山,请孟明视带上他的人马,于黑漆河东岸等候,以防不测。”

“好,好,就这么办。”

说着容易,做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既无笔墨,又无刀简,这书怎么修?

公子絷低头默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有办法了!”

他抽出随身佩剑,先是割袍,继之刺指,写就血书一封:“孟贤弟,见字如面,一切听从来者调遣。愚兄公子絷。”

写毕,朝副使高声唤道:“草将军,有劳你去霄山一趟。”

送走了草上飞,公子絷传令一道:“改行小道,直奔黑漆河。”

这一改道,使鄀君在丹水驿白等了一天。等他得到公子絷改道的消息,改乘轻骑,追到黑漆河时,公子絷、百里奚已经坐在黑漆河的渡船上。

鄀君高声唤道:“左庶长,咱说得好好的,在丹水驿相聚,让寡人尽一尽地主之谊,汝既已经允之,因何又要失约?”

公子絷深作一揖道:“并非外臣有意失约,俺家主公飞鸽传书,要外臣立马还国,有要事商议。”

鄀君道:“既然这样,寡人也不敢勉强。寡人风尘仆仆地赶来相送,岂能就这样别过?请左庶长返回东岸,饮上一樽寡人所敬之酒,再行也不为迟。”

公子絷又作一揖道:“您的这番心意,外臣领了。然外臣归心似箭,片刻也不想停留。谅之,谅之!”说毕,又是一揖。

鄀君见公子絷不肯下船,不得不直言相告:“左庶长执意要走,寡人也不好勉强,寡人听说,左庶长这次使楚,用五羖之皮赎走了一个逃奴,寡人有个不情之求……”

公子絷的心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向百里奚瞟了一眼。

百里奚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鄀君继续说道:“寡人听说,那逃奴对饲牛很有一套,敝国多牛,十人九牧,但不善饲养,病死者甚众,寡人愿出五十羖之皮将他留下。请左庶长千万给寡人一个面子。”

公子絷道:“不是外臣不肯给您面子,这百里奚不只是个逃奴,且还是一个巨盗,秦夫人对他恨之入骨。外臣使楚之时,秦夫人一再叮嘱,务要将百里奚抓回大秦,凌迟处死!莫说五十羖之皮,就是五百羖之皮,外臣也不敢做主。”

鄀君见直求不行,把说谎的本领拿了出来:“既然左庶长做不了主,寡人也不敢过分勉强。这样行不行?寡人之坐骑,是花大价钱从宛邑购进的一头大青牛,日行五百余里,寡人甚爱之。但不知怎的,自咋日早晨开始,一根草也不吃,能不能让百里奚折回来看一看?”

公子絷又将头轻轻摇了一摇:“实不相瞒,秦夫人自入秦以来,被寡君敬到鼻子尖上。某一早晨秦夫人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有碗银耳汤喝喝那该多好啊!寡君立马命御膳房去熬,约定亥时一刻端来,只因迟了两刻钟,被寡君砍了头。外臣可不想因为为您治牛而丢了性命!得罪了,得罪了!”他一连作了三揖。

那船越去越远,离彼岸也不过半箭之地。

鄀君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的鄀君,不得不将脸上的面纱撕了下来,大声唤道:“公子絷,实话给汝说,这百里奚汝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

公子絷不紧不慢地问道:“为甚?”

“这是楚王的御旨。”

公子絷笑道:“楚王是汝的楚王,并非我大秦的楚王,我大秦凭什么要听他的?”

鄀君冷哼一声道:“凭什么?就凭寡人这三百将士!汝若不立马折回,寡人这就命令放箭,叫汝一个也不得生还!”

公子絷暗自吃了一惊:“草上飞不知把兵搬来了没有,若是没有,这一下可真的完了!”不由得扭头向对岸呼道:“孟明视,还不快快现身!”

话刚落音,西堤上现出一位身高九尺、长发披肩、面如满月、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汉子。

不,不只这位汉子,与他同时登上西堤的喽啰,少说也有五百人,全都是手持硬弓,长发披肩。

公子絷高兴得差点儿跳了起来,手指鄀君高声说道:“昏君,汝看一看西岸这位好汉是谁?他就是霄山的山大王,力拔牛角、百步穿杨的孟明视!”

孟明视的大名,对于鄀君来说,可谓是如雷贯耳。莫说他所率领的将士只有三百,就是再加三百,也不是孟明视的对手!有道是“能忍是福”,我就忍一忍吧!待我收拾了枸杞之后,再想法收拾这个孟明视!

鄀军见鄀君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地瞅着渡船向西岸驶去。

这船划得很慢。

一船的人全部面东,一脸得意地瞅着鄀君。瞅着瞅着,不知道是谁率先唱起了《驷驖》: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

公子媚之,从公于狩。

……

这一唱,全船的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把个鄀君气得面色铁青,“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在两个内侍的搀扶下,掉头东去。

若照孟明视之意,非要邀公子絷一行去霄山歇上几日,公子絷急于回国复命,婉言拒之。

分手的时候,公子絷命草上飞将携带的黄金白银盘点了一下,留下路上的盘缠,余之全部送给了孟明视。

公子絷一行继续西行。

经公子絷再三邀请,百里奚坐到了公子絷的安车上。闲聊之中,少不得要聊孟明视。

百里奚突然说道:“那个孟明视,我咋觉着有点像我失散的儿子。”

公子絷笑问道:“先生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孟明。”

“可人家分明叫孟明视呀!况且,这孟明视的身世在下是再清楚也不过了。他世居鄀国,三世为盗。”

百里奚将信将疑道:“大人这话是听何人说的?”

公子絷道:“是孟明视亲口给在下讲的。”

沉默,沉默约一刻来钟,公子絷率先将这沉默打破:“百里先生,咱们聊一聊周公的《周礼》好不好?”

百里奚道:“好。”

于是,他们便从《周礼》聊起,聊着聊着聊到了姜太公,又由姜太公聊到了《太公兵法》。不只聊《太公兵法》,还聊历代圣贤和列国之盛衰。甚而,连天文地理都聊到了。当然,在聊的过程中,百里奚聊得多,公子絷聊得少,聊着聊着,公子絷连腔都凑不上,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听众了。不知不觉,安车已经进入了雍都。公子絷将百里奚安置到驿馆之后,方才入宫谒见秦穆公。

“赎那百里奚还算顺利吧?”秦穆公笑眯眯地问道。

“托主公之福,中间虽说出了点小岔儿,所幸未辱主公之命。”

“一路同行,所谈甚欢吧?”秦穆公又道。

公子絷笑回道:“什么事也休想瞒过主公这双慧眼。”

“既然相谈甚欢,那就请爱卿说一说,其人之才与爱卿相比,孰大孰小?”

公子絷道:“主公见过坟地里的萤火虫吗?”

“见过。”

公子絷道:“臣便是萤火虫。”

“卿自喻萤火虫,难道百里奚是村夫家中的油灯。”

公子絷道:“比村夫家中的油灯不只要大,还要更亮一些。”

“那是什么灯呀?”

公子絷道:“不是灯,是火烛火烛:古代没有蜡烛,烛便是火炬。。”

秦穆公似信非信道:“照爱卿说来,百里奚之才,还要在公孙枝之上呢?”

公子絷毫不客气地回道:“当然在公孙枝之上!”

秦穆公道:“卿是萤火虫,百里奚是火烛,那公孙大夫又是什么?”

“他才是村夫家中的油灯。”

秦穆公点了点头,复又问道:“百里奚之才,与齐相管仲相比若何?”

“伯仲之间。”

秦穆公击案说道:“好,寡人知之矣!寡人这就传百里奚进宫见驾!”

公子絷摇手说道:“不可,不可矣!”

“为甚?”

“昔,周文王闻姜太公贤,屈驾去渭滨相迎。不只是迎,是亲自为姜太公拉车,得一姜太公,成就了大周数百年王业;当代,齐桓公闻管仲贤,以德报怨,‘三浴而三祓之’,将管仲迎进宫中,拜之为相,尊为仲父。正因为他得了一个管仲,才得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被列国奉为霸主。若论之以才智,百里奚不一定赶得上姜太公和管仲,但相差也不会太远。若论之以忠,远非姜太公和管仲相比。何也?姜太公原为殷纣王之臣,见殷将衰,去殷而从周;管仲原来辅佐公子纠,公子纠为齐桓公所杀,他不只不思如何报仇,反卖身投靠。百里奚呢,虽仕虞,并非虞君股肱之臣,虞君为晋所掳,毅然随虞君入晋,屈身侍之,晋献公以高官厚爵相诱,不为之动。如此一个人物,被主公呼来唤去,岂是待贤之道?”

秦穆公默想了一会儿说道:“以爱卿之意,寡人将如何相待百里奚?”

“效法齐桓公。”

秦穆公道:“好,寡人依卿。”

这一依,又耽搁了半月时间,先是择日,继之三浴三祓,方将百里奚迎至宫中。

在回宫的路上,秦穆公狠狠地剜了公子絷一眼,公子絷装作没有看见。

在此之前,秦穆公并没有见过百里奚,他心目中的百里奚,乃是凭借公子絷和公孙枝的介绍勾画出来的:高高大大,满面红光,白髯飘胸,二目炯炯有神,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孰料,相见之后,令他大失所望:个子也不算高大,一脸的憔悴,背还有点驼,地道的糟老头一个。

他能不憔悴吗?

随虞君入晋,过着半囚半奴的生活。

入楚,虽说不再为囚,但一天到晚忙于饲马、医马,一刻儿也不得消停。

他身体再棒,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如何经受得了?

体力上的过度支付,勉强还能忍受,心理上的摧残,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要知道,他是一个学富五车、怀韬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贤人,如今沦落到为人养马、呼来唤去的地步,那心中的悲怆是常人难以想象到的!

他能活得下来已是万幸,何况只是憔悴一些罢了!

这理,秦穆公不懂。

正因为他不懂,才颇感失望,失望得连座都不给百里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