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絷手按佩剑,对秦穆公说道:“臣不敢抗旨,可臣腰中这把佩剑敢。”
秦穆公亲自给公子絷敬酒,一脸深情,一脸骄傲地说道:“寡人麾下,有两个伯乐,一个是相马的伯乐,一个是相人的伯乐……”
三翁俱山野农夫,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礼物和钱币,相顾惊骇,向公子絷再拜说道:“吾等不知贵人至此,有失回避!”
秦穆公能不吃惊吗?
事到如今,还有人反对拜百里奚为左庶长。而这个反对者,竟然是百里奚自己!
他一脸惊诧地问道:“百里先生,汝为什么不愿意做左庶长?”
百里奚回道:“非老朽不愿意做,实乃老朽的才智有限,不堪负此大任。”
秦穆公笑问道:“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先生的才智更高的人吗?”
“有。”
“谁?”
“管仲。”
秦穆公苦笑一声道:“先生这不是白说吗?管仲就是有冲天的本事,他已经官拜齐相,岂能为寡人所用!”
“还有一人,才智胜老朽百倍。”
“谁?”
“蹇叔。”
秦穆公眉头微皱道:“蹇叔?寡人如此耳生,他是何许人也?”
“他是一个隐士,老朽的盟兄,现居宋国之鸣鹿村。”
秦穆公道:“先生如此推崇蹇叔,一定有推崇的道理。先生不妨说一说,那蹇叔的才智究竟比先生高在何处?也好让寡人长一长见识。”
百里奚道了一声好字,呷了一口茶,又清了清嗓子说道:“二十年前,奚周游列国,想谋得个一官半职,谁想到处碰壁,流落到与人乞食的地步,是蹇叔收留了我。鲁庄公八年(前686年),齐国发生政变,公子无知把齐襄公给杀了。无知即位,张榜招贤,奚欲要前去应诏,被蹇叔劝阻。未几,无知倒台身死。因而,老朽得以免除这次祸患。其后,奚闻听王子颓酷爱饲牛,凡为他饲牛者皆有厚禄,便直奔洛阳,面见王子颓,不经意地露了两手,王子颓对奚很是高看,恰巧蹇叔赶到,奚与之同见子颓。退谓奚曰:‘颓志大才疏,所交皆谗谄之人,必有觊觎非望之事,还是早一些儿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久,子颓造反被杀,凡所从之人,无一幸免。奚又逃了一劫。
“奚离开洛阳之后,欲投虞国,蹇叔与奚同行。因宫之奇之荐,虞君拜奚为大夫。蹇叔以为不可:‘虞君非有为之主,不如去之。’奚也以为虞君非一有为之主,但因长期处于贫困之中,急于谋上一份差事改变这种窘况,便没有听从蹇叔的忠告。前两次听从了蹇叔的话,避免了危险,这一次没有听从忠告,落到了为人做媵的地步。由此观之,蹇叔的才智,奚难及万一。有蹇叔在,奚不敢妄居左庶长之位!”
秦穆公略思了一会儿说道:“诚如先生所言,蹇叔确实是一位难得的人才。这样好不好?先生修书一封,寡人这就遣使将蹇叔召到雍都,拜他一个大夫,与先生一道辅佐寡人如何?”
百里奚将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这不成!奚已经说过,蹇叔之才胜奚百倍。主公不欲称霸天下,倒也罢了,若欲称霸天下,必要重用蹇叔。蹇叔不来,蹇叔不做左庶长,奚绝不仕秦!”
“这……”百里奚的才能,通过三天三夜的长谈,秦穆公已经了然在胸,拜他一个左庶长,那是毫无问题。至于蹇叔,连面都未曾谋过,仅凭百里奚一人之言,便拜为左庶长,是不是有点孟浪了一些?
公子絷到底是和秦穆公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立马从秦穆公的脸上读出他的为难之处,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启奏主公,臣有一两全之策,可使百里奚先生仕秦。”
秦穆公忙道:“请讲。”
“有道是,‘君侯口中无妄言’。主公既然已经说出让百里先生出任左庶长,岂可轻易更改……”
秦穆公频频颔首。
百里奚欲待争辩,被公子絷摇手止之:“先生不必着急,听我把话说完。”
他掉头对秦穆公说道:“尽管君侯之言不可以更改,可百里先生实在是真心让贤,其为可佳!这样好不好?让百里先生还做他的左庶长,臣把右庶长之位让给蹇叔,臣甘愿做一个大夫……”
“这不成!”秦穆公连连摇手道,“为了大秦,为了寡人,你已经把左庶长给让出来了,岂能一让再让!”
公子絷一脸诚恳地说道:“认真说来,臣不叫让。叫什么来着,叫有自知之明。臣之才智,别人不知,难道主公也不知道吗?与百里先生和蹇叔相比,有天壤之别,臣若是不主动让贤,那便是恋栈了,与国与己,百害而无一利。右庶长这把交椅,臣说什么也不能再坐了!”
秦穆公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不成,你说什么寡人都可以依你,但你不做右庶长,寡人绝不会答应!”
公子絷道:“臣意已决,主公是拦不住的。”
秦穆公道:“有道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君叫臣亡,臣不得不亡’。寡人非要汝做右庶长,汝难道还敢抗旨么?”
公子絷道:“臣不敢抗旨。”
秦穆公笑道:“寡人就知道汝不敢抗旨。汝既然不敢抗旨,那就安心做汝的右庶长吧。”
公子絷手按佩剑说道:“臣不敢抗旨,可臣腰中这把佩剑敢。”
秦穆公脸色为之一变:“汝,汝难道想造反么?”
公子絷道:“臣不敢造反,但臣敢用它将自己的左臂斩下来。”
秦穆公把脸一寒道:“汝不要胡思乱想了,汝莫说自断左臂,就是连右臂也斩下来,这右庶长还得当。”
公子絷道:“主公不敢让臣当,主公也不会让臣当。”
“为甚?”
“先君秦襄公在世之时立有这么一个规矩:‘凡我大秦,四肢不全者,不得为官。’连官都不得为,臣还能做右庶长吗?”
“这……”
公子絷嘿嘿一笑道:“如此说来,主公还逼臣做右庶长吗?”
秦穆公长叹一声道:“寡人依卿。”
公子絷这一头刚刚稳住,百里奚那一头又浮了上来。百里奚之所以要力荐蹇叔,一来感念他的知遇之恩;二来打心眼里钦佩蹇叔。谁知他这一荐,让公子絷的官位一降再降,心中很不是滋味,大声说道:“主公,奚有本奏。”
秦穆公道:“请讲。”
百里奚道:“主公一心要拜奚为左庶长,乃是把奚看做一个贤者。奚贤与不贤,奚自己知道。奚为了谋得一官半职,在洛阳不惜为王子颓饲牛;在虞国,明知虞君乃一庸主,屈膝侍之。似奚这等样人,不配称什么贤人。真正的贤人应该是公子絷,放着这样的贤人不用。而用奚,奚深为主公羞之。”
公子絷大声说道:“百里奚,汝不必拿这话来激主公。汝如果还想让絷做一个大夫,与汝同朝奉君的话,就不要再推辞了!反之,絷就成全汝!”
他噌的一声,拔剑在手,二目直视百里奚。
百里奚忙道:“别,别这样。有话咱慢慢说。”
“没有什么可说的。絷只问汝一句,汝到底做不做大秦的左庶长?”
百里奚长叹一声道:“奚做,奚做!”说毕,两行老泪如同走珠。这是相知之泪,这是感激之泪!
流泪的不只百里奚,还有秦穆公。
他哽咽着说道:“诸位爱卿,尔等都看到了吧!有臣如此,还怕我大秦不兴吗!”
他扭头对当值的寺人说道:“大宴伺候,寡人要与公子絷和百里先生喝他个一醉方休!”
宴间,秦穆公亲自给公子絷敬酒,一脸骄傲、一脸深情地说道:“齐国有一个伯乐,叫鲍叔牙,相来了一个管仲,使齐得以称霸天下。寡人麾下,有两个伯乐,一个是相马的伯乐,一个是相人的伯乐,相人的伯乐便是你公子絷。汝为寡人相来了一个公孙枝,又因公孙枝引出来一个百里先生。如今又因百里先生引出来一个蹇叔,卿之功大矣!来来来,寡人敬汝三樽。”
三樽酒敬过之后,秦穆公又道:“卿能出使蛮荆,不辱使命,把百里奚先生给带了回来。这一次出使宋国,非卿莫属。来来来,寡人再敬卿三樽。”
敬过公子絷之后,又掉过头来敬百里奚:“百里先生,寡人也敬您三樽。这第一樽,感谢您屈尊于秦,终于答应做寡人之左庶长;这第二樽酒,感谢您为寡人荐了一个大贤,有您和蹇叔辅佐寡人,秦国之振兴,当在旦暮之间;这第三樽酒,祝您长命百岁,阖家团圆。”
宴后,百里奚修书一封,双手交给公子絷。
为了少惹麻烦,赴宋路上,公子絷扮作商人,驾了两辆牛车,满载着秦之物产。
公子絷晓行夜宿,一路走一路问,非止一日,来到了鸣鹿村外。遥见数人,息于垅上,振喉而歌曰:
山之高兮无撵,途之泞兮无烛。
相继垅上兮,泉甘而土沃。
勤吾四体兮,分吾五谷。
乐此天命兮无荣辱!
三时不害兮饔飧足,乐此天命兮无荣辱翻译成白话文为:山高了不能驱逐,道途泥泞不能察看。相继耕于垄上,泉水甘甜而土地肥沃。四体勤,五谷丰。只要不误农时,早晚之餐就会充足;禾守天命,就不会有大福大祸。
公子絷倾听良久,乃叹谓御者曰:“古云,‘里有君子,而鄙俗化’。今入蹇叔之乡,其耕者皆有高遁之风,吾对其贤,深信不疑矣。”
遂不敢乘车,徒步至耕者息处,拱手问曰:“请问,前边这个村子,是不是就是鸣鹿村?”
耕者回曰:“是。”
“村中可有一个名叫蹇叔的贤者?”
耕者颇有警觉,反问道:“汝是何人?找蹇叔何事?”
公子絷道:“在下公子絷,是个商人。蹇叔有一个故人,名叫百里奚,托在下捎书一封于蹇叔,别无他意也。”
耕者不知道公子絷之大名,但知道百里奚,因蹇叔常常唠叨之故。
“那不!”耕者朝南一指道,“前去竹林深处,左泉右石,中间一小茅庐,乃蹇叔之所也。”
公子絷拱手说道:“多谢了。”仍旧步行,约半里之地,来至茅庐,举目观看,果真是左泉右石,有二猿猴在泉中戏水,风景甚为幽雅。
絷命御者将车停在草庐之外,亲造其门,食指成弓,轻叩柴门。
少许,有一童子,年十二三岁,明眸皓齿,启门而问曰:“客人有何贵干?”
絷回曰:“寻汝之主人蹇先生。”
“吾主不在。”
“先生何往?”
童子曰:“与庐后几个老翁赴石梁观泉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这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