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邀先生与令尊同游于湖,这是寡人的一个设想,仅仅是寡人的设想而已。寡人不会水,令尊也不会水,只有先生一人会水。船突然沉了,寡人与令尊俱在水中挣扎,且向先生呼救,先生是先救寡人,还是先救令尊呢?”
繇余不假思索道:“先救家严。”
这话令晋献公很是失望,冷声问道:“为什么?”
“古圣人有言,‘百事孝为先’。”
晋献公道:“古圣人亦有言:‘君,天也;臣,地也’。没有天,哪有地?悠悠万事,唯有忠君为上!自古以来,忠心侍君,为君死难者车载斗量。虽有不肖如卫懿公者,被贼兵砍为肉泥,只有一肝尚全,大夫弘演自剖其腹,以腹作棺,纳懿公之肝。弘演将死之前,他能不知道他家中有一八旬老父,需要他奉养吗?”
繇余道:“他当然知道。”
晋献公道:“若是换作汝,汝会这么做吗?”
繇余道:“不会。”
“若是将懿公换作汝父,汝会这么做吗?”
“会。”
“在汝的眼中,国君的分量,难道还抵不上令尊吗?”
繇余道:“不是抵不上,而是说,人这一生,只有一个父亲,国君却不止一个。”
晋献公击案骂道:“逆臣,地道的逆臣。”
繇余一点儿也不示弱,据理力争道:“小生说得不对吗?老大夫狐突早在庄伯之时,已经为臣,庄伯两传之后,方有了主公您,狐突仍然为臣,可谓三朝元老矣。不止狐突,大夫里克、荀息,以及七舆大夫,哪一个不是三朝元老,难道说他们都是逆臣吗?话又说回来,不管他们扶保过几个国君,可他们的父亲只有一个。”
把个晋献公气得浑身发抖,却是无言以对。
骊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前殿,此刻就站在屏风后边,呼地一下蹿了出来,尖叫道:“如此逆臣,还不快快拉下去乱棒打死!”
也是繇余命不该绝,行刑之人乃申生一堂,手下留情,装模作样地打了一百军棍,小声说道:“汝怎么还不死?”
繇余会意,小声回道:“在下已经死了。”
行刑人转报骊姬,骊姬遣优施前来验尸,繇余装死瞒过了优施。优施还报骊姬,骊姬传命下来,将繇余抛尸西鄙喂狗。这一抛,繇余方才捡得一命,夤夜逃往绵诸国,做了绵诸国的谋士。
掌柜将繇余的轶事讲完之后,便忙乎他的生意去了。
公子絷叹息良久,起身去了郑国,明察暗访了一个来月,也没访到什么贤人,转而去了宋国。
这一日,他正在鹿邑的大街上行走,见火星庙前围了不少宋人,便凑了过去。只见一条红脸大汉,头裹黑巾,红带子束腰,绰一杆生铁枪,脚下放一木盘。那枪,少说也有一百二十来斤。在他手上,简直如木棍儿一般,舞得呼呼生风。一顽童俯首捡一瓦片,朝他砸去,只听当的一声,瓦片碎作数块,反弹过来,将顽童脸颊击中,疼得他龇牙咧嘴,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
那汉子将自创的一套枪法耍完之后,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诸位先生,大妈大婶,大姑大姨,老少爷们:在下西乞术,生来命苦,三岁死了爹,八岁死了娘,是奶奶将在下拉扯成人。天不幸遭遇大水,将寒舍冲塌。没奈何出外卖艺,筹得几两银子,好为奶奶搭个窝儿。怎奈在下学艺不精,有辱诸位之眼,但看在在下一片孝心之上,请施舍几个钱。在下给诸位磕头了。”
说毕,扑通朝地上一跪,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他磕头的时候,围观者纷纷朝他的木盘里投钱,顷刻儿便将木盘底儿全部盖住。此外,还有不少铜钱落在了木盘之外。
他一脸感激地望着众人,不迭声地说道:“谢谢,谢谢!”
忽听人群之外传来一声暴喝:“闪开,快快闪开,阚爷来了!”
闻者一个个面现惊惶之色,纷纷退向两侧,让出一条三尺宽的道儿。
西乞术举目望去,只见两个瘪三持刀在前开路,一个矮胖,一个瘦高。身后是一个赤鼻、麻脸大汉。
那赤鼻大汉想必就是阚爷了。西乞术暗自揣度道:“从他的容貌上看,不是一个善茬儿。他来此做甚?”
“不管他来做甚,出门在外,人地两生,对人客气点没有坏处。”
他呼地站了起来,笑脸相迎道:“在下初来贵地,还请阚爷多多关照!”
还没等阚爷开腔,矮胖子朝卖艺人脸上呸地啐了一口骂道:“关照个屁,这里是阚爷的地盘,汝来这里开场子,也不给阚爷禀报一声,汝眼中还有阚爷吗?”
西乞术一脸讪笑道:“在下刚刚出来闯荡江湖,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还请多多原谅,多多原谅!”一边说一边作揖。
矮胖子斜了木盘子一眼,拖着长腔问道:“这盘里有多少钱呀?”
西乞术如实回答:“在下还没来得及数,估计有五六百文。”
矮胖子掉头朝赤鼻汉子望去,一脸的媚笑道:“阚爷,您看……”
阚爷瓮声瓮气道:“牛蛋念他初出江湖,言语也颇为恭顺,就不再教训他了。呶,让他把木盘留下,立马滚蛋,滚得越远越好!”
矮胖子连道了两声“小徒明白”,复又掉头对西乞术高声说道:“阚爷的话汝听到了吗?阚爷这是法外开恩,若是依着我的性子,把汝的双手砍掉,叫汝这一辈子开不得场子。”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理西乞术也懂。正因为他懂,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别腔的话。但要他把辛辛苦苦的卖艺钱全留下来,实在有些心疼。
“嘿嘿!”他干笑两声道,“阚爷,说了您莫要见笑,在下出来卖艺的时候,把奶奶也带了出来,安置在邑西的二郎庙里。由于没挣到钱,她已经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了,能不能把这点钱给在下留下,让在下给奶奶买几碗热饭吃吃。”
阚爷冷哼一声道:“汝这是得寸进尺,汝访一访,凡来爷这地盘上私自开场子的,有几个是全胳膊全腿儿出去?汝若知趣,把钱留下,早些儿滚蛋,若是不知趣的话,休怪本爷无情!”
卖艺人不知趣。
不是他不知趣,他太需要钱了。正想再哀告几句,阚爷不耐烦了,向牛蛋命令道:“牛蛋,把他的右臂给爷卸下来!”
牛蛋应了一声“是”字,举刀朝西乞术右臂砍去。西乞术将身子猛地一侧,牛蛋扑了一个空。
“奶奶的,你还敢躲!”阚爷看不下去了,向瘦子说道,“驴球,你也上。”
驴球嗯了一声,挺刀朝西乞术扑去。这一刀虽说来势挺猛,照样落了一个空。
驴球哇哇大叫道:“邪门,邪门,汝竟然从小爷的刀下溜走。来来来,再吃爷一刀。”劈面朝西乞术砍去。
牛蛋那一刀砍空之后,就知道西乞术武艺不凡,靠明刀明枪地斗,绝对伤不了他一根汗毛。当即改变了策略——偷袭。
西乞术的脑后,就像长了眼睛,先是将头一侧,化去了驴球那致命的一刀。继之,反腿一脚,不偏不倚,踢在牛蛋的裆部,牛蛋惨叫一声,抛刀于地,双手握住裆部,“哎唷,哎唷”地叫个不停,疼得他冷汗直流。
他叫着叫着,渐渐无了声音,整个人缩成一团,趴在地上。
他不是趴在地上。
他是死了。
就在牛蛋哀叫的时候,驴球又朝西乞术攻了一刀。西乞术恨驴球出手狠毒,来了一招空手夺刀,将驴球生擒过来。驴球尚不识趣,张口向西乞术右手臂咬去,硬生生将一块皮咬了下来。西乞术愈发恼怒,劈顶一掌,立马送他见了阎王。
眨眼之间,西乞术连毙两命,骇散了众人。
这众人当然也包括阚爷。
众人这一散,倒弄得西乞术无了主意,愣在那里。
公子絷朝西乞术肩上拍了一掌道:“汝还不快点儿逃命,愣在这里做什么?”
西乞术双掌一摊道:“逃,往哪里逃?何况,我还有个双腿瘫痪的奶奶,我若一逃,她怎么办?”
公子絷道:“汝果真要逃的话,在下给汝指一个去处。至于汝之奶奶,在下自会搭救。”
“先生如何搭救?”
公子絷道:“如何搭救,汝就不要管了。在下自信,在下有搭救汝之奶奶这个能力。”
西乞术喜道:“如此说来,在下也就放心了。但不知先生所指之去处何在?”
“大秦。秦君求贤若渴,汝若去秦,必将大用。”
西乞术双手抱拳道:“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说毕,掉头西去,如飞的一般,顷刻儿便没了踪影。
公子絷赞叹道:“好俊的身手!我公子絷这一次中原之行,没有白来。”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噢,是西乞术的奶奶。
他自个儿拍打着自个儿的脑门:“我真浑,竟然忘了给西乞术写一封荐书,就让他贸然去秦……”
世上没有后悔药,忘了就忘了呗!当务之急,得赶紧搭救西乞术的奶奶。
他正要向驾车的小厮招站,小厮已将车赶了过来。
他扳辕而上。
车还没有启动,又跳了下来,对小厮说道:“坐车太慢,我还是步行吧。”
小厮道:“去哪里?”
“去邑西二郎庙。”公子絷一边说一边拔腿西行。
他脚上的功夫虽说不及西乞术,但一个时辰跑上三四十里还是不成问题。不到三刻钟,便来到了二郎庙。那二郎庙年久失修,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
这里果真栖了一个老妪,但要比他想象中的老妪年轻得多。
西乞术少说也有三十岁,他的奶奶能不老吗?七十、八十或许一百,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可眼前的老妪一点儿也不嫌老:面色红润,发如墨染。
公子絷试探着问:“老人家,有一个红脸大汉,年届三旬,头上裹了一条黑巾,腰上束了一条红带,随身携带了一条百来斤重的生铁枪,他是您的什么人?”
老妪一脸警惕地问道:“汝问他做甚?”
这一警惕,公子絷心中有了数,看来,这老妪是西乞术的奶奶无疑了!
公子絷深作一揖道:“老人家,在下是您孙儿新结识的一位朋友,您那孙儿卖艺之时,与当地的几个混混儿闹翻,失手连毙二命,已经逃往大秦去了。在下这是受了您孙儿之托,前来救您,快跟在下去一个隐蔽之处躲几天,而后一道去秦。”
老妪呼地站了起来。
她的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儿栽倒。公子絷双手将她扶住,一脸焦急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老妪苦笑一声道:“俺是一个瘫子。”
公子絷忽然想起,西乞术的确说过,他奶奶是一个瘫子,瘫子能自个儿站起来吗?
老妪从他的脸上读出了他的疑问,将头轻轻摇了一摇道:“俺也不知道。”
公子絷扶老妪坐下,掉头来到破庙门口,举目东眺。
他是在眺他的车呢。
他忽然想起,那车的速度怕是要和他慢上一半呢,不可能这么快赶来。倒不如我背上老妪,先行一步。
从火星庙到二郎庙,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里,牛车就是再慢,也慢不了一刻钟。况且,那赶车的小厮是何等的机灵,他见主人在和时间赛跑,焉能不急?把牛赶得飞快,硬是提前半刻钟赶到了二郎庙。
他这一提,恰巧赶上公子絷背着老妪出来,小厮帮公子絷将老妪安置到车上以后,问道:“回大秦是吗?”
“不,回驿馆。”
小厮吃了一惊:“驿馆与邑署墙搭着墙,您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汝懂个屁!古智人有言,‘大隐隐于市’。”
小厮恍然大悟,驱车返回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