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共掌,岂不是军中又多了一个大元帅?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叫弄巧成拙!白乙丙又悔又气。但要他直接出面反对秦穆公的任命,又怕遭到老父的责骂。若就此罢手,于心不甘!不由得长叹一声。
西乞术的脑瓜也没闲着,主公啊主公,你咋恁昏呢?孟明视纵有冲天的本领,但他毕竟是一个山盗,你竟对他如此信任,一授便是中大夫,与公孙将军共掌三军。我得想法儿把这事儿搅黄,也好为白乙丙哥哥出口恶气。想到此,他向前大跨三步,嘿嘿一笑说道:“启奏主公,您要重用孟明视,小将不敢不服。但作为三军之帅,弓马娴熟还不是最重要的。”
秦穆公道:“那是什么?”
“是不是熟知兵法?”西乞术之所以这样说,有他自己的小九九。你孟明视能干到山大王这个份上,有一身好功夫,不足为奇。但作为一个山大王,不可能去学什么兵书,我就以此为突破口,打你一个丢盔弃甲。
他想错了。孟明视的盗首父亲,有一个盟友,乃姜太公的后人,仕申,官拜太师。申亡,遁入空门,在燃灯观学道。燃灯观与霄山相距也不过五六十里,少不得互有走动。那老道见孟明视是个为将之料,不仅从武功上加以指点,又赠其兵书一部——《太公兵法》。
秦穆公听了西乞术之言,也觉着他的话有一定道理,作为三军之帅,若是不知兵法,似乎说不过去。可他,孟明视,山盗一个,他懂兵法吗?
孟明视就像秦穆公肚中的蛔虫,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卷写了字的白绢,双手呈给秦穆公。秦穆公展开一看,四个大字赫然入目,不由吃了一惊,顾目孟明视道:“卿的《太公兵法》来自何处?”
“来自臣的恩师?”
“卿之恩师尊姓大名?”
“臣不知其名,只知他是燃灯观的一个老道,曾经做过申国的太师。”
百里奚脱口说道:“臣知之矣。此人绰号小太公。果真是此人,由他调教出来的徒弟,不会不知兵法。主公把三军交给他,实乃大秦之幸!”
经百里奚这么一说,西乞术哪还敢再提考较兵法之事,悄悄退回原地。
秦穆公扬声说道:“孟明视听旨。”
孟明视跪而答曰:“臣恭听御旨。”
秦穆公一字一顿地说道:“寡人拜卿为中大夫、将军,与公孙将军共掌三军。”
孟明视叩首说道:“谢吾主龙恩!”
秦穆公目扫众文武道:“寡人今日得了一个领兵元帅,可庆可贺,请众卿随寡人前去后殿,痛饮三樽。”
众文武齐声道好,唯有公孙枝面色凝重,似有不乐之色。
宴间,秦穆公将公孙枝召到厢房问曰:“寡人颁旨,让孟明视与卿共掌三军,事先未曾与卿商议,卿不会生气吧?”
公孙枝又急又气,声音也比平时高了两度:“臣仕秦已将四载,卿知主公,主公难道还不知卿吗?似孟明视这样的将才,举世罕见,主公破格使用,此乃大秦之福也,社稷之福也。臣不知如何高兴才是,为什么要生主公的气?”
“既然这样,卿为何面带不乐之色?”
“臣是在思考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用人之大事?”
这一说,秦穆公来了兴趣:“用人难道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有!”
“什么说道?”
公孙枝慷慨而言曰:“国之兴衰,在于得不得贤。得贤而不能任,能任而不能信,能信而不能终,能终而不能赏,虽有贤人,不可用矣。”
秦穆公略思片刻道:“卿能不能举一例子,以教寡人。”
公孙枝道:“譬如主公您,在得贤这方面做的很好,从列国中引进了一大批俊贤之才,如百里奚、蹇叔、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等等,但在用贤方面就有些欠缺。譬如孟明视,主公明知道他是一个大将之才,强臣十倍,却不让他独掌三军……”
秦穆公将手一连摇了三摇:“卿这话就有些不对了。孟明视初来乍到,就委之三军之帅,卿怎么办?卿可是为寡人出过大力的人呀!”
公孙枝道:“主公不必顾及臣的面子。臣虽说不贤,尚且知道有国才有家,个人的荣辱进退与国家的兴衰相比,不值一提。况且,臣已年届五旬,贱体又有些欠佳,难以担当统率三军之大任。主公若是真的为社稷着想,也愿意让臣多活几年,那就应该允臣辞去将军之职,让孟明视独掌三军。”
“这,孟明视固然有大将之才,可他缺少历练呀,骤然把这么一副重的担子压到他的肩上,他担得起吗?”
“他担得起!主公当年启用臣的时候,臣的经历还不如孟明视呢。至少说,孟明视带过兵,打过仗,而臣没有。”
“他带过何兵,打过何仗?”
“霄山上的喽啰呀,难道那几百名喽啰不算兵?”
秦穆公语塞,良久方道:“此事干系重大,容寡人好好想想再定。”
“不用想,主公若是不允臣之所请,臣也来一个自断左臂!”
“你,你怎么也学会了公子絷这一招?你这不是在威胁寡人吗?”
他也许觉着自己这话说得有些过重,长叹一声道:“唉,寡人这国君做得好生窝囊啊!罢罢罢,寡人已经窝囊了一次,那就再窝囊一次吧。”
这一“窝囊”,孟明视得以独掌三军,时人称之为大帅,白乙丙、西乞术则称之为二帅和三帅。
百里奚年轻时的酒量并不算差,如今喝上两碗便有些醉了。可今日,他喝了四碗,能不醉吗?回到家吐了一地。杜若男一边为他捶背,一边埋怨道:“你呀,偌大一把年纪,还把持不住自己,喝成这个样子!”
百里奚吐过之后,肚中略微好受了一些,抬起头来说道:“为夫今天心中高兴,一高兴便把持不住自己。”
“你又升官了?”
百里奚一脸不悦道:“汝真是胡扯八道,为夫已贵为左庶长,那官还往哪升啊?”
“如果不是升官,便是得了主公的赏赐。”
百里奚把眼一瞪道:“老夫能是如此爱财的人吗?”
“这,您既没升官,也没有发财,却如此高兴,那到底为了什么?”
百里奚道:“为了什么?为了大秦国又得了一位栋梁之才!”
“谁?”
“孟明视。”
杜若男啊了一声:“孟明视?该不该是咱的孟明呀?”
“人家姓孟!不过,他确实长得有些像咱孟明。”
杜若男呼地站了起来:“您说什么?他有点像咱孟明?也许就是咱的孟明呢!走,带妾去看一看。”
百里奚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别激动,先坐下,坐下,听为夫给汝说。汝思念儿子,难道老夫就不思念儿子吗?可那孟明视三世为盗,不可能是咱儿子。汝如果心有不甘,见一见也未尝不可,但不能如此匆忙,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杜若男哭丧着脸道:“那好,妾听您的。”
“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并不难,明日便有一个机会,但汝千万不能像今天这么激动,要知道,冒认官亲可是要杀头的!”
杜若男一连将头点了三点。
秦制,新大夫上任之前,要一一拜访老大夫和庶长,孟明视岂敢不遵!他拜访的第一人便是百里奚。从他跨进大门的那一刻起,躲在堂上的杜若男的两只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看他走路,看他说话,看他饮茶……当然,这时的杜若男已经退回到堂左的厢房。
“他就是我的孟明儿,我不会认错!”杜若男真想大叫一声,冲出厢房,与儿子相认。但又怕百里奚责怪,将随侍的女婢召到跟前,说道:“悄悄地告诉相爷,那孟明视便是咱家走失的少爷。奶奶想出去见一见他,奶奶不会鲁莽,奶奶会克制自己的。”
女婢去了复归,回道:“禀奶奶,相爷同意了。”
于是,杜若男在女婢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来到堂上。
百里奚指着杜若男向孟明视说道:“这位是贱内……”
没等他把话说完,孟明视已经站了起来,深作一揖道:“下官拜见夫人。”
杜若男也忘了还礼,径直走到孟明视跟前,嚅动着嘴唇说道:“孩子……”
百里奚重重地咳嗽一声,杜若男忙改口道:“孟大帅,老妾很想知道您今年是不是三十有七?”
百里奚朝杜若男白了一眼道:“有什么话,也得等孟将军坐下再问。”
杜若男忙道:“对,对,孟大帅请坐。”
等孟明视坐下后,她也在百里奚的下首坐了下来。
“请问孟大帅,你今年是不是三十有七?”杜若男老话重提。
孟明视抱拳回了一声“是”字。
“汝的生日是不是三月三?”
“正是三月三日。”
杜若男呼地站了起来。
她复又坐下,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温和一些:“汝头上是不是有六个旋?”
这一连三问,问得孟明视坐不住了:“下官与夫人是第一次见面,夫人缘何知道下官头上长了六个旋?”
杜若男道:“俺不仅知道汝头上长了六个旋,俺还知道,汝左胯上长了一个鲜红鲜红的马蹄痣。”
孟明视愈发吃惊:“这事,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杜若男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摆了摆手道:“汝别急,请听我说,我不仅知道汝左胯上长了一个马蹄痣,我还知道,汝尾骨上长了一个瘊子。”
孟明视一跃而起,紧紧地盯着杜若男:“夫人难道是神仙不成?”
杜若男轻轻摇头道:“汝也太高看了俺。”
“夫人既然不是神仙,因何把下官身上的特征说得如此之准?”
杜若男的双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来:“孩子,我是你娘啊!”
孟明视一脸愕然地瞅着杜若男。
杜若男再也控制不住,泪如泉涌道:“孩子,我真是你娘啊,你嫡亲嫡亲的娘啊!你四岁时,咱宛邑遭大旱,颗粒不收,娘带你去讨饭,先是王村,后是涅阳,行至二龙山下,正赶上山盗抗击官军,把咱母子硬是给冲散了。娘为了寻你,跑了四五个国家……”
孟明视一边听,一边回忆。对于二龙山,他倒是记忆犹新。可如何讨的饭,如何上的山,却是想不起来了。
杜若男一脸深情地说道:“孩子,你别急,你再好好想想。咱家就在宛邑麒麟岗上,门前有一条丈余宽的小溪,每到夏天,你父亲就带着你到小溪里去抓鱼捕虾。有一次,一只大蚂蟥钻进你的小腿肚上吸血,越钻越深,等我和你父亲发现,那蚂蟥的上半身已经进了你的皮里。你父亲急了,用鞋底子照你那小腿肚上猛打,打得你直流眼泪,就是忍住不哭,围观者都夸你是个小男子汉。
“还有,你父亲离开家乡那天,妈为他饯行,没有肉,把咱家那个正在下蛋的鸡给杀了。没有柴,把小矮凳和门栓也给劈了。为他做了两碗小米焖板栗,还炒了两个菜,一盘炒韭菜,一盘黄焖鸡。炒菜的时候,你一直坐在灶房里不走,还连道好香好香。
“这菜这饭,你父亲就是全部吃下,也不一定能吃得饱。为了让你父亲能安下心吃饭,我设法将你支了出去,硬逼着你父亲去吃。可他只吃了半碗米饭,再也不肯吃了,哽咽着说道:‘你不把孟明给我叫回来,我这就走’。没奈何我将你叫了回来,他立马将一块鸡腿夹给了你。你那时还小,不知道谦让,接过来就吃,就啃,肉都叫你啃光了,还舍不得把干骨头扔掉。于是你父亲又将另一根鸡腿夹给了你,你正要伸手去接,我劈头给了你一巴掌……这事,你难道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