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个小校,见情况危急,飞步上前,抢刀在手,将褒蛮子一刀劈倒。再复一刀,将头割下,献于晋襄公之前。
晋襄公大喜,曰:“莱驹之勇,不及一小校也!要他何用,去吧!”
莱驹大惭而去。
晋襄公向小校问道:“汝何名也?”
小校抱拳回道:“狼瞫。”
晋襄公又道:“汝英勇可佳,授以寡人车右之职。”
狼瞫一不小心,拣了一个车右,心中那份喜悦难以用笔墨描述。
车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职务,级别应该是大夫以上,如果不是国家头号勇士,就是重要谋臣,随时能够为国君出谋划策的那种。晋文公的车右就是魏犨。狼瞫无论从地位、能力和威望上都不足以作为晋襄公的车右。如今,晋襄公一时高兴,授之以车右,若是换上一个老诚的人,必然要谦让一番,可他没有。不仅没有谦让,还一脸的得意之色。
照礼,他被国君授以车右之后,应该立马去元帅先轸处拜谢,也是报到。他自以为受知于君,不仅不去拜谢先轸,反被几个朋友拥着,喝酒去了。先轸心中,颇有不悦之意。
搁下先轸,暂且不提,单只说晋襄公杀了褒蛮子之后,押着‘三帅’,重返曲沃守丧,欲俟还都之后,将“三帅”献于太庙,然后施刑。
先夫人怀赢,因会葬之事,亦在曲沃。
怀赢者,秦穆公之嫡长女也。嫁晋之时,文公是作为夫人之礼迎娶的。那怀赢一因自己无子,二因别妃季隗迎娶在自己之先,执意不做夫人。文公乃立季隗为夫人。但又觉着对不起怀赢,便把庶长子x,交怀赢抚养。共实,那x的年纪,与怀赢相偌,何用抚养?乃是为安怀赢之心呢!
子x者,今之晋襄公也。
那季隗仅仅做了三年夫人,便一命呜呼,怀赢得以晋升为夫人。
子以母贵x便顺理成章地做了世子……
怀赢闻听“三帅”被擒,故意问襄公曰:“闻我兵大胜,孟明等俱为我囚,此社稷之福也。但不知已行诛戮否?”
晋襄公回曰:“尚未。”
怀赢曰:“秦晋世为婚姻,相交甚欢。孟明视等贪功起衅,妄动干戈,使两国由恩变怨。吾量秦君,必深恨此三人。我国杀之无益,不如纵之还秦,使其君自加诛戮,以释两国之怨,岂不美哉!”
晋襄公曰:“‘三帅’皆为当世之枭雄,秦国之栋梁,获而纵之,必为晋患。”
怀赢曰:“‘兵败者死’,国之常刑。楚兵一败,得臣伏诛。岂秦国独无军法乎?况向年晋惠公被执于秦,秦君礼而归之,秦之有礼于我如此,我当为报。况区区败将,必欲由我行戮,显见我国无情也。”
怀赢讲了这么多,晋襄公全不在意,唯有放还惠公之事,悚然动心。即时诏有司释放“三帅”。
“三帅”获释之后,照礼应该面谢襄公,但又怕他反悔,抱头鼠窜而去。
先轸正在家中用饭,闻襄公赦了“三帅”,吐哺哺:指口中含的食物。入见,怒气冲冲地问道:“秦囚何在?”
晋襄公曰:“母夫人请寡人放归,让秦国自己用刑,寡人已从矣。”
先轸勃然大怒,照襄公脸上呸地啐了一口:“咄!孺子少不更事如此!众将士千辛万苦,方获秦囚,乃坏于妇人之片言耶!放虎归山,异日悔之晚矣!”
襄公经他这一啐一骂,幡然醒悟,拭面而谢曰:“寡人之过也!”
遂向众卿问道:“何人敢为寡人追回秦囚?”
狐射姑高声答道:“臣愿往。”
先轸曰:“将军速去,若追上,便是晋之第一功臣。”
狐射姑颔首说道:“三囚虽勇,但为步行,小将驾下良驹,日行八百里,追上他们,不成问题。”言毕,挑选了一百个善骑善射之人,出了曲沃西门,来追“三帅”。
“三帅”得脱大难,足不旋踵,向黄河奔去。且奔且议曰:“吾等若得渡河,便是再生,不然,晋君一旦追悔,死无葬所矣!”
及至来到岸边,不见一船,叹曰:“天绝我也!”
叹声未绝,见一渔翁,荡着小舟,从西而来,且荡且歌:
囚猿离槛兮,囚鸟出笼。
有人遇我兮,反败为功。
孟明视见他所歌蹊跷,不像歹人,呼之曰:“有劳渔翁一趟,吾要过河。”
渔翁曰:“吾只渡秦人,不渡晋人。”
孟明视曰:“吾等正是秦人。”
渔翁曰:“子可是崤山军败之人耶?”
孟明视愧声回曰:“在下正是。”
渔翁曰:“吾奉公孙大夫之命,特停舟在此相候,已非一日矣。此舟小,不堪重载,南行半里之程有大舟,元帅可以速往。”
说罢,那渔翁反棹而西又南,飞也似的去了。
“三帅”亦循河而南,未及半里,果有大船数只,泊于河中,离岸有半箭之地。那南去的渔翁,已先一步来到此处,招手让“三帅”上船。
“三帅”跣足下河,刚刚登上大船,未及撑开。东岸上来一大将,乃狐射姑是也。
狐射姑高声叫道:“‘三帅’慢行,请上岸一叙。”
孟明视回道:“吾等归心似箭,改日再叙吧。”
狐射姑见他不肯登岸,心生一计,拍着自己的坐骑道:“此行西去,路途尚远,寡君恐元帅无驹可骑,特遣末将将此良马,追赠元帅,聊表相敬之意。伏乞元帅俯纳!”
狐射姑本意,要哄孟明视上岸,乘他收马拜谢之机,缚而囚之。
孟明视不傻,岂能看不出他肚中的花花肠子?但又不肯说破,乃立于船头之上,遥望狐射姑,稽首拜谢曰:“蒙晋君不杀之恩,为惠已多,岂敢复受良马之赐?此行寡君若不加戮,三年之后,当亲至上国,拜贵君之赐耳!”
狐射姑再欲开口,只见舟师水手运桨下篙,船已荡入中流去了。狐射姑惘然如有所失,闷闷而回,将孟明视之言,如实禀于襄公。
未等襄公开口,先轸忿然进曰:“彼云‘三年之后,拜君之赐’者实要伐晋报仇也。不如乘其新败丧气之日,先往伐之,以杜其谋。”
晋襄公深悔放了“三帅”,对于先轸之话,岂能不听!当即应曰:“元帅之言,正合寡人之意。至于何时伐秦,用兵多少?有劳元帅早为之计。”
先轸抱拳说道:“敬从主公之命。”
且不说先轸这里,紧锣密鼓,正在筹划伐秦之事。再说秦穆公闻“三帅”为晋所获,又气又怒,寝食俱废。过了数日,又闻“三帅”已释放还归,喜形于色。左右皆曰:“‘三帅’丧师辱国,其罪当诛。昔楚成王杀成得臣以警三军,君亦当行此法了。”
秦穆公曰:“寡人不听蹇叔、百里奚之言,累及‘三帅’,罪在寡人,非他人也。”
及至“三帅”归来,秦穆公素服迎之于郊。
“三帅”见主公到了,忙拜倒在地,连道:“臣等有负主公之托,丧师辱国,恳请主公严加惩处!”
秦穆公将“三帅”一一搀起,痛心疾首道:“此次战败,非三卿之过,过在寡人。寡人自今日始,戒食三日,以惩寡人之过。至于汝等,仍居原职,且每人赐金十镒,卿作慰劳之费。”
“三帅”复又跪下,失声痛哭道:“臣等丧师辱国,理应一死。主公不惟不加罪于臣,愈加厚待。此恩如同再造,臣等无以为报,唯有加紧练兵,择日伐晋,以雪崤山之耻!”
穆公复将“三帅”搀起,同乘一车,来到秦宫,设宴为“三帅”压惊。凡在雍都之卿大夫,俱都应邀作陪。
宴后,百里奚上书穆公:“臣父子复得相会,已出望外矣!臣老矣,愿步蹇叔之尘,去鸣鹿村安度晚年。”
穆公不肯,但百里奚去意已决,效法当日之蹇叔,也来一个不复上朝。穆公万般无奈,准他辞官,但不准他去和蹇叔相会,仍须留在雍都,以备顾问。百里奚勉强同意。
未几,从鸣鹿村传来噩耗,蹇叔无疾而终。百里奚痛失好友,悲伤过度,亦驾鹤西去了。
国人闻听百里奚命归西天,想到他的诸般好处:“男女(为之)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战国策》。
秦穆公更是悲痛欲绝,亲去相府祭奠,并为之辍朝三日。
周礼,父母之丧,谓之大丧,儿子须守孝三年。
何以要守孝三年?
皆因小孩子出生之后,三年不离母亲的怀抱,时刻都要父母的呵护、照料。因此,父母亡后,儿子应该还报三年。
守孝期间,孝子不能外出做官应酬,也不能住在家里,而要在父母坟前搭个小棚子,“寝苫枕块”,即睡草席、枕砖头土块,而且还要粗茶淡饭,不吃肉,不喝酒,不与妻妾同房,不听丝弦音乐,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守孝期间若出来做官,不仅官做不成,还要受到别人的耻笑、舆论的谴责;违礼者会觉不安、内疚、自责。
但也有破例的时候,一是有疾病者,不必拘礼;二是七十岁以上者,不必拘礼;三是碰到家与国的冲突,家礼服从国事,经过国君特召,可以出来做官,后世谓之夺情。
“三帅”急欲复崤山之仇,秦穆公的复仇之心并不比“三帅”差。况且,已有谍人来报,晋国正在整顿车马,要择日伐秦。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三帅”之中的两帅要为父亲守孝,且一守便是三年,把个秦穆公急得抓耳挠腮。后经公孙枝提醒,便以夺情为由,召回了孟明视和白乙丙。
孟明视复职之后,与白乙丙、西乞术齐心协力,一边操练队伍,一边整顿器械,忙乎了一个多月,还不见晋军来伐,忙遣谍人前去打探,谍人还报曰:“晋军北去,正与翟国交战呢,无暇顾及我邦了。”
秦穆公道:“何以有此变故?请道其详。”
翟国位于晋国之北,属于夷狄的范畴,因其国人多为白人,又称之为白狄。翟与晋,亦曾两世联姻,晋文公之母,便是翟人。晋文公向年逃亡,便是逃的翟国,且一住便是十二年。在这十二年期间,翟主不仅供他吃,供他穿,供他坐车,还将自己讨伐咎如所得的绝色美女季隗送给了他。
晋文公离开翟国后,流浪了七年,方才得国,翟主立马遣人拜贺,送二隗归国。——二隗者,一为季隗,—为叔隗。叔隗者,季隗之妹也,嫁与赵衰为妻。
翟国如此厚待重耳,原只说他得国后必给以厚报,谁知终文公之世,从无一介束帛,以及于翟。翟主念文公之好,隐忍不言。待其子白部胡嗣位为君,自恃其勇,乘晋文公之丧兴兵伐晋,一举破了箕城。
晋襄公正与先轸商议伐秦之事,闻听翟兵破了箕城,勃然怒曰:“又一个趁火打劫,请元帅务要为寡人创之!”
先轸拜而辞曰:“臣念秦帅之归,把持不住,唾君之面,无礼甚矣!臣闻,‘兵事尚整,惟礼可以整民’。无礼之人,不堪为帅。愿主公罢臣之职,别择良将!”
襄公曰:“卿为国发愤,乃忠心所激,寡人岂不谅之?今御翟之举,非卿不可,望卿勿辞!”
先轸辞职不成,领命而出,叹曰:“我本欲死于秦,谁知却死于翟也!”闻者莫会其意。襄公自回绛都去了。
单说先轸升了中军帐——古者,大国置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三军者,上、中、下是也;三军各置元帅,但以中军元帅为尊,统领三军。晋文公称霸天下之后,为有别于诸侯国,但又不敢与天子等同(天子置六军),除了上、中、下三军之外,又增置新上、新下两军,共为五军、五个元帅,但仍以中军元帅为各元帅之长。
“今日御翟谁肯为前部先锋?”先轸点集诸将后问道。
忽有一人昂然而出曰:“小将愿往。”
先轸举目一瞧,乃是新任车右狼瞫。因他受封之后不来谒谢,已有不悦之意,今番自请为先锋,愈加不喜,遂骂曰:“尔新进小卒,偶斩一囚,遂获重用。今大敌在境,汝全无退让之意,岂藐我帐下无一良将耶?”
狼瞫曰:“小将愿为国家出力,元帅何故见阻?”
先轸曰:“帐下哪一个将军不是身经百战,汝有何勇何谋,辄敢掩诸将之上?去,自今以后,不许在我大帐露面!”
狼瞫辩曰:“吾乃主公钦封之车右,不来大帐露面,还做的什么车右?”
先轸曰:“车右之职,汝不要再想了,本帅自会奏明主公。”
狼瞫还想再言,只听先轸喝道:“再不出帐,本帅可要动粗了!”
狼瞫又气又恨,掉头出帐,徘徊于街头。友人鲜伯迎面走来,停脚问道:“闻先元帅正在中军大帐选将御敌,子却在这里游荡,是何道理?”
狼瞫叹曰:“我自请先锋,本为国家出力,谁知反触了先轸那厮之怒。他道我有何谋勇,不该掩诸将之上,已将我罢职不用矣!”
鲜伯须发俱张道:“身为元帅,妒贤嫉能,实在可恶!我与你共起家兵,刺杀那厮,以出胸中不平之气,便死也落得爽快!”
狼瞫曰:“不可,不可!大丈夫死必有名。死而不义,非勇也。我以勇受知于君,得为车右。先轸以为无勇而黜之。若死于不义,则我今日之被黜,乃黜一不义之人,反使嫉妒者得藉其口矣。子姑且忍之。”
鲜伯叹曰:“子之高见,吾不及也!”遂邀狼瞫于家,置酒相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