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世界上最善于变化的物质,一是水,二便是云了。
水,可以幻化出海市蜃楼。可以在不同的容器里为不同的形状。可以随不同的背景成不同的颜色。水,分可以成为涓涓细流,合可以成为浩瀚平阔的海洋;静可以是一汪碧绿的鉴塘,动可以是咆哮奔腾的瀑布;为利时能滋润万物,成为绿洲的根本生命的支撑,为害时又能在顷刻之间无情地毁灭一切。而且,它还可以转化为水蒸气,升华到天空去,演变成更富变幻的云彩来。
云呀,那变化就更加莫测了。
飞机在西藏雪域上空飞翔,我算饱尝了变化的云的景象。
无际的高原的天空,为云们演绎各种模型提供了广阔空间。她们在那里尽情地飞腾跳跃放收聚散,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她观察她欣赏她在乎她,她们毫不灰心毫无懈怠毫不气馁地进行着自己的运动,演绎她们的故事。她们时稀时密,时张时曲,时浓时淡,时高时低;她们去留随意,疾缓如舒,变换千万种姿态。有时候,湛蓝的天空点缀少许云朵,絮一般在千丘万壑之间撒下片片雪白的蘑菇,恰如形形色色的降落伞,飘在空中衔在山巅,让人觉得那是天上撒下的天花儿。在这片片硕大的花朵下面,是起伏连绵面目狰狞的横断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和喜马拉雅山。高山上白雪连绵,白云与山雪相互交映,移动与安宁互为补充,天空便游弋闪动光怪陆离起来。云们安详时,如鱼儿在水中憩息,固执地咬住一个个高高耸立的山尖,活生生梦笔生花的景色;奔流时,下泻的洪峰夺关而去,如万马千军吹响了奋勇向前的号角。云们峰聚时,云头攒动,聚集成张家界的鞭峰,形成原子弹爆炸时的烟柱,直上万里重霄;当上升到一定高度,发觉“欲与天公试比高”只是徒劳,又无可奈何地呆定那里,然后悄悄地化散开去。云静云涌,分成不同层次,蝉羽般的流云在空间掠过,如风吹流沙,水破淡墨,写意得极为爽朗。云们堆积的形象,如喷泉,如岩壁,如马奔,如鸟翔,如烽火台,如金字塔,如峰峦与街市,如大海的漩涡,有的还似黑黝黝阴森森的古堡或爆发火山口的残迹。当夕阳西下时,霞光参差有致地洒向云层,血艳的红和金色的黄变化着不同的情调,像有什么人用不可限量的排笔蘸饱五光十色刷过来又刷过去。云层浓厚时,云将飞机上的我们与大地隔开,一眼望去云就是大地,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原驰蜡象、银装素裹的大地,堆积成平川、山峰、沙丘、海涛;我们不知道,在浓云掩盖的秘密下面,寥廓大地是不是正演奏急风暴雨的一幕!
下了飞机,踏上西藏高原的土地,更让人领略了草地雪山上云的嬗变。
西藏,地大天低,人稀物博。那山,多得像是大海的波浪,一叠叠一层层,看上去一个更比一个高,一个更比一个险。那草地,连绵起伏,青翠斑驳,抖开的地毯一样波折跌宕直到天边。在这旷阔的空间,正是云们演绎各种幻想的好地方。
山之巅,云想给大山戴一顶帽子,于是伞一般撑在山顶,像是山的头巾,任风如何地吹,她只是衔着山尖打转,就是不肯离去。她们想给群山增添一些神秘,于是无缘无故落下来把山齐刷刷拦腰截断,使你无法看清山的全貌。她们在山间撒野嬉弄,一会儿从这个山腰扑向那个山腰,落到山坡上藏民的村子里,山村便从眼前消失了。或者一小片如毡毯大小的云,单单落在藏民楼宇上端的经幡上,陡然增添山村无限禅意。云儿们在瓦亮瓦亮的阳光照耀下,白得晶莹剔透,她们随风飞向雪山那里,想与雪们比比白;当发觉终于没有雪白时,便又羞赧地讪讪离去,藏到了地平线淹没的远方。天空有风时,高处的云走得慢,低空的云飞得快,云的板块在天空激荡冲撞,走马灯一样,演绎着天上人间最具空灵的阵图。风儿时有时无,云儿有起有落,沉浮飞荡的云忙得团团转,蒙古族帐篷一样远近错落,看起来让人眼花缭乱。她们的影子散落在青绿的草原上,洒向连绵的羊群牛群之间,形成移动的图案。如果遇上温泉,云儿便飞蛾一般扑过去,抱起一团升腾的水雾,再悠悠闲闲地扬长而去。高原上雨少,一旦遇到雨天,云儿便变温柔为强暴,蛮横得无法无天,一阵风来,黑云带着恶意直愣愣迎面向你扑来,临近了,刷,从头顶匆匆窜过,后面那层云接着又扑过来。我们这时抬眼一望,西藏的天完全是云的世界了。
尤其是,在天湖纳木错,水天一色,水云这两个最具变化的尤物结合在一起,那变化更为天下极致了。天湖是千万年前地壳发生撞击产生造山运动的产物。可以设想,当年訇然一场天崩地裂,大海瞬息之间裂出口子,赫赫然冒出一片辽阔无际的高原,高原上奇峰迭出,峦壑无限,而且在4700米的高空留下这一汪贞洁碧绿的海水,铸造了纳木错迷人的景色。不信,你轻轻掬一捧剔透的水尝一尝,依然还留有第三纪时期海水的微咸呢!这湖东西长70多公里,总面积达1920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这湖由东部的马加崩热山,南部的岗嘎德斯山,西部的卡瓦嘎布山,北部的念青唐古拉山合围起来,严严实实地藏在深山的闺房里。湖面没风时,平滑如镜,水澈如玉,明朗得像水晶,地道一尊天大的琥珀。云儿常常喜欢松散地集聚这里,算是找到了一处梳妆台。她们在这里可以面对自己的倩影,梳妆整理美容打扮一番,在水中浸淫沐浴洗涤一番,这样她们就更加水灵得鲜活起来。她们来到湖里,又飞到湖外,熙熙攘攘,生生不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微风起时,云儿随波荡漾,造就湖中万点粼光。“大风起兮云飞扬”,天空阴变时,天上的黑云借助湖里的黑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磅礴之势摄人魂魄。人站在这寥廓苍茫的湖边,真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了,以为自己到了虚幻模拟的世界。虚幻之际猛然醒来,徒觉自己渺小得无地自容,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伟大得可以与天地同在。呜呼,情随景迁,感慨何不系之矣!
我原想,高原上空那么多绚丽多彩的云,像大海永远不竭的浪花儿,可哪里是云的故乡呢?哪里是生产云的地方呢?上帝会在哪里放置一个贮藏云儿的云库呢?现在,我明白了,其实,天湖也许就是云的故乡呢!
看看高原的云,我明白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移动中变化的呢。
虚幻的东西并非不是真实的呢。
世界丰富多彩,人的见识必然有限。所以人们才要“走千里路”呢。
——人生短暂,自然界许多美幻的东西我们还没有发现;或者对司空见惯的事物,由于悟性的障碍,我们没有去认真地品鉴它们享受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