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唯馀石桥在犹自凌丹虹
章府靠近西关,距离荔湾湖不到两里地。范昭成亲的福船,就停留在荔湾湖。夕阳西下,晚霞天边,范昭身着新郎服,佩戴大红花,骑着高头白马,伴着花轿,向福船缓步行去。路人甲奇道:“谁家少爷迎娶新娘,怎么不见敲锣打鼓呢?”路人乙识得范昭,道:“那是花花少爷范昭,已经有了五房夫人了,现在又娶一房,啧啧,享尽温柔艳福哪。”路人丙道:“听说范昭看上十三行黎老四的女儿了,半夜翻墙而入,那黎小姐原本不从,范昭说是奉旨采花……”路人丁道:“去去去,瞎编什么?哪有奉旨采花的?”路人丙不服,嚷道:“范昭不是在扬州奉旨采花了吗?”路人丁道:“人家是奉旨和大财主颜老爷的独生女儿幽会,不懂不要瞎编。”“你凭什么说我不懂……”路人丙不服,和路人丁争吵起来。一秀才道:“两位兄台,请听小生一言,小生定将此事断个清楚明白。”路人们停止吵闹,围着秀才。秀才一摆折扇,道:“诸位请看,范孝廉这亲事办得有些奇怪,这排场虽不能比肩正房,礼仪却不差啊。诸位可知为什么?”秀才卖关子,围观群众急了,纷纷嚷道:“秀才说为什么?”秀才一本正经道:“小生据《石头记》琏二爷偷娶尤二姐的故事,有两个判断:其一,花轿中的新娘子最有可能是十三行黎老四的千金女儿,黎小姐兰心蕙质,风月才华,范孝廉自是不可轻慢了她。其二,花轿中的新娘子,还有可能是咱们广州府里的花魁,或是留芳院的小水仙,或是惜红院的芳姑娘。也只有这二位姑娘出嫁,才能有这般排场。”众人以为秀才说的在理,便将秀才的话传扬出去了。
范昭见路人议论纷纷,心里很不是滋味,暗道:“原本想静悄悄娶了红儿,却给章伯伯弄成人人皆知,问原因章伯伯又不说。唉,为了忘记秋儿,娘子(张朝仪),委屈你了。”
到了湖边,范昭下马,在前执彩球绸引红儿,娥眉与巧笑相扶红儿,上了福船。喜乐响起,潘振承和史密斯、德雷克和弗塞缪尔上前祝贺。洪任辉快速准确翻译,显然,洪任辉做足了功课。范昭进了船舱,里面张灯结彩,布置一新,喜气洋洋,正中挂着“天地”二字。黄兴华司礼,范昭和红儿拜了“天地”二字,便送入洞房。德雷克爵士道:“我们西洋结婚,是要去教堂拜上帝的,发誓相爱相守一生。中国,却是要拜‘天地’,是为了天荒地老吗?”洪任辉道:“爵士,范大人是娶小老婆,不是结婚。”德雷克爵士道:“中国男人,不一心一意爱自己的夫人,不好。”洪任辉道:“中国这块地方,经常打仗,男人容易战死,女人多,所以,男人就可以多娶老婆了。”德雷克爵士大摇其头,道:“NoNoNo,我们欧洲诸国,也是经常打仗的。”章志明呵呵一笑,道:“天朝人成亲拜‘天地’,是天朝人的风俗。天朝人敬天敬地敬鬼神,成亲要请‘天地’见证两人的结合符合周公之礼,与西洋结婚拜上帝的涵义相似。”
有好事者跟来,便被章府下人拦住,打发些喜糖喜钱。
范昭将红儿送进洞房,便来到船头陪中外朋友饮酒看戏。戏班子唱着粤剧《花田八喜》,四个英夷人虽然听不懂,却很欣赏粤剧的演唱艺术,不时微笑点头,来句“谷的”。戏唱完了,酒宴散去,范昭送走宾客,正准备回洞房,忽听岸上有歌声唱起:“世人只道神仙好,金屋藏娇忘不了,吟诗敲棋两相好,黄梁一梦万事了。黄梁一梦万事了,吟诗敲棋两相好,金屋藏娇忘不了,世人只道神仙好。”范昭一愣一喜,叫道:“九觉道长?!”九觉道长呵呵笑道:“贫道特来向故友讨杯喜酒。”九觉道长走上船来,身背七星剑,腰挂紫金葫芦,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
范昭眉开眼笑,道:“道长此时来,想必已灭了小妖狐?”九觉道长笑道:“老友只关心小妖狐的事?”范昭打个哈哈,笑道:“那是。你曾说,我在苦闷惊惧时,你就能感知。我曾两次求救于道长,道长却不理不睬。这次道长亲口许下摆平小妖狐,我自然要关心了。”九觉道长嘿嘿一笑,道:“贫道修为有限,有些事情爱莫能助。至于小妖狐,贫道一路追踪,找到了它的洞穴,发现它已经死在里边了。”范昭一怔,问:“死了?”九觉道长点点头,道:“想是它做坏事太多,上天借你这个机会,除了它。”范昭松了口气,问道:“原来是这样。那么,小妖狐没有同党?”九觉道长道:“人想修炼,得看机缘。狐黄白柳更难有机会修得‘灵气’。小妖狐就一只,并无同伴。”范昭道:“这么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九觉道长道:“嗯。洞穴里有许多黄白珠宝,价值连城,故人若想取之,贫道愿意将洞穴之处告诉故人。”范昭皱眉道:“那些黄白珠宝,想是沾染妖邪之气,还是请道长清洁为好。”九觉道长微微一笑,道:“是有妖邪之气,待贫道清理干净,给故人送来?”范昭欲点头,转念一想,笑道:“算了,财物来历不明,受之恐招惹不祥。道长道法高深,何不清理干净,用它做些善事?”九觉道长笑道:“故友不贪,家师真没看错人。贫道乃方外人,不理世中事,黄白珠宝于贫道反是累赘。”
范昭想到自己即将去见吕四娘,遂问道:“道长可知我身负皇命之事?”九觉道长哈哈大笑,道:“老友尽管前往,无妨。”范昭心中一喜,道:“甚好。道长请坐。”范昭给九觉道长斟上酒,眼睛却盯着九觉道长腰间的紫金葫芦,道:“道长葫芦里的仙酒,给老友喝一杯呗。”九觉道长一拍葫芦,笑道:“这次酿的百花仙酒过醇,你凡人之躯,饮上一口就得醉上七日,你可愿意?”范昭一脸失望,道:“那算了。”九觉道长拿酒杯小饮一口,道:“窖藏五十年的茅台酒,还不错。”范昭道:“道长来饮我的喜酒,想必有喜礼相送。”九觉道长嘿嘿一笑,道:“贪心。贫道饮了你一口酒,你就向贫道索要礼物。”范昭面不改色,道:“道长,礼尚往来嘛。”九觉道长道:“洋人赴你的喜宴,也不给你带瓶上好的威士忌,这个洋人做不得中国人的朋友。这样罢,贫道就送一瓶窖藏50年的威士忌作贺喜之礼吧。”九觉道长拂尘一扫,一瓶威士忌及配套酒具摆放在桌上。范昭大喜,连忙谢过道长。九觉道长微微一笑,道:“贫道给老友增了喜庆,当走也。”范昭急道:“道长请留步。尊师一觉道长可是在度情劫?”九觉道长神情一暗,复笑道:“仙家有仙家的难处,非常人能知矣。上次老友沉沦于恶业之中,贫道修行浅薄,无力相助。好在家师及时传音,叫醒老友,并施于援手,老友得以快速解脱。”范昭问道:“原来如此。尊师可好,为何不来见我?”九觉道长一摆拂尘,道:“机缘成熟,自会与老友相见。贫道此来,还有一事,就是劝老友不要再心生妄念,否则,必生祸事。贫道去了。”九觉道长飘然下船,落在水面,踏波而去。船工们惊得目瞪口呆。范昭摇摇头,暗想九觉道长也不怕惊世骇俗,弄出这样的事来,不知道明儿广州城又传成什么样了。
范昭以《一元复始》法运行太清虚气,解去酒力,端着酒盘走进洞房。桌子上一盆夜来香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红儿端坐在床上,鸳鸯帐里一片红,连侍立在旁的娥眉和巧笑的小脸也是好通通的。巧笑接过酒盘,蛾眉递来如意秤,范昭用如意秤挑起红儿的盖头。红儿又喜又羞,垂下螓首。范昭痴痴瞧着红儿,越瞧越象秋儿,忍不住伸手抱住,便要亲嘴。蛾眉和巧笑轻笑一声,转身出了舱门。红儿一侧脸,轻声道:“相公,酒……”范昭一愣,随即清醒过来,尴尬一笑,道:“今儿饮多了酒,浑身都是酒味。”红儿嫣然一笑,道:“相公端着西洋酒进来,可是要再饮些?红儿陪相公吃酒。”红儿走到桌前斟酒。范昭忽然警醒,心道:“秋儿再也回不来了,我还是别再痴心妄想了。道长劝我‘不要再心生妄念’,大约是指此事吧。罪过罪过,小生再也不敢了。”范昭思及全身痛风之苦,深感色字头上一把刀。红儿斟好酒,转身笑道:“相公,酒斟好了。”范昭迟疑一下,道:“红儿,还要再喝吗?”红儿一脸娇笑,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范昭,道:“这杯酒,相公一定要喝。”范昭想了一下,道:“好吧。红儿,今夜与你成亲,礼数比肩六礼,咱们就饮下这杯合卺酒。”范昭学那21世纪影视剧,也如当日娶颜诗雨般,与红儿饮了交杯酒。
农历八月二十一日夜的荔湾湖,海风带来凉意,赶走了白日骄阳残留的暑意。范昭虽然克制自己不再去想秋儿,却要红儿给自己洗脚,然后,自己再给红儿洗脚。红儿依了范昭,心中诧异不提。湖水微微起伏,福船也随波荡漾。范昭和红儿颠鸾倒凤,尽享鱼水之欢。正是,湖海水荡催情爱,秋风入帷伴春眠。
两人绻缱良久。忽然红儿眉头轻蹙,口中轻轻吟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范昭有些疑惑,问道:“红儿,洞房之夜伤感起来,怎么了?”红儿道:“红儿太幸福,反而心生伤感,害怕明朝梦醒,但愿永远不要醒来。”范昭知道红儿在陈慧殊的调教下,从小识文断字,文采风流,绝非一般庸碌丫鬟,吟诗之伤感却让自己心凉。范昭想安慰红儿,故意问道:“好红儿,你刚才念的什么诗?”红儿道:“从前小姐在家时,也教我们识字读诗,大多我都忘了,唯独这一首记得清楚。这是唐朝一个叫盼盼的女子写的,说的是怀念去世的丈夫张尚书。小姐说,我们女子最易痴情。适才我想,女子从一而终,哪个不是痴情人?又怎么能不痴情呢?”范昭道:“好红儿,今日花好月圆,何必伤感?相公我可不是负心人呐。”红儿轻抚范昭面庞,道:“少爷对红儿的好,红儿没齿难忘。红儿不是得陇望蜀的人,红儿只盼着能日日瞧见少爷,就知足了。”范昭感动,道:“好红儿,今夜相公只属于你。”红儿流下泪来,心中却道:“傻相公,对谁都这样,见是谁就一心是谁。”
大清婚姻制度是一妻多妾制,就范昭来说,张朝仪是正房,梅儿,颜诗雨,云梦月,春兰分列二房至五房,虽然是妾室,但是到了大清乾隆年间,妻妾地位不象以前明显了。通房丫头梦琪、巧儿、水儿、绿儿等,有主子作依靠,地位比普通丫头强得多。张朝仪以礼仪持家,各房妻妾侍婢相安无事,范昭以为这个时代的社会就是如此。红儿的忧怨,使范昭明白妻妾侍婢心底对感情的那份渴望。范昭道:“红儿,我答应你,就咱们现在一家子,相亲相爱到地老天荒,可好?”红儿破涕为笑,道:“相公可折煞红儿了。红儿早听说,范家多子多福,自相公始。”范昭笑道:“这么多妻妾,还不够我生吗?”红儿道:“皇上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呢。皇上拿相公当朋友,相公也不能比乾隆皇帝差太多了吧?”范昭哎声叹气,道:“你们女子的心思,真难捉摸,一会怕我多纳妾,一会又要我多纳妾。”红儿一眨眼睛,道:“红儿是有小心思。只要相公好,红儿的小心思就不重要了。”范昭凝视红儿,暗道:“我范昭何德何能,得众多佳丽如此倾心?”
注:“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作者张仲素,用盼盼独眠思远夫的心情写的,非盼盼本人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