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昭、陈慧殊和秋儿,出得陈府,漫步街上。月城小镇,以河成街,桥街相连,依河筑屋,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穿竹石栏,临河水阁,古色古香,街市繁华中蕴藏着宁静。沿着石板小路,看着小桥、流水、人家,有一种别样的清新雅致。
21世纪的女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到商场超市溜一圈,当年,许时今可没少陪女友陈慧殊逛街。在大清,平日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任凭范昭想尽法子,舌灿莲花,对店铺里的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木偶玩具,字画古玩,陈慧殊多是付之一笑,并无欢喜之意,范昭不免有些沮丧。秋儿道:“少爷,七夕快到了,小姐女红极好,少爷何不向小姐讨个香囊,带在身上?”范昭道:“七夕情人节,牛郎织女又可以相会了。秋儿,我守着你家小姐,可你家小姐却用凤钗在我心上划了一条大大的天河,可望不可及,相思之苦,甚过那牛郎织女。”秋儿道:“七夕是情人节吗?我只知七夕之夜,凡女子都要焚香祭祀牛女双星,向织女“乞巧”。去年七夕,有蜘蛛在小姐的瓜果祭品结网,此后小姐的女红更精美了。”陈慧殊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向少爷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小嘴。你家少爷,看那些杜撰的书太多了,又编出了个情人节糊弄人。”秋儿掩口笑道:“这张嘴还不能撕,少爷还要我向小姐传话呢。”
不知不觉,时过晌午,三人出了月城,近了南城门,几个清兵,在城门把守。陈慧殊放慢脚步,眼泛泪光。范昭心知有异,仔细打量城门,城门不算十分高大,上书有朝宗门三字。陈慧殊轻声道:“一百零四年前,祖上陈公,与阎公、冯公,守护此城八十一日,城破人亡,不失汉人气节,忠义千古。”范昭闻言,顿生肃穆之情。守门清兵见范昭等三人临近,正身肃立,任由三人行过。
三人入了城门,见张仁驾一辆豪华大马车而来。张仁道:“少爷,少奶奶,老爷在胜江楼等候多时了。”三人上了马车,马车内装饰华丽,甚是宽敞。范昭道:“娘子,适才城门士兵对我等甚是敬重,是何道理?”陈慧殊道:“江阴守城八十一日,杀死鞑子贼寇七万余人、三王十八将。城破后,清兵扬言十三岁以下童子可不杀。然城内男女老少,投水、蹈火、自刎、自缢者不计其数。一女子投河前噬指血题诗,‘尸山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城未肯降。寄予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江阴城仅老幼五十三人藏于古塔中幸存。之后,各地汉人抗争此起彼伏。清庭鹰犬一直在抓捕三公的后人,不得已阎公后人改姓范,冯公后人改姓钱,而陈公后人流落在外。康熙十三年六月,陈公孙,即我太爷,拜祭玉带河,被清兵抓获。时吴三桂三潘作乱,康熙帝下旨特赦三公后人,并于月城镇划田地赐与我太爷,是以江阴人皆知我陈家是陈公后人,对我陈家礼敬三分。”
范昭道:“原来如此。易服剃发令是哪个皇帝下诏?”陈慧殊道:“清军于明崇祯十七年入关时曾颁发‘剃发令’,因引起汉人不满和反抗,于是公开废除此令。第二年清兵进军江南,多尔衮采纳汉臣孙之獬奏议,再次颁发‘剃发令’,引发各地汉人轰轰烈烈的抗争,数十年来几百万汉人血溅屠刀,迫使清庭让步,实行‘十从十不从’宽松政令。多尔衮绝后,早死不得善终。死后仅两个月,顺治帝遂下诏,以十四项大罪为由,削其官爵,没其家产,掘墓鞭尸于众。真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啊。”秋儿道:“那个孙之獬,一年后即被免职,回乡被明臣谢迁义军擒获,五花大绑,示众街市,身上遍刺针孔,插上猪毛,斩首市曹,暴尸通衢。消息传出,无不拍手称快,皆云罪有应得。顾炎武闻讯,特作《淄川行》以贺。”
范昭道:“真报应也,‘三尺头顶有神灵’不可不信。那个‘十从十不从’又是什么?”陈慧殊笑道:“少爷真忘事儿,秋儿,你给少爷细细解说吧。”秋儿一吐舌头,道:“小姐不撕婢子嘴儿了?”陈慧殊笑骂道:“你再饶舌,把你的舌头也拧下来。”
江阴地理位置独特,早有“江尾海头”之说。浩荡长江一泻千里,奔腾入海,也塑成长江下游独具一格的要塞长江风光。乾隆年间,漕运业昌盛。胜江楼乃范家产业,成建有二十余年,位于江阴码头,楼高七层,登高远望,滚滚长江,尽收眼底。范老爷于七楼设下家宴,道:“昭儿,儿媳回家省亲不过一日,怎地出来乱跑?失了礼数。”陈慧殊道:“老爷莫怪,是儿媳想出来走走,少爷才陪同出来。”范老爷道:“在外游玩,不可随性,记得早日回家,以免亲家挂念。差张仁与李义,驾马车听凭儿媳使唤。”
茶博士托着茶盘上来。秋儿眼尖,道:“洞庭碧螺春。”范老爷道:“你这丫头,倒也识品茶。”秋儿道:“小姐喜欢茶艺,闲暇时也曾泡过此茶。”范老爷笑道:“不想儿媳精通此道,那就品品儿媳茶艺。王师傅,你下去罢。”陈慧殊道:“公公折煞儿媳了。品茶之道,茶具、茶水、茶叶和茶艺,中和方得最醇。洞庭碧螺春有沐浴瓯杯、碧螺亮相、飞澈甘霖、雨涨秋池、飞雪飘扬、观色闻香、浅尝品汤七道茶艺,碧绿清澈,香气浓郁,鲜醇甘厚,回味悠长。”范老爷赞道:“好一句‘中和方得最醇’,深谙夫子之道。”陈慧殊也不客气,素手沏茶,未几时,桌面上已多了三杯碧绿透亮的茶水,浓香扑鼻。范老爷浅尝一口,赞不绝声。范昭未饮过此茶,但也知洞庭碧螺春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举杯浅尝,香郁味甘,不由得一饮而尽。秋儿掩鼻笑道:“小姐,姑爷饮茶,好似牛饮。”范昭闻言,面红过耳。
忽见许叔上楼来,递给范老爷一封书信。范老爷看后,喜形于色,道:“许管家,重赏信使,替我拟封回信,我要多谢兆麟兄。”范老爷将书信递给陈慧殊,道:“陈贤侄无忧也。”陈慧殊看后,拜谢道:“范老爷对我陈家,恩同再造。”范老爷扶起陈慧殊,道:“一家人,何言谢?我最不放心昭儿,儿媳若能管教好他,实为我范门大幸。”陈慧殊擦泪道:“扶持少爷,是儿媳份内的事,儿媳自当尽心尽力。”范老爷一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可安心。”
午饭后,范昭与陈慧殊、秋儿泛舟黄山湖。黄山湖小巧精致,水秀山青,林幽石奇,秋水潭与涵春坞相连,清水盈盈,荷花艳艳。看两岸垂柳婀娜,听山间叠水清音。远处烟雾袅袅,半乡半郭村舍,半山半水田园,美甚。
范昭打着油纸伞,给陈慧殊遮阳。范照道:“娘子,午宴时那封书信是什么?”陈慧殊道:“是扬州盐商胡兆麟写给老爷的信。”范昭问道:“胡兆麟,胡铁头?”陈慧殊答道:“是。旧年底,钱家为给钱公子筹钱治病,托家兄货船从苏州贩运私盐,不想在扬州被查获,家兄因此入狱。幸范老爷出面,委托胡先生上下打点,春节前家兄得以放回,但是私盐被收,货船被扣。春节后,货主闻讯,纷纷找上家门,要求按合约三倍赔付。范老爷又支了十万两银,了了此事。信上说,扬州官府已经销案,货船入川后得货银十五万两,扣去打点费用四万两,返回老爷十一万两。”范照道:“这么算下来,我爹岂不是赚了一万两银子?”陈慧殊道:“那一万两银只抵私盐的钱。春节前,范老爷差人给钱家送去一万两银子,却给钱家退了回来,后来,范老爷亲自登门,说尽好话,钱家才收下这一万两银子。”范昭奇道:“钱家正缺钱治病,为何要退回这一万两银子?”陈慧殊神色忸怩,不肯再言。范昭隐约猜着几分,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