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神院夜语旧事心生
初一,过了子时,范昭从后门悄悄离开寺院,去往后山旧大悲院——无名老禅师清修之地。范昭行近老禅院,忽听禅院有女子声音,甚是奇异,遂驻足静听。但闻女子道:“我与雁梅即将离开七星岭,祈求老禅师以佛法加持,护佑乡亲们平安。”
范昭身子一震,立即想到此女子就是燕姑娘的母亲。
禅师道:“乡亲诚善,灾祸不会降临七星岭。善恶因果,如影随形,四娘,你与雁梅远走他乡,最终也逃避不了这段因果。”
范昭惊惶起来,燕姑娘的母亲名四娘,难道会是吕四娘?!
四娘道:“所以,四娘此来,就是希望仰仗老禅师数十年苦修之功德,化解此劫。”
禅师道:“善哉。老衲已入空门,不再过问尘世中事。”
四娘道:“老禅师此言差矣。老禅师虽号无名,但是,老禅师开坛讲法,慧启众生,听者甚众,然又有几人能遁入空门,将身心交于佛祖?如此看,老禅师开坛讲法,岂不是在过问尘世中的事了?无名无名,老禅师怎能当真无名!”
禅师叹息一声,闭口不言。
四娘继续道:“二十年前,雁梅于襁褓之中,由老禅师亲手交给予我。我含辛茹苦,将雁梅抚养成人,只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我吕家的仇恨,我吕四娘一个人背上。倘若范昭紧盯我不舍,我便一人上京城,取了狗皇帝的人头,来个一了百了。”
毫无疑问,和无名禅师对话的就是吕四娘!也就是燕姑娘的母亲!而且,吕四娘真真实实知道自己来了。那么,燕姑娘呢?范昭的大脑瞬间混乱。
无名禅师道:“雁梅这孩子,真是可怜,刚出生父母就死于血滴子之手。四娘,你真的要带着她云游四方?”
吕四娘道:“是。我本想带雁梅来见你,可是她不肯。”
无名禅师叹息一声,道:“雁梅骨骼清奇,是可造之材,惜乎与佛门无缘。老衲将她托付于你,也是希望借七星岭灵秀之气,培育她的仙根道骨。不曾想,这孩子竟要再入红尘。唉,劫数不可抗也。四娘,乾隆皇运长久,非人力能改变。”
吕四娘沉声道:“即使杀不掉乾隆,我也要让他亲眼看到雍正的人头毁于我手。乾隆背负‘不孝’罪名,必痛悔终生。”
无名禅师道:“不可。乾隆气恨之下,只怕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百姓就要遭殃了。”
吕四娘道:“乾隆疯狂之下,首先遭殃的就是他身边的人。老禅师不是讲天数么?这就是乾隆的天数!”
无名禅师道:“乾隆当成就为一代雄主。四娘,你改变不了乾隆的命数,反而丢了身家性命,牵连别人。”
吕四娘道:“我师父说了,血滴子已被雍正毒死,现在,效忠满清皇室皆属鼠辈,我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地。”
无名禅师道:“血滴子被雍正毒杀,那是血滴子的恶报。江山代有能人出。四娘,十八年过去,难保没有奇人异士效忠乾隆。”
吕四娘忽然想起范昭,默然不语。
无名禅师继续道:“你熟读宋史,当知宋太祖死后,天定华夏之主为契丹人、金人和蒙古人。所以,北宋真宗御驾亲征,虽胜却签定澶渊之盟,宋辽以齿论为兄弟之国,宋向辽交纳岁币“助军旅之费”;南宋向金国称臣称侄,岁贡。南宋之后,忽必烈一统华夏,建立元朝。两宋出了不少能臣良将,就是改变不了宋人向异族之国屈服的命运。这就是天数,天数不可违,非人力能及啊。”
吕四娘愤声道:“天数不可违!好,我问你,华夏为汉人之华夏,为何要让异族人统治?”
无名禅师默然不语。
吕四娘道:“老禅师无话可说了吧?”
无名禅师道:“善哉。在老衲眼中,汉人、辽人、金人和蒙古人,如露亦如电。老衲妄动嗔念,却是一个‘痴’字作怪。吕施主的话,令老衲反省自身,于佛法有更深一层参悟。善哉。”
话不投机,吕四娘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我走了就清静了,老禅师亦可以继续潜心参禅。老禅师若是不想给范昭扰了清修,祈求佛祖加持吧。”
吕四娘走出庙门,展开轻功,飞身离去。吕四娘没有发现躲在青松后面的范昭,却发现了正向山上行来的黑白双杀。吕四娘不想引来武林人物注意,当即从山道边的一处峭壁落下,直回桃花坞。
禅院大门门栓响动。范昭惊醒,朗声道:“小生困惑,特来求教禅师。”无名禅师的关门弟子智明道:“时辰未到,请施主门外静候。”无名禅师道:“智明,来者非寻常人,请入。”智明打开庙门,让范昭进去。只见台阶之上,一个老和尚闭目端坐于蒲团之上。范昭双掌合什,道:“老禅师说小生是非常人,何故也?”无名禅师道:“今夜老衲心血来潮,知有贵人来,想是施主了。”范昭道:“小生碌碌无为,困惑缠身,不知贵在哪里?”
无名禅师睁开眼睛,上下打量,忽然笑道:“你就是范昭吧?”范昭吓一跳,道:“正是。”无名禅师道:“当年,老衲为修建新大悲院,云游江南,化缘收徒。本朝六年初夏,老衲曾在江阴范府接受十日供养,与你有十日相处之缘。老衲依稀记得你的相貌。尊父乐善好施,动员乡绅,为老衲筹得善款两千三百两白银。你的口音江阴味很重,所以,老衲猜想你就是江阴范昭。”范昭喜道:“原来,老禅师是家父的故友。”无名禅师白眉轩动,道:“你果然是范昭。那年你十二岁,品性顽劣。老衲却瞧出你福泽深厚,必成大器。若是皈依佛门,必得大乘。老衲知道范家单传,是以未向范晔提及。”
范昭(许时今)苦笑了一下,暗忖:“小范昭10岁时亲母过世,赌棋又输给钱世杰,输掉追求陈慧殊的权利,心情不好,为恶乡邻。你这老和尚却独具慧眼。不过,小范昭已死,我这个大范昭还是贵人吗?或许,我只是在享受小范昭的福份。”无名禅师双目如电,点头道:“观施主面相,福泽更加深厚。当是这些年,施主弃恶从善,延续范家福泽。施主有此福果,应归于当年令尊捐银修庙,得大善之故。”范昭心道:“异史氏若如实记录,只怕将来有许多善男信女争着捐款修庙呢。”
无名禅师道:“范施主若是来问雍正人头之事,就不必开口了。凡事自有天定。”范昭心道:“老和尚不实在,说了一大堆好话,就是不肯帮忙。”不过,范昭已经知道吕四娘不听无名禅师的,忽心生一事,遂道:“小生此来,是想问白莲教的事,请问大师,无极之处,可有佛母?”无名禅师皱眉道:“白莲教有几百年历史,教義杂乱,五花八門,当是邪说。你所问佛母,何故?”范昭就将马朝柱的理论复述一遍。无名禅师道:“必是邪说。这是用常人的理解,掺杂些许佛道知识,编造出来的。怎么会有人相信呢?真是奇怪了!”
范昭恍然大悟,道:“大师一语惊醒梦中人。请问大师,如何参悟佛法?”无名禅师肃容道:“施主请跟老衲念佛。”无名禅师宝相庄严,口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名禅师功夫很深,一口气念个不停。范昭开始还能跟上,不久就觉气喘,但无名禅师不停,只好勉力坚持。无名禅师足足念了一炷香。范昭内力深厚,没跟丢。无名禅师微笑道:“范施主果然与佛门有缘。念佛号可以消业生慧,长念佛号可以往生西方极乐。”
范昭道:“大师想度化我,还是免了吧。”无名禅师道:“《地藏菩萨本愿经》有云,昔日佛祖讲法,文殊师利白佛言:世尊,我已过去久修善根、证无碍智、闻佛所言,即当信受。小果声闻、天龙八部、及未来世诸众生等,虽闻如来诚实之语,必怀疑惑。设使顶受,未免兴谤。唯愿世尊广说地藏菩萨摩诃萨,因地作何行、立何愿,而能成就不思议事。“范昭皱眉道:”大师,不是我不信,而是爱妻娇子均需我照顾,我不能对父母无养,对妻妾无爱,对子女无教吧。”无名禅师道:“小草生于荒野峭壁,天润之,地养之,施主之虑,实无必要。”
范昭不想纠缠,道:“小生请问大师,有一个盗贼,偷了庙里的财物,为村民所擒。住持却说被偷盗的财物是自己送给盗贼的,村民敬服大师,将盗贼放了。大师如何看?”无名禅师道:“哦,范施主是在说老衲十多年前的事情。常人困于表面道理,往往忽视因果。老衲说了谎,却在村民和盗贼心中留下善念。如此看,老衲这个谎很值得。”范昭道:“大师说了谎,不是破了戒吗?”无名禅师道:“修佛何为?度己度人。为善化众生,佛祖割肉喂鹰。世间因果,难以改变。佛祖慈悲,强改因果,就得付出血肉。”范昭道:“这么说,大师使村民放了盗贼,并将财物送与盗贼,圆了自己的谎言。”无名禅师道:“善哉。这世上善事难做。盗贼若将财物善用,老衲有功无过;盗贼若滥用财物,老衲将身受恶果。”
范昭心道:“依剑绝的品性,偷盗来的财物怎么会善用呢!”范昭思及自己施舍给两个白莲教徒的银元,不由叹息一声。无名禅师一脸祥和,道:“之后,老衲大病一场。老衲始知盗贼并未改邪归正。好在老衲将财物送与盗贼时,盗贼碍于民愤,只拿走一些散碎银两,是以老衲所受恶业并不多。不过,老衲相信,盗贼终有一天会明白的。”范昭苦笑一下,道:“那个盗贼临死前终于明白了。”无名禅师道:“原来,范施主见过这个盗贼,所以有此一问。盗贼临死前向佛祖忏悔,可得佛力加持,不坠阿鼻地狱。老衲的善行,没有白做。”
范昭感受到了无名禅师的善念,心悦诚服,道:“请问大师,为什么我看佛经时会杂念丛生?”范昭不好意思直说“我看佛经时总是想起燕梅姑娘”,遂泛泛而说。无名禅师微微一笑,道:“施主有此问,足见颇具慧根。此问似小实大,老衲要说清楚,不容易啊。”范昭难住了无名禅师,心生得意,遂道:“小生困惑,还请大师细说。”无名禅师道:“施主有向佛意,老衲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范昭心道:“坏了,老和尚要长篇大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