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范昭回到屋内,云梦月和红儿已经做好香喷喷的饭菜。云梦月笑道:“相公回来了。相公,我和红儿合计一下,想出三条理由,或许可以反驳吕前辈。”范昭道:“好啊。这才是我的贤内助嘛,主动帮我分忧。”云梦月道:“行不行还不知道呢。”范昭道:“咱们夫妇同心,其利断金。就算不行,也得难难她。你们逐条说来,我试试能不能反驳。”
云梦月微笑道:“第一条,宋金南北对峙,形势与满清一统天下完全不同,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范昭一皱眉,道:“这条我想过,吕前辈完全可以说,虽然国家表面形势不一样,道理本质却是一样的。”
云梦月道:“第二条,满清入主中原即汉化,开科考,康熙乾隆写得一手好书法,足见汉学为朝纲主体。满清继承华夏之学,可视之为华夏正统。”
范昭道:“我倒是认可。但是,吕前辈说得其实也不错,这是满清的怀柔政策,以汉制汉尔。取其一而舍其九,这样兴汉学确实也是满清的实际做法。”
云梦月道:“怎么相公自己也否定自己了?”
范昭道:“那倒不是,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所谓汉学,所谓圣人之言,经过两千年有多少还是圣人本意,已经很难说了。盖圣人之言是对当事人言,不能脱离语境断章取义。但是后人把圣人之言绝对化,这就偏颇了,更有后世人牵强附会,随意引申。所以庄子才说要绝圣弃智,说圣人之言其害天下也多,利天下也少。孔孟之后两千余年,汉学良莠不齐,本身需要正本清源。满清的做法是正本清源,还是进一步混淆?很难说清。满清学士重考据,也许是上天的另一种安排吧。”
云梦月一蹙眉,道:“还有第三条,施先生(施襄夏)曾说,满汉一家,同起源于昆仑山。大禹治水后,散居各地,是故,不能因民俗不同而排斥满清。”
范昭苦笑一下,道:“吕前辈未必认可施先生。况且,中华各族起源于昆仑山一说,乃施先生依据西学经典《圣经》记载大洪水之推测,吕前辈不会认同的。”
云梦月道:“这么说,真的无计了?”
范昭叹息一声。
红儿道:“我刚刚想到,吕前辈说满清是捡漏,相公何不据理力争。比如,满清自康熙圣治至今,数十年鼎盛而不见衰弱,这不是华夏正统王朝的气象吗?”
范昭沉默一下,道:“我想吕前辈可能会说,若真是盛世天定,满清又何必花费巨资修建柳条边,将汉人挡于关内?”
云梦月不懂,问道:“相公,什么是柳条边?”
范昭道:“清朝视满族兴起的东北为‘祖宗肇迹兴王之所’、‘龙兴之地’。为保护这一区域的‘参山珠河之利’不被破坏,并防止外藩蒙古入侵,在东北地区边缘修浚边壕,沿壕植柳,绳索相系,谓之柳条边。因是在用土堆成的宽、高各三尺的土堤上植柳条,又名条子边,或称盛京边墙、柳城。康熙二十年(1681年)基本完成,后来在部分地段有所扩展。”
云梦月笑道:“这样啊,是我也不会相信这是盛世。”
红儿抿嘴笑道:“就是!哪有盛世防民跟防贼似的。”
范昭道:“柳条边不似长城,没有凭险而设的坚固工程,也没有军事意义,边门只是稽查收税的关卡,同时又是联系广大东北地区的交通孔道。柳条边实质只是一条标示禁区的界线。”
云梦月道:“不管怎么说,阻碍老百姓和外界自由往来,防民胜于防川,就是心虚的表现。谈盛世,那是自欺欺人。”
范昭道:“明朝限制更严,百姓行百里外还得有地方保甲的‘路引’。”
云梦月道:“朝廷限制老百姓不是好办法。大禹治水,成于疏导而不是成于堵塞。”
范昭道:“是啊。可是当权者有谁会真正站平民百姓的角度上思考吏治之策呢?”
红儿道:“我看,上天就应该安排贤明之人当皇帝,当大官,当士绅,如此,天下太平。”
范昭道:“岳王曾说过,文不贪钱,武不怕死,天下太平。如果真能这样,这里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红儿笑道:“佛教故事记载,某天帝释为了娶阿修罗女,也发动战争呢。”
与妻妾说笑,范昭心情轻松不少。饭后,红儿涮碗,云梦月煮茶。云梦月握茶壶将茶水倒出,又将茶壶放于桌面。范昭端起茶杯,心中一动,道:“云儿,你说,茶壶里的茶水待时而动,这意味着什么?”云梦月看了看茶壶,道:“斟茶时,把茶壶里的茶水倒出来呀。”范昭恍然道:“我明白了!因时而动,因势利导,这才是‘流水’之奥妙啊。”云梦月不懂,问:“相公说啥?”范昭道:“我知道了,流水之妙在于当行则行,当止则止。现在说服吕前辈显然难于上青天。我想,上天这样安排,未必是要我一定取得雍正人头。”云梦月一头雾水,道:“不取得人头,如何回复皇命?”范昭瞧向窗子,夜色苍茫,道:“生死富贵,自有天定。如果我上负天命,能不能取得雍正人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行给我什么人生启悟?”云梦月懂了,道:“相公是说,此行是上天对相公的磨炼,能不能拿到人头并不重要。”范昭点头道:“对。我现在说服不了吕前辈,只能向吕前辈认输。如此,方合老子所言‘流水’之道。”云梦月蹙眉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相公说的是这个理吧。但是,皇帝那……”范昭笑道:“没事的。祸福相依,乾隆老大真砍我的头,也是我的命。”云梦月叫声“相公……”,轻声哭了起来。范昭握着云梦月的手,道:“云儿,相信我,一切会好的。”
九觉道长赞叹:“我已得真机妙法,却不如一个常人悟性高。惭愧。”
范昭既然决心已定,很快冷静下来道:“云儿,一会我去见吕前辈认输,然后赴京复命。我此去必定凶险万分,你要回到江阴,告知父亲,要他早作准备。”“啊?”云梦月一惊,道:“相公……,我们不去京师,远走高飞不好吗?”范昭冷静道:“范家非我一人,我作为范家少主要有少主的担当。云儿你不要怕,我未必会死,只是预防万一。”云梦月道:“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么?吕姑娘对相公情根深种,不如让吕姑娘求求情,可否?”范昭涩然一笑,道:“吕前辈对满清朝廷不是一般的仇恨,我这样做只会难为燕姑娘,使她母女产生隔阂,徒劳无益。放心,不是总有人说我上负天命吗,一个上负天命的人不会轻易死的。”云梦月点点头,渐渐止住悲声,但是心中仍然忐忑不已。
范昭去见吕四娘,恭恭敬敬道:“前辈之言,道义所在,小生自愧不如,特来向前辈认输。”众人均感意外。白华急道:“你怎么能就此放弃呢?多少也说几句啊!”范昭道:“上天所想,小生确实不知,所以,小生不敢也不能凭空猜测天意。小生记得,北宋著名道士邵子(邵雍)着有《梅花诗》预言后世朝代,其中言道:‘胡儿骑马走长安,开辟中原海境宽。洪水乍平洪水起,清光宜向汉中看’。后世解说此诗是指满清的建立。如果解说是真,不知道这能不能证明满清立国乃天意所为?吕前辈曾言‘天垂象’是一些方士自以为是而已,所以,小生再无良策将天机示明。小生只能认输。明儿一早,小生就返程回复皇命,并设法保护七星岭乡亲安全。”
周侗、白华和吕四娘面容一阵波动。吕四娘道:“你能保证七星岭乡亲们的平安?”范昭道:“人各有命,小生只能尽力而为。前辈请放心,即使乾隆皇帝砍了小生的头,小生也不会泄漏有关前辈的半点风声。”吕雁梅跑出来,泣声道:“你……你不怕祸及全家?”范昭仰天道:“我‘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上天不会绝我的。我范家多行善事于民,必有余庆。明日一早,小生就与诸位前辈各奔东西。”范昭望着吕雁梅,欲言又止,微微一叹,转身离去。胡起道:“师父,我看见范昭流泪了。范昭是真心的。”周侗道:“四娘,你可将本门渊源告诉雁梅?”吕四娘摇摇头。周侗皱眉道:“为何范昭会提《梅花诗》?”白华呵呵笑道:“天意,这就是天意。情网之中,谁人能逃。”
罗强道:“范昭说话算数吗,真舍了性命也要守住七星岭的秘密?”倪璋道:“我仔细思量过了。范昭即使说出师姐住在七星岭,也未必能保住他的性命,相反,还会有其它麻烦,越陷越深。范昭是聪明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绝口不提七星岭,只说人海茫茫,无从寻觅,即为上策。”胡起道:“师父,满清残暴无信,范昭这样回去多半送死。乾隆真要抄范家,我和师弟断不能坐视不理。”周侗颔首道:“真到了这一步,你们师兄弟二人,设法保住范家香火吧。”吕雁梅眼泪汪汪,叫了声“娘”。吕四娘困惑起来,轻声道:“容我想想。”
书中暗表,周侗一门源于北宋邵雍,邵子传下两本秘籍,一是《武典》,为周侗所专;二是《易数》,为白华所专。非亲传入室内弟子不知《武典》和《易数》。是故,外弟子胡起苗平倪璋罗强并不知本门渊源,而吕雁梅年纪尚轻,又跟随在吕四娘身边,所以,吕四娘尚未告诉吕雁梅师门渊源。范昭无意中用邵子所著《梅花诗》来论证满清入主中原上属天意,吕四娘不敢也不能反驳。范昭已经赢得此番论辩,惜乎其未知矣。
異史氏曰: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周侗道:“师弟,四娘,咱们去看看雍正的人头。胡起,你们师兄弟四人守在这里。”周侗三人走上屋后小山,钻进一个山洞。吕四娘拿着火折子走在前面。洞内有间小密室,装着雍正人头的坛子就放在中间石桌上,一张道符贴在正中。周侗道:“洞内阴森。师弟,莫非雍正死后,怨气聚集于头颅之中所致?”白华道:“雍正真灵早走了。师兄封装雍正人头时,确实有怨气聚集于人头内。我已作法,封印怨气,应无祸害。”周侗一皱眉,道:“我今日进来,怎么感觉阴气很重?”白华仔细看了看,道:“阴气是从地下来的,聚集坛子周围。雍正身首异处,十八年来,怨恨日深,所以阴气渐重。”周侗道:“这个人头真是个不祥之物。”
白华道:“雍正指使血滴子清除异己,然后毒杀血滴子,这固然是血滴子的恶报,但是,师兄取了雍正人头,也是雍正的恶报。因果循环,何时能了!”周侗道:“雍正身首异处十八年,报应也够了。四娘,不如把这个不祥之物丢给范昭算了,了了这个祸害,你看如何?”白华微笑道:“如此甚好,此乃一举两得之妙计也。”吕四娘一阵踌躇,道:“这样,岂不是白白便宜范昭?”周侗道:“范昭祖上反清复明不遗余力,付出甚巨,奈何明亡清兴是天意,非人力挽回。四娘,你是大明皇室正统血脉,建文帝后裔,范昭祖上对大明的功劳换不回一颗雍正人头么?”
吕四娘想了想,道:“师父,其实我也不愿范家因此事而获罪抄家,我的切身之痛,何苦妄加他人。今天范昭来认输,我依稀看到了我祖父的风骨。到此为止,不再为难他。只是,雁梅怎么办?”周侗沉吟一下,道:“我知道,你想借乾隆的手杀掉范昭,绝了雁梅的念。师弟,你能不能再施五行术,给雁梅再转一次运?”白华皱眉道:“师兄,雁梅乃剑仙之命,转这一次已经十分艰难,岂能再转第二次?再说,雁梅今年二十,不小了。”周侗道:“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人头给范昭,又绝了雁梅的念。”白华皱眉道:“我觉得,雁梅嫁给范昭不是坏事。”周侗一瞪白华,道:“胡说什么,雁梅是本门唯一传人,岂能嫁给范昭作一房小妾!”
白华道:“师兄莫急,且听我详细说来。老子曰‘祸福相依’,往往完美就在不完美之中。雁梅出嫁范昭虽为小妾,但是有个天大的好处。范昭妻妾甚多,肯定不会独宠雁梅,是以范昭对雁梅用情必定不专,时久必淡。情最磨人,乃修仙路上最大障碍。雁梅出嫁范昭作妾,委屈自己,实为渡己情劫,如今情劫不重,更有利于雁梅修仙。”
吕四娘一蹙眉,道:“师叔什么话?若为修仙,雁梅一生不沾染世间情爱,岂不最好?”白华道:“一世清修,这样也行。不过,若能从世间情劫中修出来,修仙进境不可同日而语。”周侗想了想,道:“师弟说的有理,祖师爷邵子两次拒绝朝廷举荐为官,但娶妻育子,现在想起来,也是为了渡情劫。倘若雁梅真的是在渡情劫,咱们硬拦着,反而成了坏事。”
白华道:“我对我的《易数》修行很有信心,这样的大事断不会看错的。”吕四娘想了想,道:“本门武功练至极致,确能成仙。师父不反对,我也不反对。但是,谁知道这是不是范昭的计谋?我要最后一次考验范昭,看看他到底是好是坏,是善是恶,是忠是奸,并以此验证师叔的《易数》修行。范昭若能通过考验,人头给他,雁梅也给他,若是通不过,就只有死!”白华奇道:“你要怎样考验范昭?”吕四娘如此这般说出一番话来。白华皱眉不语。周侗一抚须,道:“好,就这么办。范昭若死于雁梅之手,也能保其家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