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
刀狂剑笑回到桃花坞时,已近四更。桃花潭边,周侗和白华正在观看天象。刀狂剑笑向周侗禀告假人头的事,周侗并不在意,只问范昭情况。胡起道:“范昭妻妾有孕,范昭甚是关心,晚饭吃得丰盛。”周侗道:“这么说,范昭说说笑笑的,并不伤心?”胡起道:“范昭顾虑妻妾身孕,不便在妻妾面前流露伤心吧。”周侗道:“苗平,你说。”苗平道:“师父,师兄之言句句属实。”周侗面露不悦,道:“你二人深受范家恩惠,是以帮着范昭说话。”苗平道:“不敢。范老爷的救命收留大恩,我与师兄在万里红山庄时已经报了。师父授艺之恩,永远铭记在心。”胡起道:“师父,范昭是君子,有苦处也是自己担着,绝对不会让家人跟着担惊受怕。”周侗皱眉道:“你们这么说,君子也太好做了。天下哪有妻妾成群的君子!雁梅是本门单传,我绝对不允许雁梅去做范昭的一房小妾。”
白华道:“师兄,刚才我已经细细明说了天象。雁梅今生本无情缘,若非四娘苦求,我也不会动用五行术给雁梅转运求得姻缘。现在雁梅和范昭的情缘天定,人力更改不了啊。”周侗哼了一声,道:“雍正的人头,不就是我取的吗?”白华道:“师兄这么说,是早就知道四娘给范昭的人头是假的?”周侗道:“当然。雍正人头是我封印的,真坛子我自然识得。”白华道:“师兄,四娘给范昭一个假人头,却给日本忍者弄砸了,这其中的缘故,不值得深思吗?”周侗皱眉无语。
吕四娘走过来,道:“我本想借乾隆的手杀掉范昭,绝了雁梅的念想,不想给日本忍者破坏了。难道真是天意?”胡起苗平吓一跳,没想到熟读诗书的师姐还有这样一层算计。白华道:“人算不如天算。四娘,我劝你还是顺天而行,将雍正人头交给范昭为好。”吕四娘道:“师叔,天大地大,任咱们逍遥,咱们何必要去仰满清鼻息?”白华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万事中和,则阴阳协调,天地同泰。现在坛子内只得一个雍正人头而已,雍正的真灵早走了。四娘,你何苦留着它,招惹不祥。”吕四娘道:“师叔莫劝。上次与范昭论辩华夏,中了范昭的狡辩。我已经想明白其中关节。范昭丢了人头,必会回来。我正好问他。”
夜静山空。桃花潭虽远,屋内,吕雁梅运足天地视听之术,将众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次日清早,范昭于酣睡中被云梦月叫醒,发现放在墙边的土坛子不见了,大吃一惊。红儿道:“肯定是吕前辈反悔,于夜里偷走人头。”云梦月蹙眉道:“不太象。屋里有股清香,似是鸡鸣狗盗之辈所用的迷魂香。若是吕前辈来取,不必这么费事。奇怪的是,这种迷魂香,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范昭道:“咱们去桃花坞,问个清楚。”
中午时分,范昭三人来到桃花坞。不等范昭开口,吕四娘道:“范昭,雍正人头为日本忍者所窃,已被胡起苗平夺回,现在在我这。上次你我论辩末完,你想从我手里拿走雍正人头,赢了我再说。”范昭恭声道:“前辈是说,小生前晚承诺的两个条件都作废了?”吕四娘冷哼一声,道:“自然。现在,你能不能从我这拿到人头,还是个问题。”范昭道:“多谢前辈。请前辈出题。”吕四娘微微一怔,道:“谢什么?我又不是考官,出什么题?只是,你的诡辩,我要揭露出来,以正视听。”范昭心道:“这几句话,怎么有官味?管他什么雍正人头,只要能见燕姑娘,老大的皇命,另外想办法。”
吕四娘道:“你所依据,不过是‘天垂象,地成之’。既然天机不可泄漏,‘天垂象’如何云云,不过是些方士自以为是而已。那就只能从‘地成之’判断了。也就是说,反过来讲更容易理解。‘地成之’,是必‘天垂象’,然否?”
范昭点头表示同意。
吕四娘道:“好。满清能入主中原,坐定天下。这是‘地成之’,所以,你断定‘天垂象’满清当为华夏之主,然否?”
范昭皱眉想了一下,觉得无法反驳,只能点头表示同意。范昭心道:“可不能顺着她的思路走啊。”
吕四娘道:“关节就在这。你认为满清入主中原是‘天垂象’,而我们有气节的汉人,则认为李贼(李自成)祸乱而致大明灭亡,满清不过是运气好,捡漏而已。”
周侗抚须微笑,颇为赞同。
范昭苦笑道:“前辈,满清这个漏捡的也太大了吧?”
吕四娘道:“好,我们就说说满清的祖先金国。满清自称后金。我且问你,既然天定夷人为华夏之主,北宋与辽国‘以齿论’为兄弟之国,岁币;南宋先后以臣、侄地位向金国岁贡、岁币。那么,为何北宋末、南宋初,上天要安排岳王武穆抗击金人?”
范昭想了想,小心回答:“岳王十年功废,最后不是被奸侫害死了吗?”
吕四娘道:“对。岳家军有中原百姓和义军的支持,岳王完全可以率领岳家军一雪靖康耻。上天既然成就了岳家军军功和岳王武圣威名,为何又使岳王惨死于奸侫之手?你以‘地成之’如何解释‘天垂象’?”
“这个……”范昭一时答不上话来。
吕四娘的逻辑是,既然天定金国为华夏之主,就不会安排岳飞抗金;岳飞抗金,激励汉人不肯臣服金人,故而金国并非华夏之主。事实上,后来南宋联蒙灭了金国。如果金国不是华夏之主,那么,满清是华夏之主的说法就站不住脚了。
红儿机灵,见势不妙,道:“前辈,我家相公赶了一个时辰的山路,饥肠辘辘,没有精力回答前辈的问题。前辈可否宽限些时日?”
吕四娘道:“我以理服人,断不会故意为难你们。不过,我们明儿就要离开桃花坞,可没闲工夫陪你们。范昭,你今天答不出来,就不要再来寻我们了。”
范昭只得道谢,与云梦月、红儿又回到邹伯家居住。云梦月和红儿带得有四通客栈的干粮肉饼,加加热,当午饭吃了一餐。
范昭苦思冥想,头都大了,就是推翻不了吕四娘的逻辑。云梦月道:“相公,吕前辈的话有一定道理,满清虽然入主中原,也不能就此说满清是华夏正统呀?就好比奸臣当权,不能说他是好吧?”范昭道:“云儿,你是帮我说话还是帮外人说话?”云梦月见范昭烦恼,不敢再言。红儿笑道:“相公心情烦了,出去走走,放松一下,也许就有了灵感。”范昭以为有理,便独自出了门。
范昭行止桃花潭,见吕雁梅蹲在潭边一株腊梅树下,拿着一段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吕雁梅听着后面脚步声,连忙用树枝抹去地上的写画。范昭心中一喜,快步上前,蹲在旁边,道:“燕姑娘,在这写什么呢?”吕雁梅道:“我烦恼的时候,便会一个人在这乱写乱画。”范昭道:“做儿女的,有了心事,向父母说。”吕雁梅道:“也没什么,自己静一静,烦恼便过去了。”范昭问:“什么事让你烦恼?”吕雁梅一蹙眉,反问道:“娘的问题,真难住你了?”范昭叹口气,道:“是。我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吕雁梅道:“倘若完不成皇命,你的皇帝朋友会对你怎么样?会砍你的头吗?”范昭苦笑一下,道:“不知道。”
一阵沉默。吕雁梅一蹙眉,似乎有些幽怨地道:“明知是不可为的事,为何要强为之?”范昭抬头看了看天边,道:“燕姑娘,你知道天的想法吗?”吕雁梅看了看天边,摇摇头。范昭道:“所以,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吕雁梅道:“人于天地间,好似蝼蚁一般。天,何曾将人看重。”范昭沉默一下,道:“天,何曾将人看重。燕姑娘,你说的太好了。有时,我在想,假如我没有穿越……来到此,就不会遇到这么棘手的事。都说做人难,人,何苦为难人呢!唉,燕姑娘,我真的很迷茫。”
一层天,仙界,九觉道长看见范昭怨天尤人,不禁连连摇头,直怪范昭悟性太差了,竟然回答不了吕四娘的问题,枉费自己一番苦心教导。
吕雁梅道:“酸甜苦辣,喜怒哀乐,这就是人生吧。师叔祖常说,人命天定,当如流水,才可奔流入海。”范昭道:“理论很美妙,现实很骨感。你回头问问白先生,我们当如何流水?”吕雁梅道:“你又说奇怪话了。师叔祖帮不上忙的。”范昭道:“天无绝人之路。难道,上天真的要绝我么?”吕雁梅道:“无名禅师说了,你是福泽深厚的人,上负天命,天不会绝你的。”范昭苦笑一下,道:“你有所不知,若是平时,我也不惧。现在乾隆皇帝被伪稿案激怒了,正心神不宁的,我若真空着手回去复命,乾隆只砍我的头,已经万幸了。”吕雁梅一惊,脱口道:“这么说,乾隆皇帝会灭你满门?”范昭神色忧郁,道:“周老前辈取了雍正人头,此事为皇室忌讳,为了遮丑,乾隆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吕雁梅道:“那怎么办?不如,你和你的家人,也跟我们走……吧。”范昭摇头道:“不行。范记商行数百口人,我若举家潜逃,他们可要受牵连了。”吕雁梅默然。
忽然,六条小黑鱼摇头摆尾,浮在水面上,向吕雁梅吐着气泡。吕雁梅奇道:“这是为何?”范昭笑道:“原来,鱼儿也通人性,见你心情不好,过来扮萌逗你开心呢。”吕雁梅道:“你瞎说啥,这鱼儿是我的……”范昭道:“嗯,桃花坞就你一家,这潭子里的鱼儿都是你的。”吕雁梅也不解释,静静观看小黑鱼。范昭趁机挪近,与吕雁梅并排坐着。六条小黑鱼游得甚欢,或浮起吐泡,或于水面转圈,或跃出水面蹦个不停。范昭心一动,道:“这鱼儿是你熟识的,通灵,莫不是预示着什么?”吕雁梅不懂,道:“哦,预示我什么呢?”范昭道:“鱼儿知道你的烦恼,又不能开口说话,所以采用这种方式来启示你。”吕雁梅沉默一下,道:“明儿,我就要跟我娘走了,说什么也没用。”范昭心内难受,一时说不出话来。初冬的太阳是温和,范昭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
两人坐下,静看远山近水。良久,一朵腊梅花飘落下来,范昭拾起,抬头看看道:“好奇怪,严寒未到,腊梅先开,却又落得这么早。世事无常啊。”吕雁梅道:“将花儿丢水里吧,潭水干凈。”范昭道:“这朵腊梅花初初开放,现在丢了,很可惜。”吕雁梅道:“嗯。以往,腊梅花掉在地上,我会拾起,放入这潭水之中。”范昭心想:“林妹妹以锦囊收花埋葬,燕姑娘以潭水溶花,异曲同工。”吕雁梅道:“这朵白腊梅真好看,可惜这么早就落了。”范昭道:“你喜欢,我将它插在你的鬓发上。”吕雁梅没吭声。范昭当吕雁梅默认,大着胆子将白腊梅插在吕雁梅的鬓发上。
吕四娘走过来,正好瞧见这一幕,柳眉一竖,便要发作,忽然转念一想,悄悄返回。吕雁梅轻声道:“我得走了。范公子,谢谢你的腊梅花。”范昭道:“我送你。”吕雁梅犹豫一下,道:“不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呀。”范昭目送吕雁梅远去,惆怅满腹,独坐到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