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回玩曲水魏晋风流品流觞名士风骚
乾隆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出时分,太监来到额驸府传旨,要范昭觐见。终于来了,范昭心底忐忑,强做镇静,与吕雁梅进入紫禁城。
养心殿外,李公公满面堆笑,道:“范孝廉,皇上在殿内等您。请先随我更衣。吕姑娘在侧房休息。”吕雁梅记着范昭的再三叮嘱,隐忍不言。
范昭跟随李公公进入养心殿一处偏殿,心中纳闷:“怎么还要更衣?我又不用上洗手间。”四个小太监打开范昭的发辫,重新略略梳了,换上衣服,再戴上一顶冠帽,道声“成了”。范昭在西洋镜前一照,大吃一惊,一身汉服,显得格外风流倜傥。准确说,范昭现在是明朝士大夫的标准装扮。范昭心道:“乾隆要我穿汉服什么用意?”范昭虽然觉得乾隆应该没有恶意,但是心中忐忑仍是难免。旋即范昭心中自我安慰:“乾隆好汉学,喜汉服,看起来是想与自己cosplay(角色扮演),并非看看我这个“反党头领”的模样。原来,我穿上汉服这么好看。许时今第一次穿上汉服,是在乾隆皇宫里,真是嘲讽。”
凡事往好处想,心情自然靓。范昭带着一个“靓”心情,跟李公公进入一处院落,闻到檀香的气味,忽听屋内一阵抑扬顿挫的琴音。范昭受春兰“调教”,能听出抚琴者技艺不高,不着调。其实乾隆的琴技在业余爱好者中有中上水准,毕竟身为皇子,棋琴书画乃是年少时的必修课,虽然课时不多。奈何,范昭的耳朵已经被春兰惯坏了。
“老大在弹琴?”范昭疑惑起来。
范昭进入殿内,瞬间怔住。乾隆坐在殿内正中一张木几后面,头戴青帽,身着汉服,头发散开披在肩上,竟和自己一样,也是一身标准的汉人衣冠。身后站着两个侍卫,舒禄和王襄烈,汉人奴仆打扮。殿内焚着檀香,乾隆盘膝而坐,一边抚琴,一边口中吟道:“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乾隆唱罢,瞧着范昭呆住的样子,很满意。
范昭轻手轻脚走到乾隆的木几前,狐疑道:“皇上圣明,老大你没……,呃,在做什么?”范昭差点脱口而出:“老大你没吃错药吧?”
乾隆冲范昭一点头,向远处一摆手。范昭望去,见一个画工模样的人扣了头,倒退着出去。乾隆道:“范昭,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见了朕竟然不跪。不过算了,这里没外人,赐座。”看样子乾隆不会对自己不利,范昭放下心来,一屁股坐在绣龙墩上,道:“皇上圣明,小弟这不是没敢认嘛!”听到范昭这样大大咧咧的话,李公公、舒禄和王襄烈脸色一阵抽搐,心道:“范昭真吃豹子胆了!”
乾隆不以为忤,微微颔首,脸上甚是得意。
范昭此时作为,正对了乾隆的胃口,乾隆自然不计较范昭的大不敬罪。乾隆想玩风雅,享受一番魏晋名士的放荡不羁,范昭言行,宛如一记马屁,拍得乾隆舒服无比。说起来也是,乾隆花大气力玩化妆游戏,你正正经经的,岂不无趣?世间事法无定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正所谓,歪打正着,范昭就是这样。
乾隆瞥一眼范昭,道:“你知道刚才朕念的是什么吗?”范昭古文看得不多,但是大大有名的《兰亭集序》当然读过,以范昭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以倒背如流,不过,眼下得装一装,遂道:“老大吟唱大有高古之远,似乎是《兰亭集序》。”乾隆洋洋得意,道:“正是。”
历代书法大家,乾隆最推崇书圣王羲之。据说乾隆每年都在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上做一个题跋,最后累计五十多个。例如“神乎其技”、“天下无双,古今鲜对”等。乾隆暂时不说话,范昭明白这是在考究自己的学问。若真谈论古学,自己必然会弄得个灰头灰脸,人家乾隆皇帝是行家。范昭灵机一动,决定出奇制胜。范昭清清嗓子,道:“天下太平,始有名士风流。名士风流,可谓之与民同乐矣。遥想一千多年前的一个春天,一群读书人聚集在会稽山下,四周草木葳蕤,小溪潺潺,大家野外聚餐,连吃带喝……”
“咳咳。”傍边李公公禁不住咳嗽一声。
乾隆道:“说得不错,就是连吃带喝。有些读书人,整天之乎者也,其实把书读死了。若无百姓之乐,何来名士之乐?天下太平,嗯,说的极好,朕听着呢。”
范昭心头一宽,右手一扶额头,始觉渗出冷汗,继续道:“文人相聚,喝酒作诗,此中雅趣,却有别于平民。”
乾隆悠悠道:“名士风雅,令人神往,曲水流觞,一觞一咏,可惜不曾亲历。范昭,你有江南名士的名头,今儿朕和你玩曲水流觞,咱们一觞一咏,直追兰亭。”
范昭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呼叫九觉道长,不见应答,才想起九觉曾经言道进了紫禁城他也无能为力,只因皇宫有神灵守护,外界异灵不得干扰。范昭暗叹要是修道千年的一觉道长在就好了,一觉作诗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就在范昭苦闷时,乾隆转头对李公公一摆手,李公公中气十足喊道:“上曲水流觞!”
话音刚落,殿外有十几个侍卫,“哼哼呦呦”抬着几块长石板,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沟槽,还有假山、走了进来。另有小太监抬着水桶、盆栽走进来,七手八脚地忙着。这幅情形太超乎想象,看得范昭目瞪口呆。
乾隆道:“今儿雪晴,屋外寒冷,咱们就在这偏殿之内玩曲水流觞。范昭立即进入角色扮演,一竖大拇指,惊讶道:“好雅兴!正元佳节,寒风徐徐,宫殿之内,炭火烛火,檀香缭缭,曲水流觞,既有兰亭之乐,又有帝王之恩德。妙哉!”乾隆甚是得意,道:“以往都是朕自个玩赏,今儿有了你,可以尽兴。”
侍卫太监布置曲水流觞之景,范昭看得兴趣盎然。乾隆忽然轻声问道:“范昭,如果有一天朕用兵西北,你说谁可以担当先锋?”范昭信口答道:“额驸罗布藏多尔济可堪大任。”说完,范昭才省悟自己大意失言了。乾隆笑了笑,道:“朝中能臣甚多,为何你推举罗布藏多尔济?”范昭硬着头皮道:“实不相瞒,罗额驸待我极好,我自然首先想到罗额驸。”乾隆点点头,道:“这么说,你知恩图报了?”范昭回过神来,道:“家父教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乾隆道:“哦。前几日,罗布藏多尔济跟我说,你有诸葛武侯之才;现在,你说他将才可用。真是巧合?”范昭知道,这种事没有机巧可言,遂道:“老大,有一卖艺女子因父生病而落难,小弟略懂医术,将父女二人接于额驸府中医治。年前,此女哥哥乐毅寻至额驸府。乐毅一身好武艺,长年在西北经商,熟知西北人情世故。罗额驸向乐毅详细了解西北军政民情。皇上,罗额驸真是蒙古草原上的雄鹰啊,对皇上忠心耿耿。”乾隆道:“罗布藏多尔济不比其他蒙古人,从小长在京城,上阵杀敌,真的可以?”范昭道:“罗额驸正因从小在京城,才能熟读兵书,韬略过人。罗额驸身在贝勒府,心系西北,足见其忧国忧民,胸怀大志,刀马功夫也是了得,文武双全,恐怕不是其它蒙古王爷能比。”
乾隆哈哈一笑,道:“罗布藏多尔济不享安乐,朕知道。范昭,那个卖艺女子名乐雅,富锐抢的就是她。”范昭脑子一轰,忙道:“皇上圣明。”乾隆眯起眼睛,瞧着范昭,道:“在朕面前,你还是有所保留?”范昭小心翼翼道:“臣不敢。”乾隆哼了一声,道:“为何向朕隐瞒乐雅之事?”范昭反应过来了,道:“李獒一案,朝廷已有定论,皇上日理万机,如今又值玩乐之时,乐雅一点小事,不敢烦了皇上。”乾隆叹道:“民无小事。富锐被李獒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朕就不想再处罚他了。先皇即位初年,即设立养廉银,朝中臣子,吃穿用度,可谓富贵。为何仍有官员仗着权势,欺压百姓?”范昭道:“欲壑难填。”乾隆道:“嗯,你说了实话。实话就是简单实在。朕曾问过几个大臣,不是含糊其辞,就是避重就轻。《四书五经》不是天天在学在用吗?都忘了?”范昭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不为利,便是为情,或是为名。”乾隆道:“不为名利情所动,此唯圣人。东晋名士,王羲之可当之。范昭,你情字太重,多向王羲之学习。”范昭唯唯诺诺。
郗鉴,东晋大政治家、书法家。其女郗璿,字子房,书法卓然独秀,称“女中笔仙”,嫁王羲之为妻,育七子一女。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郄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郄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郄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郄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按,《晋书·王羲之传》述此事,作“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后因以“东床坦腹”代指女婿。
王羲之寄情笔墨山水,得贤妻后,再无它想。
侍卫太监布置好了曲水流觞,长石板上的弯弯沟渠,置于假山之中,两侧盆栽,有模有样。沟渠两头一高一低,用木墩架起来,摆有蒲团。乾隆和范昭移步过去,分坐蒲团之上。李公公吩咐道:“进膳。”有人拿来食盒,把菜品摆在二人小桌之上。王襄烈手拿酒壶,准备倒酒。食盒精美,菜品中间是炒鸡蛋。范昭想起,当年困在万里红山庄时,自己做了个炒鸡蛋给乾隆吃,乾隆还问自己为何知道他喜欢这个菜,看来乾隆还真的喜欢吃这个。
乾隆看范昭盯着炒鸡蛋若有所思,呵呵笑道:“一个会炒鸡蛋的孝廉,有诸葛武侯之才,你倒是说说怎么就知道朕想用兵西北?”这个问题范昭不怕,照搬自己当初跟罗布藏多尔济的说的那一套就行了(详见第112回《意气风发论天下神采飞扬引祸端》)。
范昭滔滔不绝一番。乾隆听完,神色不豫,问道:“范孝廉,天下大事,你很清楚嘛。”范昭一激灵,知道自己的“滔滔不绝”引起乾隆的猜忌,好在早有准备,遂道:“老大圣明,只因小弟曾去过广州,知晓夷人夷国的情形,是以多加用心。今皇上问西北之事,小弟胡乱猜测,倒让老大看笑话了。”乾隆冷哼一声,道:“你去年才去的广州,黄廷桂可是在一年多前就请调甘陕了。”乾隆语气不善,范昭脊背发凉,支支吾吾道:“数十年来,准葛尔虎视眈眈,终为西北边境之患。老大雄才大略,定能将准葛尔收入我大清版图,一劳永逸。小弟处江湖之远,不敢有忘老大知遇之恩,所以留了心。”
“老大雄才大略,定能将准葛尔收入我大清版图,一劳永逸。”这句话说进乾隆的心窝里。乾隆哈哈大笑,道:“好啊,不愧为我大清的孝廉公。嗯,江南名士,就就应该胸怀天下,否则,岂非浪得虚名。”乾隆心里有了计较,范昭不但能给自己办私事,还能给自己治国理政出谋划策,最主要的是,对自己忠心耿耿,忧国忧民,可堪大用。等等,忠心耿耿这四个字,到了什么程度,乾隆还得还得考量考量。
这一阵,范昭心情如同过山车,跌宕起伏,心道:“这侍候皇帝果然不是好活,心脏好也会吓出病来!”
各位看官也许没明白为何范昭如此紧张,皆因范昭身份,如果指点江山,未免有些居心叵测之嫌疑。当年刘备与曹操青梅煮酒,曹操言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尔”,刘备也很紧张,道理相同。
范昭偷眼看看王襄烈和舒寿,见这二位神色轻松自然,王襄烈还冲他眨眨眼。“看来是我多心了,自己吓唬自己。”范昭转念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