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回清名养清士浊世滋浊人
正月初一,范昭携吕雁梅去给刘统勋拜年。马车上,吕雁梅忽然叹道:“刘大人是一位好官、清官,清朝皇帝能重用这样的好官,难怪能进入盛世。”范昭微感奇怪,道:“刘伯父一向清名在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吕雁梅道:“上次去他家宅第,虽然没有进去,就知他是清官。”范昭静等下文。吕雁梅继续道:“你看咱们现在住的罗额驸府,大门三间一启,绿色琉璃瓦,门口一对石狮子,门前台阶垫高,边上下马石,大门上有七七四十九颗门钉。刘大人官不比罗贝勒小多少吧?他家只是一个小门房加上很小的大门,一颗门钉都没有,门前垫两块青石算作台阶,上面是普通黑瓦,比起普通富户好些。所以我断定刘大人生活简朴,不喜张扬,是个清官。”
范昭明白了,封建社会注重礼教等级,不同等级之间吃穿用度皆有分别。范昭对此全无意识,一因范昭(许时今)深受21世纪社会平等影响之故,二因范家富而节俭,家仆又少,范晔仁厚,居家时也不在意繁文缛节。如今到了京城就不同了,范昭暗自思量,自己穿越来之后没什么僭越之处吧?这僭越可是大事呢。
吕雁梅聪慧,但不知道的是,按清制,亲王府大门是五间三开(五间房屋空间,其中三个是大门),用绿色琉璃瓦,屋脊五个小兽,门钉六十三个;贝勒府大门是三间一启,黑布活瓦,屋脊走兽三个,门钉四十九个。其他官员无论品级多大,不可以与亲王贝勒等同,大门是一间一启,黑布活瓦,不可以用走兽。罗布藏多尔济现在是贝勒,将来注定是旗主,要封王的,特许逾越用了绿色琉璃瓦。至于刘统勋,宅地一间一启是符合规矩的,但有历史记载“门楣窄小”,低调过了,有些惨不忍睹,以至于后来乾隆本人都看不下去。此时的刘统勋,正是汪由敦口中的“木秀于林”,身居刑部尚书,又是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即既有宰相之名,又有宰相之实。刘统勋低调行事,不失为官场韬光养晦的好办法。
范昭道:“咱们出来,没备下礼物,就这样去拜年可不象样。雁梅,咱们准备什么礼物好呢?”吕雁梅道:“大年初一的,上哪准备礼物去?范哥哥封上一张银票吧。”范昭正有此意,遂点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叫吕雁梅封于一张红皮大信封中。吕雁梅收好信封,道:“不知道你这个清官伯父会不会接受呢。”范昭笑道:“也许会收到吧,我不求他办事。真不收,我们有事刘伯父也不会不坐视不理的,咱们还省了这张银票。”吕雁梅莞尔一笑。
两人进了刘府,刘统勋热情招待。按礼节,范刘两家是远亲,范昭本应与张朝仪正式上门拜年,或者自己一个人来拜年,今带着未过门的小妾,确实有点荒唐。好在范昭“风流”的名声早已在外,刘统勋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计较。范昭留心观看,眼见刘统勋家中日常用具非常普通,暗自汗颜。暗想自己和五个老婆居住的宅院里,摆放着岳父们送来各种珍奇物件,什么黄花梨大桌,英制西洋钟,白玉花瓶,景德镇白瓷超大养鱼缸……还有从广州运回来的,简直奢侈过头。
范昭心道:“奢侈就奢侈吧。我等俗人,哪能跟刘伯父比呢?若是简朴,我的大老婆或许不会明着反对,三老婆和五老婆就不好说了,这两位岳父爱女爱的要命。何况,家父也不反对呢。”早在颜诗雨嫁时,颜诗雨就因为梳妆台是普通硬木,而张朝仪的梳妆台是黄花梨木而不喜。平湖张家财势雄厚,但是扬州颜家也不甘落后,很快颜老爷购入一张黄花梨梳妆台,颜诗雨才转嗔为喜。不过两女的斗富小心思很快在春兰嫁入时烟消云散,只因跟春兰比她们都是小巫见大巫。春兰本就身价奇高,又有诸庄主这个义父,吃穿用度极尽精美。春兰善解人意,范昭在春兰那学了不少精巧玩意的知识。范昭怕老婆,以不过问家事为由,随着老婆们的性子,只要不闹就行。范昭给自己找着奢侈的理由,心安理得。
范昭一本正经呈上拜匣。这个拜匣,就是永恩送来盛《石头记》那个珐琅镶嵌的拜匣,十分精致。刘统勋微皱眉头,接过打开之后,是张一千两银票,便道:“昭儿,你不是外人,怎么送来银票?你拿回去吧,我不能收。”范昭装模作样道:“伯父不差钱,这银票不是希罕之物,乃是侄儿一片孝心,还请伯父笑纳。”刘统勋笑道:“心意我领。我若收了你的银票,恐晚节难保。”范昭做作不解,道:“伯父,侄儿客居贝勒府,仓促之间,备不得礼盒,遂以银票代替。侄儿不求名,不求利,不求升官,伯父身正不怕影子歪,清名在外,还怕闲杂人等说道?”刘统勋苦笑道:“瓜田李下,人言可畏。庙堂之上,这一千两银票是个事,也不是个事。皇上若追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贤侄,你若当官,可得千万注意。”刘统勋话中有话,范昭当然听得出来,故作诧异问道:“小侄才疏学浅,这个孝廉公还是朝廷给的样子货,况且小侄生性疏懒,哪里当得了官?”刘统勋正色道:“一直以来,你范家不出仕,从先帝到皇上,耿耿于怀。皇上几次问我,我以做官事小,安抚宵小事大为由,搪塞过去。贤侄此次立了大功,皇上又迟迟不放你回去,圣意难测啊。”
所谓安抚宵小,是指范家收留了很多天地会成员和其它反清复明之士。范家因此影响力大增,俨然成为江南的武林魁首,不是黑道却管理着黑道。朝廷只要管住范家,就管住了江南黑道。刘统勋认为,叛党是杀不完的,不如找个中间人范家安抚叛党,不生事,保太平。其实,刘统勋高估范家在江湖上的地位了。当年,范承德一直暗中资助云龙堂,与女婿云若飞秘密单线联系。兹事体大,云若飞口风紧的很,谁也不说。当初康熙皇帝放过范承德,也有范承德没有直接参与叛逆的原因,尽管范承德娶的韦氏与天地会渊源甚深,但都是大家猜测罢了。富商资助叛党,在清初并不少见。比如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故事。自天地会镇江云龙堂覆灭后,范承德就下定决心不再参与江湖中事,安心经商。范家虽然与江湖人士藕断丝连,那也是为了保证范家商路的安全。范家多行善事,在江湖中口碑甚好,仅此而已。
刘统勋继续道:“但是时过境迁,现在是你出仕为官的一个良机,伯父劝你还是早作打算。所谓大丈夫立于天地,当为国为民。”范昭打个哈哈,笑道:“这么说,小侄当官是为百姓谋福利了?”刘统勋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公门中人好修行啊!”。该来的始终要来,如果对面的人是乾隆皇帝,该如何回复呢?范昭低头寻思。刘统勋一番推心置腹,惹恼了吕雁梅,瞬间,刘统勋在吕雁梅心中的形象大坏。吕雁梅心中大急:“若是相公当了官,我怎么向我娘交待?”吕雁梅扬眉拍桌,大声道:“刘大人,谁当官都可以,就是范哥哥不能当官!”
半路杀出程咬金,刘统勋一愣,细观吕雁梅。吕雁梅美则美矣,刘统勋原本没有当回事,此时定睛细瞧,忽觉吕雁梅英气勃发,厚实桌面,竟然被吕雁梅晶莹白皙的小手拍出裂纹。刘统勋见多识广,猜测吕雁梅用的是铁砂掌之类的武功,但不知吕雁梅是有意恐吓还是无心之举,一时难以定断。范昭瞧刘统勋神情,已知其心意,遂笑道:“雁梅,你用力太大,拍坏伯父的桌子了。”吕雁梅醒悟,有些难为情,道:“范哥哥,我知道你不想做官,刘……伯父逼……着你做官,我心里一急,就失手了。”范昭道:“嗯。做官是非多,你娘要你护我周全,我是做不得官的。”
刘统勋是极精明的人,心中已经明白大半:“这位姑娘不愿意范昭当官,八成是那些叛逆了。”想到此,刘统勋和颜悦色,问道:“当官是非多。但象昭儿这样的人才,不当官可是百姓的损失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昭儿是读书人,应该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姑娘,你说是吗?”刘统勋抬出大道理,吕雁梅暗忖:“我若不让范哥哥当官,是不是我太自私了?”刘统勋以为难倒吕雁梅,继续道:“修身齐家平天下,乃我等读书人的志向,岂可为了儿女私情而放下天下大义?”说到天下大义,吕雁梅灵机一动,道:“范哥哥祖上是抗清三公,范哥哥是堂堂汉人,怎么可以给满人当官?那不是没了气节?”
刘统勋老脸一红。吕雁梅这才想到刘统勋也是汉人!范昭乐见吕雁梅和刘统勋斗嘴,遂低头品茶。
刘统勋道:“姑娘啊,你可知道五代宰相冯道?”吕雁梅摇摇螓首。刘统勋道:“冯道是五代时候的大官,侍奉过很多皇帝,人称不倒翁。每换一个皇帝,他都是第一个拥护,所以不论谁当皇帝,都封他宰相。有很多人说此人没有气节。”吕雁梅想想道:“是呀,忠臣不事二主嘛。”刘统勋道:“不然,做官真正为的是黎民百姓。比如,契丹的皇帝耶律德光攻入汴梁,冯道前去朝见耶律德光,他说只有耶律德光能救天下百姓,一句话不知救了多少中原百姓。你说他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这……”吕雁梅顿时没话可说,但下一刻,这位入世剑仙做了女孩子在这种场合最适合的事情——耍赖:“刘大人,我说不过你,不过范哥哥就是不能做官。”
刘统勋看看范昭,又看看吕雁梅,只好报以苦笑,心中叹道:“白璧微瑕,白璧微瑕啊!昭儿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在女色这件事上把持不住。昭儿若是执意不肯做官,龙颜一怒悔之迟矣!”刘统勋脑中浮现一副画面:乾隆高坐于上,对范昭道:“爱卿平身,你对伪稿案的建议非常好,朕封你为一品大学士。”范昭道:“臣不能当官,祖宗家训不可违背。”乾隆一拍龙椅……刘统勋摇摇头,不敢想下去了,暗思善后之策。
范昭(许时今)做惯了销售,揣摩刘统勋的心思八九不离十,安慰道:“伯父,小侄当初已与皇上说好,我懒散惯了的人,准备多生儿子,让儿子当官。皇上同意了。”刘统勋想作最后努力,道:“昭儿,‘此一时,彼一时’,你可懂?”吕雁梅有些恼了,责问道:“范哥哥不想做官,干嘛你非要逼着范哥哥?”在养心殿,吕雁梅当着乾隆皇帝的面拨剑,野丫头的性子传遍皇宫内外,刘统勋自然知道,也不与吕雁梅计较,遂道:“昭儿,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事需早做谋划,妥善应对。”这几句说的情真意切,吕雁梅有些感动,始觉刘统勋是真正关心范昭,并非真逼范昭当官。范昭举茶笑道:“伯父,此茶淡而弥香,才是极品。”范昭一语双关,刘统勋听懂了,微微一笑,两人便谈起茶来。范昭坐了一会,向刘统勋告辞。刘统勋不留两人吃饭,也没收那一千两的银票。
回去路上,吕雁梅问:“范哥哥,你说‘此茶淡而弥香,才是极品’,是告诉刘伯父你已有万全之策?”范昭懒懒靠在吕雁梅的肩膀,道:“对呀。皇上若要我当官,我就说,我不爱官,只爱美人。皇上,你赏赐几个美人给我吧。”吕雁梅恼了,一把推开范昭,斥道:“你敢!”范昭嘴上与吕雁梅说笑,心里依然有一丝隐忧。
回到额驸府,罗布藏多尔济告诉范昭两件事情:一是苏禄国的使节团来了,要献上国土并入大清,皇上异常重视,正忙于举行一系列接待活动;二是鹅掌郡主已经说动崇庆皇太后,等下次入宫时再行召见。
范昭无法可想,只能等待。这一等就到了正月十五。而李獒呢,思家心切,见伤无大碍,初二一大早带队返回扬州。车上,放了许多罗布藏多尔济送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