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回官大官小勿论话长话短有因
乾隆十八年正月初一,休宁会馆内,在一间布置淡雅的房间内,顺天府尹刘纶和左都御史汪由敦相对而坐。紫檀桌上,一个花瓶中插着刚刚摘下的腊梅,散发淡淡的清香。两人相对品茗闲聊。刘纶对李敖的案子疑惑满怀,三言两语之后,便提起范昭。刘纶细说傅恒传旨一事,问:“汪师,您说这范昭什么来头,皇上竟然如此费尽周章?学生一头雾水,请汪师赐教。”汪由敦抿了一口茶,眯缝着眼睛,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刘纶低声道:“皇上似有示恩之意。”汪由敦微微一笑,道:“慎涵(刘纶号慎涵)为何这般说?”
刘纶道:“学生听说,江阴范家,原是三十多年前一个受招安的天地会首领,怎么会如此重视?”汪由敦道:“此话差矣,若是范家受了朝廷招安,朝廷必有封官。可是,一直以来,范家什么官都没做。范家有训,只考秀才,不出仕,不为官。圣祖皇帝、雍正皇帝不以为忤逆,赐匾于范家。”刘伦恭声道:“汪师三朝元老,见多识广,还请多多指教。”汪由敦手捻胡须,笑道:“你刚刚丁忧,有些事不知道也不能怪你。当年圣祖皇帝一念之仁,留下范家。范家子孙范昭,在扬州万里红山庄救驾……绿扬山庄与皇上……咳,范昭得到皇上赏识。江阴范家,经营的虽然是柴米油盐等寻常之物,店铺遍布大江两岸,且多有善举,对稳定江南大有益处。圣祖皇帝确实下了一步好棋!”
汪由敦含糊其辞“救驾”二字,刘纶是聪明人,立即觉察到里面的玄机,道:“学生明白了。康熙朝时,天地会声势浩大,范家是天地会的重要首领,圣祖皇帝一念之仁,使范家急流勇退,就此金盆洗手。难怪他们对朝廷感恩戴德,却又不得不顾及江湖人的看法。”汪由敦道:“三十多年前的事,咱们无从细究。圣祖皇帝、雍正皇帝赐匾范家,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江湖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范家虽不出仁为官,却接了皇帝的牌匾,天地会余党并没有报复范家。经营经商有道,范记店铺越开越多,越发发达起来。”
刘纶道:“范家夹在朝廷和叛逆之间,本应难受,却如鱼得水,确实高啊。”汪由敦沉思一会,道:“还是我大清皇帝高啊。范家不出仕,算是对江湖同道有个交代。经过雍正一朝,天地会形同散沙,范家生意蒸蒸日上。据闻,江南一带,范家大小商号二百有余。更奇的是,各路江湖人士或多或少或明或暗,与范家有些来往。更甚者依附在范家门下,官府也奈何不得。名震一时的刀狂剑笑,竟然是范家家仆,匪夷所思。”刘纶点头。汪由敦呷口茶,继续道:“如今日子虽然太平,总有王化不到的边远之地,那里的逆贼依然不少。先帝本想让范家出仕,只有做了朝廷的官,才算是真正的受了招安。先帝勤于政事,日理万机,见范家蛰伏于江南,倒没过多去用心。反正,范家生意做的越大,对朝廷的畏惧就越大。先帝乐见范家坐大。今上,或许和先帝是一个意思。皇上至孝,留范昭在京,多半有逼范昭出仕之意。范家做了官,江南才算完全接受王化。”
刘纶点头称是,道:“范昭确是人才,能为皇上所用,实乃范昭之福。皇上恩威并施,范昭怕是不得不违背祖训了。”汪由敦哈哈一笑,索性放开话题,道:“如今情形有所不同。前年皇上南巡,遭奸人算计,范昭救驾有功。你说谁救驾不行?偏偏是范昭救驾。这颇令皇上为难啊。范昭本来是江南名士,赈灾济民,颇有名声,已经让朝廷有所顾忌,如今又多了救驾之功,倘若他居功坚持不做官,皇上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吧?”
刘纶由衷赞道:“汪师见识入微,学生茅塞顿开。如此说来,范昭让皇上犯难,是祸是福,难以预料。”汪由敦微微一笑,道:“皇上圣明,定能将此事办得皆大欢喜。范昭好色,在扬州时,曾夜爬颜大财主的院墙,与颜小姐幽会,在扬州传得沸沸扬扬。皇上赐婚范昭,一下就赏赐了三个美女,高棋。我料定再过些时日,皇上必定许范昭以高官。”刘纶微露羡慕之意,道:“范昭,江南名士,富贵闲人,倘若不风流自诩,且不枉生了少年。我曾去贝勒府,见有一绝色美女陪伴于他。今儿,范昭就差官威了。皇上若是许之高官,范昭三推之后,必然谢恩。此乃‘终南捷径’也。如今朝廷官职都也满额,汪师,您说皇上会给范昭封个什么官呢?”
汪由敦沉吟道:“不好说,但一定是高官,不是高官不足以动范昭的心。这个官威得给足了。如今庙堂之上,文武满员。若给范昭以实职实权,不大可能。若进翰林院,倒是文人的一个好去处,可是范昭……”汪由敦笑了笑,摇了摇头,喝起茶来。刘纶道:“汪师,范昭江南名士,在翰林院做个修撰,也比新科状元强了。”汪由敦差点笑喷,手指着刘纶道:“你呀,太不懂皇上心思了。区区一个从五品的小官,能让皇上这么费心思么?”刘纶傻傻道:“请汪师赐教。”汪由敦慢慢悠悠道:“说不定给个大学士呢。”刘纶一脸惊讶,道:“大学士?那岂不是一步登天,成了中堂大人?”汪由敦笑了笑,道:“大学士有职无权,地位尊崇,正适合范昭这个江南名士。”刘纶干笑一声,道:“不是学生嫉妒范昭,我是为汪师不值,您的大学士之位到如今也没有恢复呢。”汪由敦一摆手,道:“我已经是军机大臣了,要是再恢复大学士之位,恐有木秀于林之弊。”
话不投机,刘纶赶紧转换话题,问道:“汪师,您说说,范家怎么能在短短二、三十年时间内发展如此之快?二百多家商号可不是一个小数啊。”汪由敦道:“此事朝廷早有调查。八旗入关后有圈地令,马跑一圈,所圈区域内的荒地尽归旗人所有,名义上只是圈荒地,不动百姓的良田和私产。可是八旗子弟哪里管百姓的死活?无论是荒地还是生地亦或是熟地均被圈占,成为了旗人们的私产。这还不算,后来直接演变成将百姓的房屋财产都据为己有,被抢夺财产的汉人百姓一些人为了生活只能被迫投向满人,成为了他们的奴仆,另有一些人则奋起反抗,一时间全国暴乱不断。康熙继位后发现圈地现象贻患尤深,若不整治,必将动摇大清之根本,亡江山之社稷。康熙八年,康熙谕令户部:‘自后圈占民间房地永行禁止,其今年已圈着,悉令给还。’多尔衮时期开始的官方的圈地行为才正式停止。康熙二十四年,康熙又发布了‘嗣后永不许圈’的谕旨,并将圈占多余的田地分还给了百姓,到这里持续了二三十年的圈地令才被彻底废止。康熙二十年,圣祖皇帝平定三潘之乱。江阴土地荒芜,人烟稀少,范家集人耕种荒地,多占良田,后来暗中加入天地会。有了天地会的支持,范家生意蒸蒸日上,是天地会活动经费的主要来源。康熙五十八年,天地会镇江云龙堂为朝廷剿灭,范家自此与天地会断绝关系。此后,天地会各地堂口不断被朝廷剿灭,范家各地商号收留了不少天地会叛党的遗孀遗孤,朝廷坐视不理,暗中监视,未发现异常举动,便任由其发展。至今,大江两岸,范家商号二百有余,在广州也有范家的商号。人说扬州盐商富,呵呵,若与范家相比,就……呵呵。”
刘纶再次惊讶,道:“这……岂不是范家又成了一个天地会?”汪由敦摇头道:“非也。天地会不断被围剿,总有些善后的事需要有人做,孤儿寡母的,官府也不好斩尽杀绝,失之于仁。当然,确实有不少天地会的人躲在范家商号寻求庇护。有范家安抚约束这些亡命之徒,倒是帮了官府的忙了。有趣。”刘纶明白过来,道:“真是便宜范家了。”汪由敦笑笑,道:“范家担的风险挺大的,哪日朝廷治罪,就全没了,想想也挺不容易的。康熙皇帝怀柔范家,雍正皇帝怀柔范家,范家虽然不肯出仕为官,效力朝廷,范昭却救了当今皇上,此次回京又立下大功。算起来,还是吾皇得了便宜。”
刘纶想问“什么大功”,想了想还是算了,遂感叹道:“范家江南二百多家分号,每年例银哪怕只有一百两,加起来就是两万两。江南繁华之地,例银何止千两?!范家不可不谓富可敌国。范昭一出生,什么都有了。”汪由敦道:“几十年来,范家也做了不少善事,但逢大灾之年,范家及各地商铺都舍得出钱出粮,颇具善名。”刘纶点头道:“范昭乃范家独子,名、财、利都不缺,难怪好色,博取风流。汪师,范昭的学识如何?”汪由敦皱眉道:“怪才!范昭就是一个怪才!”刘纶一脸不解。汪由敦微微一笑,慢悠悠道:“按说江南名士,应该很有才学,何况他范家诗书继世,富而行仁。我曾见范昭的笔墨,呵呵,不堪入目。”说罢,汪由敦把范昭求字的事情简单说了。
汪由敦学问渊深,文辞雅正,兼工书法,师法晋、唐人,兼工篆、隶。汪由敦完全有资格笑话范昭的书法。汪由敦最后道:“笔墨非范昭所长,言语谈吐,倒独具见地。而且范昭精通针炙之术。此等人,奇哉怪也。”刘纶点头称是,道:“贝勒罗卜藏多尔济对范昭很是推崇。几位王爷,似乎也有意结交范昭。三教九流,范昭八面玲珑,确实奇哉怪也。”汪由敦展眉一笑,道:“王爷啊,这下可有好戏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