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周大夫住进粥厂,一则给粥厂给有病灾民治病,二则为白氏产子做些准备。
范昭回到家中,看见红儿和月香拧着包裹,跟着秋儿去了陈慧殊房中。和粥厂的妇女相比,大户人家的丫头婆子算是幸运的了。达摩祖师有云:“三界久居,犹如火宅,有身皆苦,谁得而安?”范昭思虑及此,不由想起西方古老的哲学问题,于是仰首问苍天:“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苍天无语。
范昭的心灵忽然空旷起来,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好象一个微生物似的。
“少爷回来了。”范昭惊醒过来,回头一看,许叔笑呵呵的站在身后。许叔说:“少爷,接各地范家商铺回报,目前长江两岸,范家有五十六户商铺施粥赈灾,每日赈灾共需用银约三百四十九两,且打粥灾民不断增多。范家虽然财力雄厚,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范昭问:“父亲怎么说?”许叔道:“老爷说了,这事交由少爷负责,他不过问。”范昭想到范老爷是在考验他,于是道:“赈灾原本是官府的事。一个月前,刁县令不是说了,朝廷已经下令赈灾。”许叔摇摇头道:“刁县令的话不可靠。朝廷赈灾申报手续复杂,动作缓慢,往往是灾民成群后,才开始施粥。而且胥吏大多贪婪狠毒,打粥百姓,活者二三,死者十六七,是常有的事。我们别对朝廷抱有太大希望。”范昭问:“依许叔之见,应当如何。”许叔呵呵笑道:“老爷将此事交由少爷负责,老朽听少爷吩咐。”范昭心想:“明明你们有办法,却故意不说。好,我身怀进化了273年的社会事务经验,会给你们难倒不成。”许叔道:“此事不急,容少爷想好了,再作打算。老朽退下了。”
范昭用过晚饭,已经想出了对策。范昭去到陈慧殊房中,向陈慧殊问计。陈慧殊蹙眉不语。范昭高兴起来,暗道:“你这个大家闺秀整日闷在绣房中,只识得琴棋书画玩儿,不懂得治国安民之道,原本正常,这下轮到我看你笑话了。”陈慧殊缓缓道:“少爷,妾身是想了些办法,但恐招人非议,为范家惹祸。”范昭来了兴趣,道:“娘子冰雪聪明,想出的法子必是非常法子。”陈慧殊羞赧一笑,道:“其实都是古人用过的法子,妾身不过是效仿而已。”范昭道:“请娘子坦言。”陈慧殊道:“赈灾之事,在于安定民心,民心定则万事兴。朝廷方面,范家可联合乡绅,使县令上报朝廷早日拨下钱粮赈灾,减免灾区赋税,并严刑峻法,防官贪,防民暴。但是江阴受灾并不严重,不必依靠朝廷赈灾,有乡里乡亲帮助即可。目前,范家面对的困难,一是粮价上涨,二是灾民增多,长此下去,范家巩不堪重负。”
范昭见陈慧殊侃侃而谈,且惊且佩。
陈慧殊略停一下,道:“范家不同官家,是民间赈灾。妾身不知范家各地商铺赈灾实情,只能是纸上谈兵,给少爷出些主意,具体事务还得由少爷定夺。”范昭收起骄傲之心,恭声道:“请娘子教我。”陈慧殊道:“凡与范家有生意往来的灾区商行商铺,范家可考虑减免或延期其债务;凡范家米粮油行,均平价分卖与当地平民,以防不良商人哄抬粮价,并从邻近非灾区省份快速运粮救助灾区;凡范家商铺,均按朝廷标准施粥,以防过多灾民依赖范家救济。还有,各范家商行想法发动当地乡绅与平民百姓一起参与赈灾,比如富户每日煮粥一担,挑出去,见到饥民就施舍,施完为止;平民做饭时,多放点水,把米汤滔出来,再放入杂粮煮熬,置于门口,施给饿饭之人,如此破费不多,可以坚持。”
范昭能想到的主意,陈慧殊基本上都说了出来。范昭痴痴看着陈慧殊,心道:“真是善良美丽的人儿。”陈慧殊受不了范昭灼灼目光,低头不语。秋儿笑道:“少爷,你的眼睛又象贼了。”范昭叹道:“娘子这般聪慧,真想抱在怀中。”陈慧殊满面飞红,忸怩起来。秋儿道:“少爷又说歪话了,只怕小姐要恼了。”
范昭想起阎王说陈慧殊将要出家的事,一阵心酸,起身欲走。陈慧殊轻声道:“少爷,还有最重要的一条。”范昭又坐了下来,看着陈慧殊。陈慧殊定下心神,道:“据《梦溪笔谈》记载,宋朝贤臣范文正公主管浙西路,时遇大旱。范文正公以‘饥岁工价至贱,可以大兴土木之役’为由,劝乡绅大修寺庙,自己又趁机修好官仓吏舍,每天雇工一千余人。妾身听闻公公打算在镇上新修范家宗祠,一莲师太已经选好了地址,何不雇用灾民修建。民有工做,有饭吃,知礼节,则世道太平。待水患平息,灾民也有些钱财可以返回家乡。”
范昭心道:“父亲建好观音庵,只怕就是你出家的日子了。但愿阎王所言‘百花谷七位花仙劫数有变’成真,今生能与你共圆夫妻情缘。”
翌日上午,范昭将陈慧殊的想法说了,范老爷不住点头。许叔赞道:“老爷,少爷真的成器了。”
“范家赈灾的事,不过是从开源和节流两个方面去做。大宋朝范仲淹雇佣灾民做工的想法确实很高明,而且不怕惹上麻烦,不愧为一代名臣。昔诸葛亮不出茅庐而作《隆中对》,天下大事了然于胸。看来,定国安邦之策尽在圣贤书中。”范昭默默想着,忽然发现自己对祖先的文化认识得很肤浅。
范老爷道:“粮食,是范家的主要经营之一,平时利润不大,却关系到社稷民生。本朝七年,江淮水患,范围之广,史上罕见;八年,京城及畿南二十七州县大旱,持续达十一个月之久,致使一些灾民涌入京都。十二年,山东九十余州县遭受特大水灾。这三次大灾害,范家累计出售平价粮十七万石。今年七八月长江水涨,沿岸各地虽有水浸,尚未酿成大害。一个月前,范家各地米行存粮已近十万石,救济灾民问题不大,如何安抚灾民返乡才是头等大事。昭儿,你所说雇佣灾民做工之事,宋朝名臣范文正公曾经做过,后来受到朝廷怀疑而被调查。但是君子坦荡荡,自有神灵护佑,朝廷最后肯定了范文正公的做法,还形成了法令。范家三世积德行善,无愧于天地,只要利国利民,你尽可放心去做。”
范昭道:“父亲,孩儿想雇佣灾民做工,工钱宜高不宜低,不知对否?”
范老爷沉吟一下,道:“昭儿,天地万事万物自有规律,经商也一样,应符合天时地利人和之自然秩序,若无特殊情形,不可擅自逾越。昭儿心怀仁德,应因势利导,方见成效,一味求仁,使灾民成为‘幸民’,懒其手足,反失其德。”
范昭点头道:“孩儿明白了,就以市价雇之,再多些福利。”
范老爷道:“如此可行。《老子》有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所以说,善利万物,能处所恶,是于道中。”
这句话范昭是懂的,在穿越前曾经读过,此时听范老爷说出来,有了新的领会。
范昭问:“儒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父亲怎解?”
范老爷“喔”了一声,道:“北宋大儒张横渠先生的名言。昭儿,你如何理解‘天地’,理解‘生民’,理解‘绝学’与‘太平’?”
范昭语塞,在下意识中,好象自己很理解很赞赏“横渠四句”,现在给父亲一问,却感到很迷茫,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范老爷道:“‘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我更欣赏小国寡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横渠先生说的很好,今天的社会,是回不到三皇五帝的时期,只能退而求其次。”
范昭又想起西方古老的哲学问题,于是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范老爷怔住,没想到范昭问出这样古怪的问题。许叔道:“少爷,今生今世你就是范家的少爷,范氏的子孙,这是上天赋予你的身份,你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为苍生谋福利,为祖宗增光耀,为自己成大业。”
范老爷道:“于国而言,臣若不私则国不腐;于己而言,心若无私则在道法之中。昭儿,你要追寻生命的本源,唯有出世间,往仙道去。”
范昭想到进化论,觉得很可笑,漏洞百出的一个科学上的假设,竟然被一些思想狭隘的人奉为科学中的“圣杯”,颠扑不破。
天道茫茫,吾生有涯,而学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