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阿拉伯语的最好的手段,或者唯一的方法,在诗人的心中,在他的唇上,在他的指端。因为诗人是创造力和人类之间的中介,是把内心世界发生的东西移向研究探讨的世界,把思想世界决定的东西移向背诵和记录的世界的导线。
诗人是语言之父,语言之母,他前进时语言也前进,他卑屈时语言也卑屈。假如他死去,它就坐在他的坟上痛苦,直到另一位诗人经过,拉住他的手。
如果说诗人是语言的父母,那么模仿者就是给语言缝制尸衣和挖掘坟墓的人。
在我心目中诗人意味着:每一位创造者,不管他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一位发明者,不管他是尊贵者还是卑贱者;每一位热爱真正生活的人,不管他是立于人前者,还是草寇流民;每一位庄严地站在白日和黑夜面前的人,不管他是哲学家还是葡萄园看守。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不揭示什么,不创造什么,而是从他同代人那里获得自己的精神生活,用前人衣服上剪下的破布缝制自己的精神衣衫。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耕耘者:他用与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犁头不同——即使只有很小的不同的犁头——耕种自己的土地,于是在他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新犁的人;是这样的园丁:他在黄色的花朵与红色的花朵之前培育出橙色的第三种花朵,于是在他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新花朵的人;是这样的织工:他在自己的织布机上织出图案、线条与他的邻居——织工们所织出的完全不同,于是出现了用新名称称呼他的布的人。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水手:他为一艘有两只帆的船张起第三只帆;是这样的建筑工;他在只有一扇门一扇窗的房子群中盖起一所有两扇门两扇窗的房子;是这样的洗染匠:他把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曾经混用过的颜色相混,从而配出一种新的颜色。于是,在这水手、这建筑工人、这洗染匠之后来了用新名字称呼他们劳动成果的人,于是像这样给语言之船加上了一只帆,为语言之屋加上了一扇窗,为语言之衣加上了一种色。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从一处走到另一处,走在一千零一个商队走过的路上,因怕迷失方向和掉队,他不敢偏离此路一步;是这样的人:他带着他的生活,他的收益,他的吃喝穿着,亦步亦趋地走在一千零一代人踏平走熟的道上,他的生活始终像回声,他的存在一直像他一无所知也不想有所知的遥远的真理的一个渺小的影子。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一位崇拜者:他走进自己心灵的殿堂,于是跪倒高兴地哭泣,欢呼地哀挽,呼唤地倾听,然后唇齿间带着反映他那每夜更新的崇拜形式和每夜变化的迷醉状态的新的名词、动词、虚词和派生词走出来。于是他用他的这一行动为语言之琴加上一根银弦,为语言之炉添入一根干柴。
至于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重复着其他祈祷者的祈祷和请求者的请求,既无意志,又无感情,他让语言停留在他发现时的那个地方,让个人表达停留在既无展示又无个性的地方。
我认为诗人是这样的人:他若爱上一个女人,他的灵魂就变得专注孤独。这灵魂摆脱了人类的道路,以便让它的梦想像肉体一样穿上由白天的欢悦、夜晚的恐惧、狂风的呼号和山谷的宁静制成的衣裳。尔后再用它的种种经验为语言的头颅编织一只花环,用它的满足去为语言的脖颈打制一条项链。
因袭模仿者则是这样的人:他即使在自己的爱情、自己的恋歌、自己的比喻上,也是个效学者。他提到情人的面庞和颈项时,就说“满月”,“羚羊”。他想到她的头发、身段、目光时,就说“黑夜”、“垂柳”、“利箭”。他诉说苦情时,就说“不眠的眼睑”、“遥远的黎明”、“近前的责备”。他想创造一个修辞的奇迹时,就说“我的爱人从眼睛的水仙花中降下眼泪的珍珠雨,以浇灌面颊的玫瑰。她用她的冷齿咬着她枣树枝般的指尖”。我们的鹦鹉主人公就唱着这些古老的歌,他不知道,他用他的痴愚毒化了语言的丰腴,用他的低能和随随便便亵渎了语言的尊严。
我已谈到过发明家及其贡献,不孕者及其危害。不过尚未谈到那些耗费毕生精力编辞典,著长文,建语言学会的人,我对他们还未置一词,这是因为我认为他们像处在涨潮退潮间的海岸,他们的职能超不出筛选的范围——筛选是一种很好的职能,不过当一个民族中的创造力只栽种毒麦,只收获杂草,只往场院里堆积荆棘和刺藜时,能指望过掌筛者筛选出什么呢?
我再说一遍,语言的生命,它的统一和普及,以及一切与语言有关的事物,过去是,将来仍然取决于诗人的想象力。我们有诗人吗?
是的,我们有诗人。每个东方人都能成为诗人——在他的田地里,在他的果园中,在他的织机前,在他的寺庙里,在他的讲坛上,在他的书斋旁。每一个东方人都能把自己从因袭和传统的囚室中解放出来,都能走到阳光下,从而行进在生活的行列中。每个东方人都能服膺于隐藏在他灵魂中的创造力——那一由上帝的子孙们用石料聚成的永恒不朽的力量。
至于那些致力于将他们的天赋诗歌化和散文化的人,我对他们说:让你们自己的诗作中有一种对追随前人的抵制吧,因为对你们和对阿拉伯语来说,用你们实实在在的本我盖起低矮的茅舍,总比用你们效学的自我盖起的广厦要强。让你们心灵的尊严中有一种对编制颂诗、悼诗、贺诗的禁律吧!因为对你们和对阿拉伯语来说,你们在被忽视被轻贱中死去,比你们的偶像面前像点燃熏香一般焚烧自己的心要强。让你们的民族激情中有一种趋向描写东方生活、包括奇特的痛苦和欢乐的动力吧,因为对你们和对阿拉伯语来说,写出你们周围发生的最平凡的事件并给它穿上你们的想象的服装,也比你们用阿拉伯语移植西方人写出的最高贵、最优美的东西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