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时分(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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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戒尺小记

文/胡心洁

戒尺,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是陌生的,他们只是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看到、读到过它。同样是年轻人的我,不但亲眼见过,而且领教过它的厉害。也许没有人相信,七十年代的我会与它“朝夕相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被叫做“戒尺”,喊它“戒尺”,就有“警戒”之意吧。

我身边有把戒尺。是祖父传给父亲,父亲传给我的。

戒尺·祖父祖父是旧社会的商人,解放后还断断续续干过一阵子,是那种杂货铺生意。我不太深刻的记忆里,祖父是高高大个、清瘦的面孔、戴顶瓜皮小帽,时常抿着长白胡须的老人,很像中学历史课本插图上的魏源老先生。祖父是面目慈祥,时常挂着微笑的,大凡见过他一面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老人家家规这么严,打起孩子来这么厉害。

中国过去的商人与现在的商贾不同,他们大抵文学功底挺厚的。祖父的毛笔字写得潇洒飘逸,是我学龄前启蒙的帖子。现在说来,谁也不会相信七十年代的我还受着“人之初,性本善”的教育。父亲那时为两位老人和九个孩子的生计奔波,自然没工夫教育孩子了。也许作为商人的祖父想使自己的家庭成为“书香门第”的那种,对几个孙子孙女的教育极费心、极严厉。大概中国社会子女的教育,不是由父母而是由祖父母来完成的,贾府就是一例,不过女人的教育大多是“哄”和“劝”,如贾母,若贾父在,宝玉这个“混世魔王”不知要挨多少板子呢。

祖父的戒尺挂在堂屋中堂左边的墙壁上。戒尺,也就尺把长,一寸宽、两头微翘、油黑发亮的;那黑掩盖了它的质地,到底是竹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做的,我不清楚;一头钻了孔,穿了绳,可以吊起来——儿时的它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伙伴”。

祖父的“家规严”和“爱干净”在小镇上是出了名的。

那时,哥和我是跟着祖父歇的,夏天为他打扇赶蚊子纳凉,冬天则先爬上床去暖被窝。每天早上,无论是三伏盛夏还是三九寒天,祖父总是令我们“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为他倒痰盂便罐,把屋里院内打扫一遍,开始背头天识的字或诗或词。学习偷懒,或在外调皮捣蛋邻居告上门来,就要和戒尺“亲吻”了,有时用手掌,大多是用屁股蛋子的。来到祖父面前,手掌伸开,五指并拢,然后问你“在外面做了啥事”,你就要把在外面的所作所为讲述一遍;又问“这事做错了没有”,“错了”,“错在哪儿”,自己指出错在哪儿;又问“该不该挨打”,“该挨”,“挨哪儿”,“挨屁股”,“挨几下?”……那时至少挨三下,或者四下、五下,绝对不敢少于三下的,我们也不愿多挨一下,所以“三下”就成了定数,不假思索的数字。祖父左手捏住你的手,右手拿戒尺,当时你就感到扬起的戒尺带出一道寒光,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边打边问,“这回记住了吗?”“记住了,”“能改吗?”“能改,”“下回还敢这样吗?”“不敢了。”打一下问一声。这些回答是带着哭声说出来的,现在想来可笑。挨屁股与挨手掌程序差不多:找块砖来,自己扒了裤子跪在上面,然后是照例的问答和挨打程序,完了,提上裤子,自己再把砖送回原处。

现在看来,祖父的打孩子挺有“学问”的:不打要害部位,既让你体会到什么叫“刻骨铭心”,又不至于伤了身体;让你自己选择“挨哪里”和“挨几下”,挺讲“民主”的;让你知道做错了什么事,以便下次改正,至少不再犯同类错误;打男孩子多,女孩子少,打小孩子多,大孩子少,没外人在场时打,有外人不打——维护了孩子的自尊心。

这种“啪——啪——啪——”的戒尺打击,是我儿时的家常便饭,仿佛启蒙前的必修课。刚开始时还“哎哟哎哟”地大哭大叫。后来就不再出声,只是流泪,不知是戒尺的疼痛还是做错了事的悔恨。戒尺的打击声很响,在我家院子里能听到邻居说:“快来听啊,小洁的爷爷又打人了。”祖父打人,奶奶父母兄弟姐妹是不敢劝的,更不敢拉了,常常是我们兄妹挨了祖父的打,母亲抱回屋中搂在怀里,掰着我们红肿的手掌或屁股流泪:“下次可不敢这样了,啊。”

就是在祖父“啪——啪——啪——”戒尺打击声的伴奏下,我长大了,六岁读了小学,功课年年全优,特别是语文课。有时,家住乡下的老师办事去了,就让我这个“小老师”上台代几次课,无非是把前几天学过的字、词、课文抄写在黑板上,注上拼音,一遍遍地领读,领写,背诵。

“文革”末期,来了一群戴红袖章的人,借口“海外关系”,抄走了家里的一切。一个被称作“头儿”的人看到了堂屋墙上挂着的戒尺,拿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要带走。祖父阻拦,头上“嘭嘭”挨了三下,一样的清脆响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敢用戒尺打祖父。但戒尺总算保留了下来。

没几年,祖父病故了。盛殓祖父那天,母亲说:“你爷爷爱打人,让他带着这把戒尺,到阴间打小鬼小判去吧。”我看到寿木里戒尺放在祖父身边,发出黑黑的寒光,仿佛又听到了“啪——啪——啪”的打击声。可看看祖父的面容,慈祥和蔼,完全没有了平日打我们时的威严。我把那把戒尺偷偷拿了出来。

戒尺·父亲听父亲讲,他也是这把戒尺的“受害者”。当年,他与同在开封读书的伯父就是不堪祖父的戒尺之痛,一气之下到了部队。父亲在朝鲜战场打“美国佬”那么厉害,对孩子极为善良,他的教育方式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来没有打过孩子一下,更不用说用戒尺了。

从此,这把戒尺真正成为历史的遗物被搁置了起来。虽然它还时常被挂在正堂上,可谁都可以摸它,用它,有时它就成了直尺的替代品,后来干脆被刻了刻度成了真正的尺子,有时也会被扔在一堆破铺衬烂衣服中间,却始终没有丢失。

这把戒尺被父亲第一次使用,也是最后一次被作为真正的“戒尺”之用,是在有一年暑假的一个晚上。那个夏天的晚上,月亮挂在院子枣树的顶上,凉风习习。小弟考中学落榜了,父亲生气了:我们兄妹几个,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从没有让父亲费过事。在我们兄妹的怂恿下,父亲随手抄起了床上的戒尺,是见惯了的祖父常用的程序:“该不该挨?”“挨哪儿?”“挨几下?”一阵“啪——啪——啪”的打击声,边打边问。小弟就是不说话,也不哭,只是流泪。我们兄妹也流着泪让父亲狠狠地打,足足打了十几下。照例是母亲拉着小弟肿红的手在灯光下流泪。现在想来,那晚的“啪——啪——啪——”声是我记忆中最响亮的一次。

戒尺·儿子后来我常想,多亏了祖父这把戒尺和他慈祥中的威严,教给了我们兄妹真诚,能吃苦,富有毅力和维护人的尊严。在那个父亲因“海外关系”被错打回农村老家、子女人学招工受牵连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九人,正是因了这戒尺的打击,在逆境中奋起。真应该感谢这把戒尺,有时想如今的独生子女适当受些戒尺之刑,也未尝不可。

前些日子看电影《霸王别姬》,听到段小楼幼时学戏遭师父戒尺打击屁股的啪啪声,自己的屁股就隐隐地疼痛起来。说起来好笑,如今都这么大的人了,生了病只是宁可吃药,不愿打针,一看到“注射室”三个字,屁股就条件反射似的发痒。

如今,这把戒尺被我从老家带回了身边。有时真想再让人用这把戒尺打我几下,再听一听清脆响亮的“啪——啪——啪——”的打击声和打击声中的一问一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