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避雨的小屋也不见了,水沿着光秃秃的岩壁倾泻下来,雪落得遍地都是。鲁狄冻得发抖,他浑身都湿透了,戒指也不见了——芭芭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他的枪躺在旁边的雪地里,他捡起来开了一枪,但没有响,浓密的云块像厚厚的雪堆一样悬在深渊上面,眩晕女神就在那里等候着有气无力的牺牲者;这时深渊下面传来了石头坠落的声音,似乎要砸碎一切试图阻挡它的东西。
芭芭特坐在磨坊里哭泣,鲁狄已经六天没来看她了。这本是他的错,应该向她道歉,要知道她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
在磨坊里
“那些人类真奇怪!”客厅的猫对厨房的猫说,“芭芭特和鲁狄又分开了。她一直在哭,而他呢,我想他根本就没想到她。”
“我不喜欢这样。”厨房的猫说。
“我也不喜欢,”客厅的猫说:“不过我才不会在意呢,芭芭特可以嫁给那个黄胡子的人。但是,自从那天晚上他爬过房顶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魔鬼既在我们的周围开玩笑,同时又在我们的心中开玩笑。这次经历让鲁狄想了很多。他在那个山顶上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是真的看到了鬼怪,还是因发烧产生了幻觉?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发过烧、害过病。他在考虑与芭芭特的关系时,也审视着自己的内心。经历过一次狂暴的旋风和肆虐的热浪,他能向芭芭特坦白每一个想法吗?坦白那种一受到诱惑就马上行动的思想?他失去了她的戒指,而恰好也正是因为这个,她又重新赢得了他。而她也会向他坦白吗?鲁狄一想到她就感到心要爆炸。他脑海中浮现出往日的一幕幕场景,似乎看到她正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放声大笑,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她曾经给他讲过很多甜言蜜语,这些话像阳光一样悄悄射进他的胸膛,芭芭特很快又让他的心中充满了阳光。
是啊,他会向她坦白的,他应该这么做,于是他又去了磨坊,坦白是从一个吻开始的,最后以鲁狄承认错误结束。他最大的过错就在于他竟然怀疑芭芭特的忠贞,这真不可原谅!而这种莽撞和不信任可能会给他们带来不幸。的确是这样的。因此,芭芭特很恰当地对他进行了简短的教育。但是她承认有一点鲁狄是对的:教母的侄子是一个花花公子,她要把他送的那本书烧掉,因为她不想保留任何让她想起他的东西。
“一切都过去了。”客厅的猫说,“鲁狄又回到了这里。他们说彼此间能相互了解,就是最大的幸福。”
“昨晚我听到老鼠说,”厨房的猫说,“最大的幸福就是饱餐一顿蜡烛油和臭熏肉。
可究竟该信谁呢?是老鼠的还是那对恋人?”
“都别信,”客厅的猫说,“这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鲁狄和芭芭特最大的幸福,他们称作是最快乐的一天——举行婚礼的日子,快要来到了。
婚礼不在巴克斯的教堂里举行,也不在磨坊里举行。芭芭特的教母坚持让她到她那儿结婚,婚礼被安排在蒙特克斯的一个漂亮的小教堂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这样办,因为他知道,这个英国贵妇人要给自己的女儿送结婚礼物。因此他觉得他们应该迁就一下,日子已经订了下来。结婚的前夜,他们要到维利奴维,然后第二天一大早乘船去蒙特克斯,这样那几个年轻的英国小姐就会有时间给新娘梳妆打扮。
“我想这个房子里也要举办一次婚宴吧?”客厅的猫说,“如果没有,我可要为这件大事叫几声了。”
“当然会有的,”厨房的猫回答。“他们杀了许多鸭和鸽,还在墙上挂了一只整羊,我一想起来就流口水,明天他们就要出发了。”
是的,明天就要出发。这天傍晚,鲁狄和芭芭特作为恋人最后一次在磨坊里坐着。
对面,阿尔卑斯山正出现一片红霞,晚钟敲响了,太阳的女儿们唱着“祝愿一切都好!”
夜间梦幻
太阳落下山了,云块低垂在高山之间,垂在罗恩山谷中,一阵从非洲吹来的旋风扫过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将云块撕成了碎片;风过之后,一切又暂时平静下来,断裂的云块在山林中、在奔腾的罗恩河上空现出各种奇特的形状,有的像远古时代海中的妖怪,有的像空中飞翔的鹰,还有的像沼泽地中跳跃的青蛙。这些云似乎落在了奔流的溪水上,像在上面行驶,却又悬浮在空中。河水载着一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向下游奔去,还激荡起阵阵旋涡,那是眩晕女神和她的姐妹们在冒泡的溪水上跳旋转舞。月光照亮了山顶的积雪,黑色的森林还有奇幻的白云——那是夜间的幻景。山上的居民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自然的精灵们在成群结队地游荡,后面跟着冰姑娘,她从冰宫里走出来,坐上一条摇摆不定的船——那棵连根拔起的松树,顺着冰河的水流向广阔的海洋。
“参加婚礼的客人们马上就到!”她说,并将这消息唱给空气和水听。
外面是幻景,体内也是幻景。芭芭特做了一个奇特的梦。
梦中,她嫁给鲁狄已经好多年了,他在外面猎捕羚羊,而她留在家中。那个长着黄胡子的年轻的英国人坐在她旁边,当他伸出手的时候,他高雅的眼神和带着魔力的话语使得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他们出了家门,向山下走去,芭芭特感到有种东西压在她的心上,越来越沉重,她在做一件对不起上帝也对不起鲁狄的错事。突然,她发现自己孤零零地站着,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头发也变白了。她悲伤地抬起头,看到鲁狄正坐在一块岩石的边上。她伸出手去,可她既不敢喊,也不敢求他帮忙,事实上,这么做也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她很快发现那不是鲁狄,不过是打猎用的衣服和帽子,这是猎人们为欺骗羚羊而挂在登山杖上的伪装。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呻吟道:
“我希望在我结婚时,也就是我最幸福的那一天死去!这就是幸福,一种最大的幸福!对于我和鲁狄来说,最好的东西也莫过于此,因为未来,有谁会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她在绝望中,满怀着对上帝的怀疑,投入深渊中,一根线似乎断了,山中回响着一个悲哀的声音。
芭芭特醒了,梦做完了,从她的心中消逝了,但她知道自己梦到了可怕的东西,那个表哥会在蒙特克斯吗?她会在婚礼上见到他吗?她的小嘴上掠过一丝阴影,眉头也皱了起来,可是不久,她的嘴上又现出微笑,眼睛放射出快乐的光彩;外面是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和鲁狄的婚礼很快就要举行了。
她进入客厅,鲁狄已经到那里了。他们要一块儿去维勒奴维。他们两个都非常快活,磨坊主也一样。他也在笑,脸上洋溢着愉悦。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诚实的人。
“现在,我们成了房子的主人了!”客厅的猫说。
结尾
这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勒奴维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他们吃了晚饭。饭后磨坊主坐在靠背椅上抽了一支烟,然后就打起盹来。这对恋人手挽手走出了城,他们在深绿色的湖边,沿着碧绿的岩石下面的小路漫步,清澈的湖水倒映着阴森的锡雍石牢灰色的围墙和塔楼。那个长着三棵洋槐树的小岛就在不远处,看起来就像湖水中的一束花。
“那儿一定很美!”芭芭特说。
她很想到那儿去,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因为岸边就停泊着一条小船,他们很容易地松开了拴在上面的绳子。附近没有人,因此也就不需要得到主人的许可,他们把船划走了,鲁狄可是一个这方面的能手。
船桨像鱼翅一样划开柔顺的湖水,湖水既柔顺,又那么有力,它有一个承载重物的背,又有一张吞没一切的嘴,它可以微笑,那是一幅柔和的画面,也可以摧毁一切,这样又变得特别令人恐怖。小船在后面抛下一串串银光闪闪的波纹,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到了小岛,他们上了岸,发现那里的空间不大,刚好容得下两个人跳舞。
鲁狄和芭芭特跳了两三曲旋转舞,然后手拉着手,坐在低矮的洋槐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含情脉脉地对望着。落日的余晖将一切都洒上了红光,山间的松树沐浴在一片淡紫色的光晕中,就像盛开的石楠花;树林的尽头是一堆光秃秃的岩石,也闪烁着红光;天空中的云朵像燃烧的火焰,湖面则像红艳的玫瑰花瓣,沙沃依积雪覆盖的群山也被染上深蓝的色彩,可是,最高的山峰仍然像火山熔岩那样闪着红光,再现了岩浆从地底下喷出还没有冷却时的景象。鲁狄和芭芭特都承认他们以前在阿尔卑斯山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日落。白皑皑的当·多·未迪峰像刚升上地平线的满月那样发出粉红色光芒。
“这儿真美!多么幸福啊!”他们都感叹道。
“这个世界再也不能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鲁狄说,“这样一个晚上就能抵得上整个一生!我有很多次感觉到这种幸福,就像现在一样,我还多次想过,如果一切都在这一刻停止,那么我已经幸福地活了一生!这世界多美好啊!旧的一天刚结束,新的一天又来到了,而且比过去的一天更美丽!上帝真是太伟大了,芭芭特!”
“我也从心底感到幸福!”她说。
“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了。”鲁狄说。
晚钟声从沙沃依的山上、从瑞士那边传过来,在西面,黑色的朱拉山罩上了一层金色的光环。
“愿上帝赐给你最快乐、最美好的东西!”芭芭特喃喃地说。
“它会的,”鲁狄说,“明天我就会得到。明天,你整个的人儿都将属于我,亲爱的妻子!”
“船!”芭芭特突然叫道。
刚才的那条小船上系着的绳子松开了,它从岛上漂走了。
“我要把它拉回来。”鲁狄说。
他扔掉上衣,脱去靴子,跳进湖中,奋力地向船游去。
从山上冰川流过来的清澈的深绿色的湖水,寒冷而幽深。鲁狄朝水下望了一眼,只那么一瞥,他就似乎看到了一枚亮晶晶的金戒指,正在那里滚动着,他想起了他的订婚戒指,戒指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闪亮的圆圈,将耀眼的冰川圈在了里面。附近的深渊张着大口,水滴进去像钟声一般悦耳,还发出白色的火苗。刹那间,他看到了人们很难描述清楚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们以及其他掉进冰缝中的男男女女现在都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嘴上挂着微笑,从下面更深的地方传来沉沦了的城市中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教堂屋顶的下面,风琴管是由巨大的冰柱形成的。在这一切的下面,冰姑娘正坐在清澈透明的地上。向鲁狄伸出手来,还吻了他的脚,一种冷冰冰的麻木感顿时传遍全身,他发出触电般的震颤,那是冰和火混合而成的。一个人在突然间同时触及这两种东西的时候,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一种。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的外面、他的体内都有一个声音在说。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吻过你,吻过你的嘴,现在又吻了你的脚,你已经完全是我的人了。”
他在湛蓝的水下消失了。
一切都静得可怕,教堂的钟声停止了,它最后的回音随着暮云的影子一起消失了。
“你是我的!”这声音从深水中传来。“你是我的!”这声音从高空传来,从无边的世界传来。
多美啊!从一种爱到另一种爱,从人间飞到天堂!
一根弦断了,四周传来一片哀悼的声音,死神的冰吻夺走了凡人的生命,人生的序幕在人生戏剧还没真正上演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不和谐的东西融入了和谐之中。
你能说这是一个悲哀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芭特,她的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小船漂得越来越远了,岸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这个小岛。太阳落下了,天色暗下来。她孤零零地站着,绝望地哭泣着。暴风雨就要来了,闪电一个接一个,照亮了瑞士和沙沃依的朱拉山脉,隆隆的雷声持续了好几分钟,有时候,闪电的强光像正午的太阳那样明亮,把每根葡萄藤都照得清清楚楚,但转眼间,一切又都消失在黑暗之中。那些闪电呈叉子、指环或波浪等形状,曲折地射进了湖面,将周围照得通亮。隆隆的雷声在群山中引起一片回声,岸上的人们把船只拉到岸上泊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忙着寻找躲避的地方,大雨开始倾盆而下。
“这么大的风雨,鲁狄和芭芭特会在哪儿呢?”磨坊主说。
芭芭特坐在那里,双手交叉,头放在膝盖上,悲伤地说不出话来,她不再呜咽,也不再哭泣。
“他在深水中!”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海中。“他在湖水深处,就像是在冰川下面。”
她想起了鲁狄曾经说过他母亲是怎样死的,他自己又是怎样获救,被人从冰川深处捞上来,像死了一样,却又重新获得了生命。
“冰姑娘又把他抓住了!”
一阵闪电像阳光一样将白雪照亮,芭芭特跳了起来。整个湖刹那间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冰川;冰姑娘正庄严地站在那里,身上放射出淡蓝色的光芒,在她的脚下,躺着鲁狄的尸体。
“他是我的!”她说。
接着,周围又是一片黑暗和一阵倾盆大雨。
“多残酷啊!”芭芭特呜咽着。“为什么他在我们的幸福就要来临的时候死去呢?上帝啊,请您开导我,照亮我的心灵吧!我无法理解您的做法。我在您的力量和智慧的启发下摸索到的只是一团漆黑。”
于是,她祈求的那一线光明赐给了她。那是一线思想之光和记忆之光,她做过的那个梦变成了现实,闪现在她的心中。她记起了自己所说的话和发出的祝愿,希望鲁狄能够得到“最好的东西”。
“好难过啊!难道心中有罪恶的种子吗?我的梦真能代表未来生活?未来生命之弦必须折断才能让我免于罪过?我真可怜啊!”
她坐在黑暗之中,陷入了悲恸。透过浓重的黑暗,鲁狄的话似乎响在耳畔,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世界再也不能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这是在幸福和欢乐之中说出的话,然而却在极大的悲哀中发出了回音。
几年过去了。湖水在微笑,湖岸也在微笑,葡萄藤上挂满了累累硕果,汽船挂着飘扬的旗帜行驶着,游艇像白色的蝴蝶一样轻快地掠过平静的湖面;锡雍石牢的旁边开通了一条铁路,一直通向罗恩山谷。在每一个站点都有外乡人下车,他们手中捧着红皮封面的游览指南,研究即将参观的景点。他们参观了锡雍石牢,也看到了湖中长着三棵洋槐树的小岛,他们还了解到1856年的一个晚上发生的这个故事,读到这对恋人怎样划船到了那里,新郎是怎样死去的,以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传来新娘绝望的哭喊声。
但是,《游览指南》并没有讲述后来芭芭特和她父亲一起过的平静生活。他们不是在磨坊里——那儿已经住着别的人,而是在车站附近一栋漂亮的房子里。有很多个夜晚,她坐在窗口,眺望着栗树那边的雪山,鲁狄曾经无数次在山上走过,又有许多黄昏,她眺望着阿尔卑斯山火红的晚霞,太阳的孩子们就在高耸的山上,唱着流浪者之歌,歌中唱道,旋风吹落了流浪者的外衣,夺走了他的衣服,却夺不走他的生命。
山间积雪上闪耀着玫瑰色的光芒,每一颗有思想的心中也闪着玫瑰色的光,“上帝对我们的安排总是最好的”,但是,上帝却没有像在梦中告诉芭芭特那样把那样做的理由告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