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们抓住了他们,把他们抬到船上。血顺着朱尔金的脸颊流淌着;他像是死了,但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个姑娘,因为抱得太紧了,他们只好用力把她从他的怀中拉开。克莱娜躺在船上,面色苍白,已经没有鼻息,现在这条船正朝着海岸驶去。
他们采取一切措施来挽救克莱娜,但她已经死了。朱尔金一直是抱着一具尸体在水中游泳,并为她耗尽了全部的体力。
朱尔金还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旁最近的房子里,一个懂点外科医术的人住在那儿,他同时也是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朱尔金的伤口包扎好,等着第二天到附近镇上去找一位内科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到了损伤。他神志昏迷,一直狂叫着;但到了第三天,他精疲力竭地静静地躺在床上,生命似乎只由一根线牵着,医生说这根线还不如断了更好。
“祈求上帝把他带去吧!他永远不能再做正常人了!”
但是,生命并没有离开他——那根线没有断;但记忆的线断了;连接一切精神活动的那根线也断了;更糟的是,一个躯体留下来了——一个活着的健康的躯体。
朱尔金住进了商人布龙的家里。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这样的,”老人说,“现在他就是我们的儿子。”
人们称朱尔金为“低能儿”,然而这种称呼并不恰当,他就像一个松了弦的乐器,不会再发出声音;只是偶尔这些弦又恢复了自己的功能,重新响了起来:几个老调子,几句歌词;一幅幅画面在他面前展现,接着又消失在云雾中,他重新坐在那儿眼睛盯着前方,没有一点思想。我们可以相信他没感到什么痛苦,但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亮,看起来像是黑色的模糊的玻璃。
“可怜的低能儿朱尔金!”人们都这样说。
他被生下来本来注定是要享受幸福生活的,因此期望来世有更好的生存状况将是“妄想和傲慢”。他失去了一切精神活动,等待他的只有艰难的日子、痛苦和失望。就像一株珍稀植物,被从土壤中拔出来,扔到沙滩上并在那里枯萎。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出来的人就不该有更好的命运吗?一切都只是命运的游戏?不,博爱的上帝肯家会在来世偿还他所受的痛苦和所失去的一切。“上帝对所有的人都很好,他的仁慈无处不在。”老商人的虔诚的妻子重复着圣诗中的这些话,心中充满耐心和希望,她默默地祈祷着朱尔金能被上帝召唤去,走向永恒的人生。
克莱娜被埋在了教堂墓地里,四周的围墙已被沙子埋葬掉。朱尔金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这不属于他思想范围。他只记得过去的某些片断,每个星期天他都和老人们一块走过教堂,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茫然。有一天正唱圣歌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两只眼睛闪着光:它们停留在了圣坛上,停留在他和死去的朋友一起跪着的地方。他叫出了她的名字,脸色死灰般地苍白,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们把他带出了教堂,他对身边的人说,他很好,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一个受过这么多折磨,被世界抛弃的人,一点也不记得自己所受的痛苦。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明智的,他充满了仁爱,谁会怀疑这一点呢?我们的心和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
中也说:“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着摩尔人的圆形屋顶,拂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就在这个常常可以听到歌声和响板声的地方,有一幢豪华的住宅,里面坐着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他是这个地方最富裕的商人,在外面的街上,一群孩子手中拿着飘动的旗子和燃着的火把,正在游行。要是能换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儿和女儿的孩子的话,不管拿出多少财产老人也是愿意的啊!那个可怜的孩子,也许还从来没见过世界上的光线。
“可怜的孩子!”
是的,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仍然是个孩子,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他正是老斯各金的朱尔金。
流沙已经盖住了教堂墓地的坟墓,快到围墙那么高了,然而死者必须和比他先死去的亲人和亲爱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龙和他的妻子现在正和他们的孩子在一起,在白色的沙子下安息。
春天到了,这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丘上的沙粒飞到空中,形成了一片片烟雾。大海汹涌着,成群结队的鸟儿在上空飞翔,看起来就像暴风雨中的乌云;从斯各金一直到赫兹埠沙丘之间,触礁引起的沉船事件接连发生。一天傍晚,朱尔金单独坐在房间里,突然他的脑子变得清晰了,一种不安分的感觉涌上心头,在他小时候,这种感觉常常驱使他走向荒地和沙丘。
“回家!回家!”他叫道。
没有人听到他。他出了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打着他的脸,在他周围打旋。他向前走着,一直走到教堂。沙子高高地堆在墙上,已经有窗户的一半那么高,但是门前的那堆沙被铲走了,门很容易打开;朱尔金于是走了进去。
风暴呼啸着,这样可怕的风暴此前还从来不曾有过,但是朱尔金是在上帝的圣殿中。
外面是漆黑的夜晚,而他的心中却有一线光明,一线永不熄灭的光明;他感到压在他头上的那块大石头崩裂了,他似乎听到了风琴的声音,而实际上那却是风暴声和大海的咆哮声。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看啊,蜡烛一根又一根地被点着了;眼前这种富丽堂皇的景象他只在西班牙的教堂中才见过;以前的老议员们的画像现在都活了。大大小小的门也都开了,走进来一群死去的人,他们穿着节日礼服,坐满了教堂,此时,教堂里响起美妙的音乐。接着,人们唱起了圣诗,就像大海的波涛声;住在赫兹埠沙丘间的年老的养父养母也在这里;老商人布龙和他的妻子也来了;在他们的旁边,靠近朱尔金的地方,坐着他们和善的可爱的女儿克莱娜,她将手伸给了朱尔金,他们走向圣坛,走向他们曾经一块儿跪着的地方,牧师将他们的手拉在一块儿,让他们缔结为人生伴侣。接着,音乐再次响起,美妙得像是孩子天真的声音,充满了欢乐和期待,这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风琴声,又变成了响亮的、雄壮的暴风雨声,很动听,很振奋人心,然而却强烈得能够震裂墓上的石碑。
挂在唱诗班顶上的那只小船放了下来。变得很大,很美丽,有着丝制的帆和镀金的桅杆,有赤金的锚,正像那首古老的歌曲中唱的“每根绳都用丝来缠绕”。这是这对新婚夫妇的船,所有的信徒都跟着他们,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欢乐。教堂四周的墙和屋顶都开满了花,就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欧椴树,枝叶飘动着,散发着一股清凉。它们弯了下来,向两边分开,船从中间驶过去,驶向大海,驶向天空;教堂里蜡烛的烛光都变成了星星,风唱着圣诗,大家都跟着唱:
在爱情中走向辉煌——生命永远不会消失。永远都是幸福和欢乐,阿里路亚!
这就是朱尔金在人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连着那个不灭的灵魂的那根线断了,只有一具死尸躺在黑暗的教堂里,外面的风暴依旧在肆虐,散沙已将教堂掩盖。
第二天是星期天,一大早,教徒们跟着牧师去做礼拜。通向教堂的路很难走,路上的沙子几乎无法通过;可是,当他们终于到达目标时,一座巨大的沙丘在教堂入口处堆起(教堂已被掩埋)。牧师念了一句祷词,然后说,上帝已将他的房门关闭了,教徒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再为他建一座新教堂。
于是,他们唱了一首圣诗,就回家去了。
无论在斯各金城镇上,还是在沙丘间,人们都找不到朱尔金,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
大家都认为是涌到沙滩上的浪涛将他卷走了。
他的尸体躺在巨大的坟墓——教堂里面。风暴中,上帝亲手在他的棺材上撒下了:一个巨大的沙丘压在了上面,直到今天还在。
流沙盖住了高高的圆形屋顶;白色的带刺的野玫瑰长在教堂上面,行人可以在上面散步;而这座塔楼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屹立在那里,站在几英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
任何国王都不会有比这更豪华的墓碑,也没有人会打扰安息的死者。因为以前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是沙丘间的风暴唱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