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安徒生童话精选(世界最美儿童文学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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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她真没用

镇长站在敞开的窗子前,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衬衣前襟的花边上别着一枚领带夹。他的下巴刮得光溜溜的——那是他自己刮的,刮的时候,他在脸上划破了一个口子,但是他已经在那上面贴了一小片报纸。

“听着,小家伙!”镇长大声说。

这个小家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贫苦洗衣妇的儿子,他正从镇长的窗前经过。他恭恭敬敬地摘下头上的帽子,那顶帽子的帽檐已经折断了,可以卷起来塞进口袋里。小男孩身上穿的衣服很破旧,但非常干净,补丁也特别整齐;脚上穿的是一双笨重的木鞋。他站在那儿,谦恭得好像是站在国王面前一样。

“你是一个好孩子!”镇长说,“你也是一个有礼貌的小男孩!我想,你妈妈正在河边洗衣服,你现在是要把藏在衣兜里的东西送给她是吧?这对你妈妈来说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你又弄了多少?”

“半斤。”小男孩的声音颤抖,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早晨她已经喝了那么多了!”镇长说。

“没有,那是昨天!”小男孩回答说。

“两个半斤就是整整一斤嘛!——她真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了!你们这个阶层的人也真是太可悲了!告诉你妈妈,她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你可不要像她那样变成一个酒鬼,不过你肯定也会的!——可怜的孩子!——去吧!”

小男孩走开了,帽子仍然拿在手里,风吹着他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把他的鬈发吹得竖了起来。他走到街角,拐进了一条小巷,通到河边的小巷,一直走到了河边。他的母亲正站在水里一个洗衣凳旁边,用一根木棒槌打着一大堆床单和被套。因为水磨房的闸门已经打开了,急流滚滚地冲下来,冲着这些床单、被套差不多要把洗衣凳拖倒了。所以,洗衣妇不得不使劲儿顶住架子来稳住它。

“我都快要被水冲走了!”她说,“你来了真好,我正需要补充一下体力呢!站在这水里真冷,但是我已经站了六个钟头了。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来吗?”

小男孩拿出了酒瓶。母亲把它凑在嘴上,喝了一口。

“啊,真是救了我啊!”她说,“真让人感到暖和啊!这就像一顿热饭一样,价钱又不贵!你也喝一点吧,我的孩子!你看上去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你穿得这么单薄,冻得都打哆嗦了!可不是嘛,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噢,水真冷啊!但愿我别生病就好了!不,我不会生病的!再给我喝一口吧,你也喝一点吧,但是,只能喝一点点!你可不能喝上瘾,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她从水中走出来,从孩子站着的那个小桥上走到了岸上。水从系在她腰间的草编围裙上和她的衣服上滴滴答答落下来。

“我拼死拼活地干活,”她说,“只要我能凭自己的诚实劳动把你养大,再苦再累我也愿意!我的孩子。”

正说着,一个年纪比她稍大一点的女人走来了。她穿得很破烂,一条腿瘸着,一大缕拳曲的假发盖在一只眼睛上,这只眼睛是瞎了的。假发本来是用来遮住这只眼睛的,不过它反倒使眼睛的缺陷更加突出了。她是这位洗衣妇的朋友。邻居们都把她叫做“假发瘸子玛莎”。

“咳,你这可怜的人!这么冷的天还站在冷水里干活,你不要命了!你确实需要喝点什么东西,把自己暖一暖。可是,有人一看到你喝了那么几滴就大喊大叫!”玛莎说。

不一会儿,镇长刚才对小男孩说的话全都转述给洗衣妇听了,因为这些话玛莎全都听到了。玛莎感到很气愤:一个镇长居然因为一个母亲喝了一点酒,就煞有介事地找她的孩子谈话;更让她气愤的是镇长本人在当天要举行盛大的宴会。在宴会上,大家都要一瓶一瓶地喝酒而且是烈性的好酒。

“很多人都会喝过量,可是那他们都不把这叫喝酒!他们是好人,你却是没用的人。”

玛莎继续愤愤不平地说。

“他这样对你说的吗?我的孩子?”洗衣妇说,她的嘴唇在发抖。“他说你妈妈没用吗?也许他说的对!可是,他不该对我的孩子这样说呀!况且,我在他家里受的苦已经够多的了。”

“镇长的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在他们家里当佣人,住在他们家里。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人们吃掉的盐都有好几桶了,现在人们都感到口渴了!”玛莎笑着说,“镇长家今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晚宴。他本来是想推迟举行的,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饭菜都已经做好了。这是在他们家的一个男仆告诉我的。刚才他收到了一封信,说他的弟弟在哥本哈根死了。”

“死了?”洗衣妇大声叫了一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

“是的,死了!”玛莎说。“你为什么为这事这么伤心呢?噢,你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你在他们家当佣人的时候就认识他。”

“他死了?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人!像他那样的人真是少有啊。”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了下来。“哦,我的天啊!我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打转呢!这是因为我刚才喝得太多了。

我觉得不舒服!”——她紧靠着木栅栏,不让自己倒下去。

“啊,我的天啊,你真的很不对劲呢!”玛莎说。“别急,别急,马上就会挺过去的。

——不对,你看上去真的病得很厉害!最好还是让我把你送回家吧!”

“可是,这些要洗的东西——”

“我来洗得了。来,用你的胳膊搂我!孩子可以留在这里看管一下东西。我一会儿就回来把它们洗完,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洗衣妇的腿在发抖。“我在冷水里站得太久了!从大清早起我就一直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我全身烧得滚烫。啊,仁慈的上帝啊,请帮助我回到家里去吧!啊,我可怜的孩子!”说完,她哭了起来。

小男孩也哭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一个人坐在河边,守着这一大堆浸湿了的床单被套。

两位女人只能慢慢地往前挪动着,洗衣妇拖着虚弱不堪的步子,摇摇晃晃走过小巷,拐到镇长住的那条大街上。一到镇长家的门口,她就倒在了人行道上。人们都围了过来。

瘸子玛莎赶紧跑到院子里找人帮忙。镇长和他的客人们都走到窗前,朝外面望。

“是那个洗衣妇!”他说。“她喝多了,她真没用!她那个漂亮的孩子真可怜啊!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不过,他的母亲太没用了!”

不一会儿,洗衣妇清醒过来了。大家把她扶进她那间破旧的房子里,把她放到了床上。

好心肠的玛莎为她热了一杯啤酒,里面还加了一些黄油和糖。她觉得这是最好的药了。然后,她匆匆忙忙赶到河边把剩下来的东西洗完了。她洗得够马虎的,虽然她原来是一片好心。

严格来说,她实际上只是把那些浸湿了的东西拖到岸上,把它们装进筐里而已。

天黑的时候,她来到那间清寒的小屋坐在洗衣妇身边。她特地从镇长的厨子那里,为病人要了一点烤土豆和一块肥火腿。玛莎和小男孩大吃了一通,不过病人只能闻闻食物的香味。她说香味也很有营养呢。

不一会儿,小男孩上床睡觉去了。他和母亲睡同一张床上,不过,他睡在妈妈的脚头,身上盖着一床打满拼起来蓝色和红色的补丁的旧被子。

洗衣妇现在感觉好点了,热啤酒让她恢复了一点力气,那些食物的香味也对她起了一定的作用。

“多谢你,你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她对玛莎说。“等孩子睡着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想他已经睡着了。你看,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多么温柔、多么可爱呀!他不知道他妈妈有多痛苦。但愿上帝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

“那时候,我在给镇议会议员——也就是镇长的父亲——当佣人。有一天,他们家在大学念书的小的儿子回来了。那时,我还很年轻,野性十足!但是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我是正派的!”洗衣妇说。

“那位大学生快活、勇敢、友善,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我可以说,他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是正直、善良的!这世上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了。他是这户人家的少爷,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佣人。但是,我们相爱了——我们的爱情是真诚的、正当的!他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的母亲,在他的眼里,他的母亲是人世间的天使!她既聪颖,又很温柔。”

“后来,他出门旅游去了,走的时候他把他的金戒指戴到了我的手上。可是,他一走,女主人就马上把我叫去。她用一种坚定而温和的严肃语气对我说话,就像我们的上帝那样说话一样。她清清楚楚地向我说明我与他们之间存在着差距,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现实中都存在着差距。”

“‘他现在只是对你的漂亮外表着迷,’她说,‘不过外表的漂亮是不会长久的!你没有受过他那样的教育。在精神方面,你们两人是很不相配的,而不幸恰恰就在这里。我尊重穷人,’她继续说:‘在上帝的面前,他们比许多富人具有更好的位置。可是,在我们这个人世间,当我们开车向前行驶时候,必须当心不要走错了车道,如果超出了车道,就会翻车,我们就会翻到路上去!我知道,有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一个手艺人向你求过婚,我说的是那个手套工匠艾力克。他死了妻子,又没有小孩。他的条件很不错。你好好考虑考虑吧!’”

“她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刺进了我的心。不过我知道女主人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意识到这一点令我很痛苦,使我感到非常沉重。我吻了她的手,流出了痛苦的眼泪。回到我的屋里,我扑倒在床上时,哭得更厉害了。我熬过的那个夜晚是多么沉痛啊!只有上帝知道,我经受了怎样的痛苦,作出了怎样的挣扎!”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给我力量,为我指引方向。就好像是上天的安排似的,我走出教堂的时候,手套工匠艾力克正好向我走来。这时,我心里的所有疑虑都消除了。我们俩无论是在社会地位方面,还是在个人境遇方面,都是很般配的,况且他甚至还是一个有钱人。”

“于是,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说:‘你对我的感情还没有变吧?’”

“‘当然,我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他回答说。”

“‘你愿意娶一个尊重你、敬佩你、但是并不爱你的姑娘吗?当然,或许以后她会爱上你的!’”

“‘是的,以后会的!’他说。”

“就这样,我们把我们的事定了下来。我回到了女主人的家里。她的儿子给我的那个金戒指,一直藏在我的胸口上。白天我不敢戴,只有到了晚上,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才敢拿出来戴上。那天我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这枚戒指,直到我的嘴唇都吻出血了。然后,我把它交给了我的女主人,同时告诉她,下个星期五,牧师将会为我和手套工匠发布结婚公告。女主人搂着我,吻了我。——她没有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不过,那时我可能是比现在要有用一些,因为我还没有遭受到生活的灾难。”

“‘圣烛节’那天,我们举行了婚礼。第一年的婚后生活,我们过得还不错。我们有一个学徒和一个伙计,还有你,玛莎,那时你跟我们住在一起,给我们帮佣。”

“啊,你是一个善良的女主人!”玛莎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你的丈夫对我有多么好!”

“是的,你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们日子过得很不错的时候!——那时,我们还没有孩子。——那个大学生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哦,不,我见过他,但是他却没有看到我!他回来参加他母亲的葬礼。我看到他站在坟前,脸色死一样苍白,很悲伤,那是因为他母亲去世了的缘故。后来,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在国外没有回来。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他后来成了一个律师,一直都没有结婚。他已经把我忘了。即使他再见到我,也不会认出我的,我已经变得很难看了。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

接着,她又讲到了后来那些苦难的日子,讲了她家所遭到的突如其来的不幸。她说:“当时我们攒了五百块钱。街上有一座房子要卖,要两百块。把它拆了,再建一座新的,还是很划算的。所以我们便把房子买下来了。泥水匠和木匠估算了一下,新房子建起来要花1020块钱。艾力克很有信誉,他很快就在京城借到了这笔钱。不过,把这笔钱带回来的那个船长,在路上翻了船,钱随着船长沉没了。”

“恰恰在这个时候,现在正睡在这里的我这可爱的小宝贝出生了。长期的重病把我丈夫拖垮了。有九个月的时间,我每天都得为他穿衣和脱衣。我们一天不如一天,我们不得不借了很多债。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卖掉了,我丈夫还是死了。——我卖命地干活,辛勤地操劳,为了我的孩子我拼命地奋斗着,替人擦洗楼梯,为人洗各种粗的、细的衣服。可是,我的境遇一点儿也没有变好。这是上帝的意志。不过,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把我解脱出来的,他也不会扔下我的孩子不管的。”

接着,她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她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同时也觉得有了一些力气。她以为,她又可以继续干活了。可是,她刚走进冷水里,一阵寒颤和眩晕向她袭来,她双手在空中抓了几下,向前走了一步,便栽倒在水里。她的头搁在岸上,但脚仍泡在水里。她那双穿在脚上的木鞋——每只鞋里都垫着一把草——顺水漂走了。玛莎给她送咖啡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一惨象。

在同一时间里,镇长的仆人跑到了洗衣妇那间简陋的屋子里来,要她立刻到镇长那里去,镇长有重要的事情要对她讲。但是,已经太晚了!大家请来了一个外科大夫来给她放血。

但这个可怜的洗衣妇已经死去了。

“她是喝酒喝死的!”镇长说。

在那封通报他弟弟去世的消息的信里,还有死者的一份遗嘱。遗嘱中有一项内容是:死者留下六百块钱给他母亲以前的佣人——手套工匠的寡妇。这笔钱应该由镇长做主,按一定的大小数目,先后付给她和她的孩子。

“我弟弟和她之间有过那么一点小瓜葛呢!”镇长说。“她现在死了倒是一件好事,因为那个孩子可以得到全部的钱。我要把他送到一个正经人家去抚养,让他成为一个正派的工匠。”请我们的上帝为这些话祝福吧。

于是,镇长把小男孩叫来,许诺要照管他。他还说,他的母亲死了是一件好事,因为她是一个没用的人了!

人们把她抬送进了教堂墓地,埋在穷人的公墓里。玛莎在她的坟上栽了一棵玫瑰树,那个小男孩站在她旁边。

“我亲爱的妈妈!”他哭了起来,泪水哗哗地滚落下来。“他们说您是一个没用的人,这难道是真的吗?”

“不,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玛莎说,同时抬起头愤怒地望着天空。“我在很多年以前就知道这一点,昨晚之后我就更确信这一点了。我告诉你吧,她是一个很有用的人!我们的上帝知道这是真的!让别人说去吧,让他们说‘她没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