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开始了,后来中断了一下,因为两只狗在盖布里尔太太的长裙上流口水,不过这纯粹是表示友好,也没留下什么印痕;猫也带来了一点骚乱,它总是不停地把爪子伸向朱丽叶,还坐在她头上摇尾巴,这样朱丽叶温柔的声音时而说给猫听,时而说给罗蜜欧听。比尔呢,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很想说给药剂师的女儿听的。因为她太可爱、太迷人了,她是自然的女儿,正如盖布里尔太太所说,绝对适合演这个角色,比尔开始爱上她了。
那只猫出于本能,或者说格外聪明,它伏在比尔的肩膀上,似乎象征着罗蜜欧与朱丽叶之间的感情。随着排练次数的增加,比尔对朱丽叶的爱也显得更热烈、更明显了。猫也更加亲密,鹦鹉和金丝雀也闹得更欢了;弗雷克和弗罗克则跑来跑去。
演出的那个晚上终于到了。比尔演的罗蜜欧味道十足,他吻朱丽叶正好吻在她的嘴唇上。
“绝对自然!”盖布里尔太太说。
“不知羞耻!”议员赫尔·斯文德森说,他是城里最有钱也最肥胖的人。他脸上流满了汗,剧场里热,他身体也热。比尔在他的目光中看不出一丝喜欢的意思。“自负的年轻人!”议员说,“个子这么高,可以分成两个!”
赢得了满场的热烈掌声,只有一个人不喜欢,够幸运的了。是的,比尔是幸运的比尔,他尽力地表演了一个晚上,赢得了人们的称赞声,他感到又高兴又疲惫,回到房间已经是后半夜了,盖布里尔太太敲响了他的门。
“罗蜜欧,来喝点酒。”
漏斗从门上的洞里伸出来,比尔用杯子在下面接住。
“晚安!太太。”
但比尔睡不着,他演戏时说过的每句话,特别是朱丽叶说的那些,在他脑子里飞快地闪现着。他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的婚礼——他娶了弗兰德森小姐!真是什么离奇的梦都有。
七
第二天早上,赫尔·盖布里尔对他说,“不要再想演出的事情了,现在得抓紧学习科学课。”
比尔此时的想法和小麦迪森越来越接近了:一个年轻人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看书实在是浪费青春。但当他拿一本书坐下,又有许多高贵的想法不断涌现,它们深深地吸引着比尔。他了解了世界上的伟大人物和他们辉煌的业绩。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出自贫苦家庭:英雄斯密斯托克利的父亲是一个锅匠;莎士比亚是织布工的儿子,年轻时在戏院外面看马,后来却成了古往今来世界上最有名的戏剧家。比尔还了解到瓦尔特堡的歌唱比赛的情况,在那里,诗人们正在比赛谁将写出最美的诗篇。这种比赛就像盛大宴会上格雷西安的诗人选拔赛一样。赫尔·盖布里尔讲到这里显得特别有兴致。索福克勒斯人到老年还写出一部优秀的悲剧,称得上是最好的悲剧之一,并且获得了大奖。在荣誉和幸福之中,他心脏病发作而死。能在胜利和喜悦之中死去是多么难得。还有更幸运的!我们年轻的朋友比尔也充满了各种想法和梦想,但他无人可以倾诉,麦迪森和普里姆斯显然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心情。盖布里尔太太也做不到,她要么心情特别好,要么是个多愁善感的母亲,在这种时候她就泪流满面。
她的两个小女儿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们和比尔都没有料到她是如此容易悲痛和伤感。
“可怜的孩子,”她说,“做母亲的总是担心孩子的将来,男孩子能自己照顾自己,恺撒摔倒了,他能重新站起来。两个大点儿的在澡盆里扑腾,他们将来应该进海军,能娶到漂亮的老婆。但这两个可怜的女儿,她们的未来又会怎样呢,她们将到达想嫁人的年龄,但我确信她们喜欢的一定是我们家盖布里尔根本看不上的那种人。她们的父亲,又会为她们选择她们自己瞧不上的人,她们又会不幸福,作为一个母亲,我不得不去想这件事,这也是我悲伤的原因。可怜的孩子,你们将来会不幸福的。”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女儿们看着她,比尔也很难过地看着她,但他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旧钢琴那里坐下,想象的音乐开始在指尖奏响,就像从心中流淌出来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他头脑清醒地去上课和干值日。毕竟有人出钱让他受教育,而他又是一个有良知、思想正确的孩子。在日记中,他写下了每天读到和学过的内容,还有晚上弹钢琴结束的时间。当然他总是默弹,因为他不想吵醒太太和她的孩子。只有在周末休息时,他才在日记中记下,“想念朱丽叶。”“在药剂师家。”“给母亲和祖母写了一封信。”比尔仍然是罗蜜欧,同时也是一个好儿子。
“他很用功,”赫尔·盖布里尔称赞着比尔,“小麦迪森,向他这个优秀分子学习,否则你会不及格的。”
“丑恶!”麦迪森悄悄地说。
主持牧师的儿子普里姆斯,天天都为困倦而苦恼。牧师太太说“他得了一种病”。这样对他的要求不能太严格。
牧师就住在距离这里8英里远的地方,家中豪华而舒适。
“他以后会做主教的,”盖布里尔太太说,“他与宫廷里的人很熟,妻子出生在贵族之家,精通纹章学,对军服有很多了解。”
又到了圣灵降临节,比尔不知不觉已经在盖布里尔家住了一年了。他学了大量知识,但他嗓音还没有恢复,它还能恢复吗?
主持牧师一家邀请了盖布里尔全家来参加晚宴,还举办了一场舞会。当晚来了很多客人,有的来自城里,有的来自更远的地方。药剂师一家也受到了邀请,罗蜜欧又可以见到朱丽叶了,或许还能邀请她跳第一支舞呢。
那座宅第维护得很好,白白的墙壁,院子里也很整洁,没有马粪的痕迹。里面还有一个漆成绿色的鸽笼,周围爬满了青翠的藤蔓。牧师太太又高又胖,她被赫尔·盖布里尔称为“蓝眼睛的雅典娜”,她是有一对“蓝眼睛”,而不是像朱诺那样拥有一双“牛眼”,比尔想。她有着异乎常人的友善,总带着某种迷离的眼神,大概和她的儿子一样患嗜睡症吧。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裙,还戴着一堆拳曲的假发,右边佩带着一个像章,上面有她做将军妻子的祖母的肖像,左边则戴着一串差不多同样大的白色的瓷葡萄。
牧师正坐在那里吃着烤鱼片,他的脸红润而丰满,牙齿洁白,很有光泽。谈话时他总是聊一些奇闻轶事,这样他能跟所有人进行交谈,但是别人如果想和他谈得很自如就比较困难了。
议员也来了。在远道而来的客人中,还有商人的儿子费里克斯,他已经受了坚信礼,成了一位优雅的年轻绅士。不管是衣着,还是言行方面都显得优雅得体。大家都说他是百万富翁。盖布里尔太太几乎都不敢和他讲话。
见到他比尔很高兴。只见费里克斯带着亲切的笑容来到他的面前,还代替他的父母问候比尔。商人夫妇读过比尔写给家人的信。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要与议员跳第一支舞,那是她在家许诺过的。第二支曲子她答应跟比尔跳,但费里克斯走过来,有礼貌地一点头邀请了她。
“请允许我跳这支舞。必须这样邀请,我们的小姐才能够一起跳的。”
比尔尽量克制着自己,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看着药剂师的女儿、那个全场最漂亮的姑娘与费里克斯连续跳了两支舞。
“你会答应我晚餐后跳一支舞吗?”比尔脸色苍白地问她。
“好的,跳晚餐舞。”她回答,脸上仍然带着迷人的微笑。
“你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旁边的费里克斯说道,“这样不太好吧,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你还说见到我很高兴呢。那更不能阻止我和这位小姐一起吃晚餐。”他用双臂抱住比尔,还点着额头打趣说,“答应我了?答应了。”
“不行!”比尔断然拒绝道,眼睛里闪着怒火。
费里克斯讪笑着,他抬起胳膊双手叉腰,摆出一副青蛙起跳的姿势。“你很对,年轻人。如果这位小姐答应过我,我也会那么说的。”他有礼貌地向小姐鞠了一躬,接着就退开了。
但没有多久,比尔正在角落里整理领结,费里克斯又回来了。他挽住比尔的脖子,连哄带骗地说,“大方一些吧,我的朋友。我妈妈、你妈妈还有你奶奶总是说你是一个很大度的人,我明天就要走了,如果不能带这位小姐吃晚饭的话,那太让人难过了。帮一下忙吧,我惟一的朋友!”
比尔作为他惟一的朋友,再也无法拒绝,便带费里克斯去找那位姑娘了。
客人们从牧师家里离开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盖布里尔全家挤在一辆马车里,差不多都睡着了,只有比尔和太太还醒着。
她谈起了那个有钱人的儿子,那个自己也很有钱的年轻人,他可是比尔的好朋友,因为她听见比尔对他说,“干杯,我的朋友,代我向妈妈和奶奶问好。”太太说那个年轻人有一种隐藏不住的华贵气质。“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富人子弟,或者是伯爵的儿子。我们在场的其他人都比不上,真应该向他致敬。”
比尔一言未发,他一整天都很沮丧。晚上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必须向他致敬,”他自言自语,“必须让他高兴!”这正是自己所做的,他完全遵从了这个富家子弟的要求。“因为你出身低微,总是被他们压制,总是处于服从者的地位。他们真的比我们优秀吗?为什么生来就比我们强呢?”
有一些恶意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一些让祖母悲伤的想法。比尔此时想到了她。“可怜的奶奶,您深知贫穷的滋味,为什么上帝还允许贫穷存在呢?”他心中充满不平,同时又意识到在万能的上帝面前这都是些罪恶的念头。他想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孩子式的纯真,不禁有点悲哀。对上帝的忠诚于是又重新回到他心中,他感到与以前一样完整和充实。快乐的比尔!
一周之后,他收到祖母寄来的一封信。信是用她特有的方式写的,大小写字母混杂在一起,不管大事小事,在每一件事上都充满祖母对他的爱:
亲爱的我上帝保佑的孩子:
我想念你。我和你妈妈都很想念你!她现在很好,一直给人洗衣服。昨天费里克斯来看我们了,他还带来了你的问候。你们一起参加牧师家的舞会了,你很有礼貌,要永远做一个有礼貌的人,让奶奶和你工作很辛苦的妈妈感到高兴。她想告诉你一些弗兰德森小姐的事情。
以下是比尔的母亲写的:
弗兰德森小姐快要结婚了,这也是个老话题,她将嫁给书籍装订员赫尔·霍夫。经他一再恳求,他已被宫廷任命为书籍装订员,现在有了一个很好的身份,“宫廷书籍装订员霍夫”,小姐就要成为霍夫太太了。他们已经相爱很久了,亲爱的孩子。
你的妈妈
又及:奶奶为你织好了6双毛袜,过几天你就可以收到。我也带去一份你最喜欢的猪肉饼。我知道自从你去了赫尔·盖布里尔家,一直没吃过猪肉,他的妻子总害怕肉里面有寄生虫,我费好大劲儿才拼写出这个词,不过你不要相信这些,吃你的猪肉饼就是了。
你的妈妈
比尔读着信,心情变得舒畅了。费里克斯还不错,自己对待他好像有点过分了。他们在牧师家里分开时彼此都没有道别。
“费里克斯比我好。”比尔想。
八
平静的日子无声地流逝着,比尔在盖布里尔先生家已是第二个年头了,虽然太太称他为固执,这位先生仍顽固地坚持认为比尔不可以继续登台演戏。
比尔收到声乐教师的来信。他每个月为比尔支付学费和生活费。在信中他郑重地提醒比尔,只要他住在那儿,就不能想着舞台。比尔遵从了,但是剧院和幕布频繁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像施了魔法一样占据了他的头脑,他要作为一个伟大歌唱家登台演出。现在他的好嗓音不见了,至今仍没有恢复,这事常常让他深感痛苦。谁能安慰他呢?赫尔·盖布里尔不能,太太也不行,只有我们的上帝才真正可以做到,用各种方式对我们进行慰藉。比尔在梦中得到了它,他真是一个幸运的比尔。
一天晚上,他梦见在圣灵降临周,他来到了美丽的绿色大森林中,在那里,明媚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来,地上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布谷鸟开始鸣叫:“咕咕!”“我还能活多少年?”比尔问它。一个人每年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总是会这样问。布谷鸟回答:“咕咕!”
就这一声,它不再叫了。森林里很安静。
“我只能再活一年吗?”比尔又问,“那真是太短了。如果你再咕咕叫下去就好了。”接着那只鸟又开始叫了:“咕咕!咕咕!”是的,它连续不断地叫了下去。比尔也跟着它叫,他叫得那么逼真,简直就是一只布谷鸟。不过他的声音更大,也更清晰。所有会唱歌的鸟儿都加入了鸣唱。比尔唱起它们的歌,唱得远比它们美妙。他有了童年时的清亮的声音,他尽情地歌唱,心里非常快乐。然后他醒了,确信他仍然有声带,他的嗓音仍然存在,而且将在某个晴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重新迸发出来。他满怀信心,于是又愉快地睡着了。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仍没有感觉到任何嗓音复原的征兆。
从首都剧院得来的一点点消息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心灵的盛宴。这是他的精神面包。面包屑也是面包啊,他充满感激地接受面包屑——那些零星的消息。
在盖布里尔家附近住着一户亚麻商人。这一家的太太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家庭主妇,活泼爱笑,但是对戏剧一窍不通。她曾经去过一次首都,那儿的什么东西她都很喜欢。连那里的人她也很喜欢,他们听了她的话觉得很好笑,她认为可能是这样的。
“你也去过戏院吗?”比尔问道。
“当然去过。”亚麻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浑身冒热气。你真应该看看我坐在那儿热得直冒热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