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的一大桶蜜酒喝空了,新的一桶又送了进来,因为这是一群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老谚语说得好:“畜生知道什么时候该离开牧场,傻子却不知道自己的胃口有多大。”是的,他们对这个古老的谚语是再熟悉不过了;但是知与行却是两回事。
他们也知道,“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在主人家坐久了,也会引来讨厌的!”不过,他们仍然若无其事地坐着不动,因为大肉和蜜酒毕竟是好东西啊!狂饮欢宴仍在进行着,夜里,奴隶们睡在温暖的灰烬里,把手指浸到油脂里,拿出来舔着。那真是快乐的时光,辉煌的时刻!
这一年,威金人顶着已经开始咆哮肆虐的秋风暴雨又一次出征了,他和他的武士们朝着不列颠海岸扬帆远航,他声称那只不过是一次越海远征。他的妻子和那小女孩留守在家里。
可以充分肯定的是,这位养母不久就喜爱上这只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发出哀怨的叹息的青蛙,几乎胜过喜爱围着她打闹的那个漂亮的孩子。
秋天里那可以吞噬森林树叶的浓浓湿雾,已经笼罩着灌木丛林和荒野上空。人们称之为“没有羽毛的鸟儿”的雪花在纷飞群舞,冬天飞快地到来了。麻雀占据了鹳鸟的窝,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些离去了的主人,那对鹳鸟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们又怎么样了呢?
鹳鸟们已经到了埃及了。此时,那儿的太阳放射出温暖的光芒,就像我们这儿晴朗的仲夏日一样。埃及正是罗望子树和金合欢胶树遍野盛开的时节;穆罕默德的新月在清真寺的圆屋顶上闪耀着,那一对又一对的鹳鸟夫妇经历长途跋涉后正坐在细长的尖塔上小栖。大队的鸟儿,分别在废弃了的城市里肃穆的圆柱上和倒塌了的寺庙拱门上,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建起自己的窝。枣树伸展开它的青枝绿叶设起一道遮阳伞一样的屏障;远处的沙漠上,灰白色的金字塔犹如大片阴影在晴空中耸立着,鸵鸟在敏捷地快速奔跑,狮子睁着威严的大眼睛注视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大理石像。尼罗河的水位下降了,河床上爬满了青蛙。这景象对鹳鸟家族来说,是埃及最壮观的了。鹳鸟孩子们以为这是视觉的幻觉,他们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耀眼。
“是的,这儿就是如此温馨。在我们温情万种的国度里,永远是这般景象。”鹳鸟妈妈说。
鹳鸟孩子们感悟到了妈妈话里的力量。
“还有什么可以看的吗?”他们问道,“我们是不是还要飞得更远深入到内地去?”
“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看的了,”鹳鸟妈妈说,“这片温馨的土地的尽头只有莽莽的林海,枝繁叶茂,枝桠纵横交错,小道上布满荆棘藤蔓,只有大象才能用它那大脚丫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与我们相比,那儿的蛇是太大了,蜥蜴动作快极了。如果你们走进沙漠,只要一阵轻风吹来,便能吹得你满眼都是沙子,要是刮起大风,就有可能被卷入沙柱中去。所以呀,最好还是呆在这儿,这儿又有青蛙又有蝗虫。我要在这儿住下来,你们也要在这儿住下来。”
于是他们就在那儿住下来了。爸爸妈妈坐在建筑在那个细长的尖塔顶上的窝里,一边休息,一边还忙着梳理羽毛,在自己的红腿上蹭嘴。
他们不时伸出脖子,肃穆地鞠躬,抬起头来,昂起高高的眉头额角,展示自己华丽柔顺的羽毛,眼睛里透露出聪颖的神情。鹳鸟姑娘们在芦苇中昂首阔步,狡诈地窥视其他的年轻鹳鸟,同他们结交朋友,每行走三五步就吞食一只青蛙,或用尖嘴衔起一条小蛇前后甩动,她们认为这些食物不仅能使她们变漂亮,也很美味。鹳鸟小伙子们开始争吵,用翅膀厮打起来,用尖嘴啄对方,有时甚至啄得鲜血直流。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恋爱的,年轻的鹳鸟男女中,有一对订婚了,又一对也订婚了,那就是他们生活的目的,接着,他们迁居新家,开始新的争吵,因为在热带国家里,人们的性情多半急躁和情绪化。不过,这一切是令人愉悦的,老年人尤其感到快活,在他们的眼里,孩子们的所作所为总是得体的、情理之中的。每一天都是艳阳天,每一天都有饱餐不尽的美食,无忧无虑,只有享乐。可是,在他们那自称为他们的埃及主人的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却没有丝毫的愉悦。
他们那威严和富有的老爷,斜靠在四壁五光十色的大厅中央的长沙发上,俨然像坐在一朵郁金香花里;可他的四肢僵直无力,像木乃伊似的伸展着。他的家人和奴仆们站在他的周围,尽管谁也不敢肯定他是否还活着,大家暂时认为他还没有死。那朵生长在北方的可以治病的沼泽莲花,原本要由最爱他的那个女儿去寻找、采摘回家的,可是沼泽莲花没找到,那个女儿也没有回来。他那豆蔻年华的美貌女儿,曾穿上天鹅的羽衣飞越大海和陆地到那遥远的北方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她死了!”回家的那两位天鹅少女报告说。她们编造了一套完整的故事,故事是这样说的:
“我们三人一起在高空中飞翔,一个猎人看见了我们,向我们射出了他的箭,射中了我们当中年轻的伙伴和朋友,慢慢地,她唱着道别的歌,像一只濒死的天鹅,沉落到灌木林里的湖泊里去了。
“我们把她埋葬在湖畔一株呻吟的白桦树下,并报了仇。燕子在那个猎人的茅草屋顶下筑了一个窝,我们把火绑在燕子的翅膀下;房子燃烧起来,把那个猎人烧死了,火光掠过大海,一直照亮那棵低垂哀悼的白桦树,她就在那树下安息了,她永远不能回到埃及来了。”
那两个天鹅少女当即就哭了起来。鹳鸟爸爸听到这个故事,气得咬牙切齿,发出的响声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全是捏造的谎言!”鹳鸟爸爸大声地说,“我真想用我犀利的嘴啄进她们的胸膛。”
“兴许会啄断你的嘴,”鹳鸟妈妈插话说,“那时你的尊容才好看呢!先好好想想你自己和你的家人吧!其他的闲事少管!”
“不过,明天早上我得到那个露天圆顶屋檐上坐着,那时候智者和学者将聚集在那儿给病人诊断,兴许他们能对病情作出正确的诊断。”
智者和学者都来了,他们聚集在一起高谈阔论,鹳鸟爸爸根本就不知所云,不过,那一席话无论是对那奄奄一息的病人还是他那葬身于沼泽荒野的女儿而言,都无济于事。
“爱情孕育生命!最崇高的爱赋予最高贵的生命!只有用爱才能挽回和延续他的生命。”
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学者说,这是智慧和美好的语言。
“这是个美好的理想!”鹳鸟爸爸紧接着说。
“这话的意思我就不太懂了,”鹳鸟妈妈说,“可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那个理想。好了,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我还有事要考虑呢。”
那些学者们谈论着对这个人的爱,对那个人的爱,爱与爱之间的区别,邻里之间的爱,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爱,植物对阳光的爱,当阳光亲吻大地,幼芽迸发而出等等,种种如此深奥的话,鹳鸟爸爸是根本无法领会的,更谈不上原汁原味地重复一遍。他感到心绪沉重,喘不过气来,于是半闭着眼睛。第二天,他若有所思地用一只腿站立了一整天,这么大的学问真让他有点担当不起了。
不过,有件事鹳鸟爸爸心里是明白的。那就是,富贵的人和贫贱的人都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都说,这个人病倒了,不能恢复健康了,这对成千上万的人来说,对整个国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不幸;如果他能康复,整个世界都会高兴起来。可是,那朵能使他复元的花儿生长在什么地方呢?他们都寻找过,也查阅过高深的书籍,讨教过闪烁的星星,询问过天气,追问过风;天底下凡能想到的,他们都探究过了;最后,智者和学者悟出,我们前边已经说过:“爱赋予生命,爱将能拯救一个父亲的生命。”在这种场合,他们写出了连自己都无法弄明白的语言。他们重复着,还把这句话作为药方写下来:“爱赋予生命。”可是,怎么样根据这个药方去抓这服药呢?这是他们难以解决的难题。最后他们一致决定,只有求助于全心全意爱她的父亲的那个公主了。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可以获得帮助的办法。一年多过去了,在一个新月黯淡光轮就要消逝的夜里,公主应该动身了,她要去斯芬克斯大理石像前把埋在石像脚上的沙土拨开,沿着一条通向一个大金字塔中央的长廊,去找一个葬在那儿的远古时代的国王。这个国王躺在木乃伊匣子里,周围是富丽满堂的金银财宝,公主要俯身用耳朵贴近已故国王的嘴,去获取她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挽回父亲的生命和健康的法宝。她做到了,她得到的神谕是:她要到丹麦的深沼泽潭去,按指定的地点,找到长在深水中的莲花,把它采摘回家,这样,父亲就可以恢复健康和体力了。
这就是公主穿上天鹅的羽衣,飞离埃及到这荒野沼泽地来的原因。这全部经过,鹳鸟爸爸和鹳鸟妈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也比以前知道得更详细了。我们知道,沼泽王把她拉到他的沼泽帝国那儿去了,我们还知道,对她的家人而言,她已经永远不在人间了。只有像鹳鸟妈妈那样聪明的人曾经说过:“公主会自己找到自救的办法的!”因此,他们决定看以后会怎么样,除了等待,他们也不能做什么了。
“我倒想把那两个无情无义的公主的天鹅羽衣拿走,”鹳鸟爸爸说,“那样,她们就再也不能飞到荒野沼泽地来捣鬼了。我将把那两件天鹅羽衣好好地藏起来,等到可派用场的时候再拿出来!”
“你打算把它们藏在哪儿呢?”鹳鸟妈妈问。
“藏在我们在沼泽地的家里!”他说,“我和孩子们在回家的路上可以轮流搬运。如果这样还有困难,我们可以在中途找到适当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等到下一次旅行时再搬运。
当然,只要有一件天鹅羽衣就够公主用了,但是有两件就总可以有备无患了。在北方那些国家里,人们从不会嫌衣服多的。”
“没人会因此感谢你的,”鹳鸟妈妈说,“不过你是家长,除了在孵卵期,我都听你的!”
春天来临时,鹳鸟们回到了它们建筑在威金人城堡上的窝,威金人已经给那个小女孩起了一个名儿,叫赫尔珈,这个名字对于一个有着这种脾性和这种美貌的小女孩是太温柔了。月复一月,这种脾性表现得越来越明显了;年复一年,鹳鸟们重复着同样的迁徙旅程,秋天飞向尼罗河,春天飞回沼泽湖,在这期间,那个小女孩子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不知不觉之中,已是一个16岁花季的美貌少女。她的外表光彩照人,可是内心却残暴凶狠,比那些在黑暗朦胧时代的大多数人还凶狠。她那白皙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那是她屠杀给神的祭品时溅上的。鲜血对她来说是一种快活。她狂野地咬断了神甫准备用来作祭品的那只黑公鸡的脖子;她还曾经一本正经地对养父说:
“如果敌人来了,就算我醒着,也绝不会叫醒你,他们在您酣睡时把您的屋顶掀掉,我永远也听不见,因为我的耳里仍旧回响着多年前您给我的那记耳光!我一直没有忘记!”
可是那个威金人把她的话当儿戏;像所有其他的人一样,他被她的美貌给迷住了,他也不知道在赫尔珈身上交替变幻着的脾性和美貌。她骑马奔驰可以不用马鞍子,好像她是长在马背上一样;她骑的马跟别的马厮斗时,她也不会跳下来。当威金人的船远征返航快靠岸时,她常常从高高的海岬上纵身跳入海里,衣服也不脱,游向威金人的船去迎接他;她把她最长的那一缕头发剪下来,拧成一股绳子当弓弦用。
“自己做的是最好的!”她说。
威金人的妻子是一个有着坚强性格的人,可是跟她的女儿相比,她只算得上是一个软弱和胆小的女人。她知道有一种魔力紧紧地缠在这个不幸的孩子身上。
当她母亲出现在门槛上或是走进院子里时,似乎总是魔力的驱使,赫尔珈总是要坐在井口沿上,向空中挥舞手臂,接着突然纵身跳进那个深井里去,在井里,她那青蛙的本性使她能自由自在地潜入井底又浮上来,一次又一次地耍戏着,最后像一只猫似的爬上来,一身水淋淋地朝大厅走去,滴在地上的水把落在地上的绿叶冲得像在小溪里打滚。
不过有样东西可以牵制小赫尔珈,那就是傍晚的薄暮。每当薄暮降临时,她就变得安静和深思起来,就听得进责备和劝告了;一种秘密的情感似乎把她吸向母亲。每当太阳一落山,她的身心开始交替变幻时,她就静静地、忧伤地坐在那儿,缩成一团,变成一只青蛙,可她的体形要比青蛙动物大得多,因此也就更丑陋,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可怜的小矮人,长着青蛙的头和带蹼的四肢。她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凄婉的神情,她发不出正常人的声音,只能发出一种空洞的蛙叫声,像一个睡梦中的孩子窒息般地哭泣。那个威金人的妻子把她抱到膝上,望着她那双哀怨的眼睛,忘却了她那奇丑的外形,说: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我这可怜的哑巴青蛙!每当你现出美丽的外形,看着你我就感到可怕。”
她写下一些驱魔祛病的咒语诗撒在这个可怜的孩子头上,但是她并没有看到有什么效果。
“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躺在一朵睡莲的花蕊里,”鹳鸟爸爸说,“现在,她已经长成她那埃及母亲的模样了,那个我们将永远再也见不到的母亲!
被大家和那些有学问的医生所言中,她不懂得怎样自救。年复一年,我在大沼泽地上空一遍又一遍地飞来飞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还活着。是的,我跟你说了吧,每年我比你先到这儿几天,修补我们的窝和办理其他的琐事,我总要花上一整夜的工夫,像一只猫头鹰或蝙蝠似的,在湖上飞来飞去,结果每次都是徒劳。我和孩子们从尼罗河国度搬运到这儿来的那两件天鹅羽衣,因此也就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共用了3次旅行才把它们运到这儿来的,到现在已在我们的窝底下压放了许多年了,如遇一场大火把这木屋烧了,这两件天鹅羽衣也就跟着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