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我们的安乐窝也就跟着毁了,”鹳鸟妈妈说,“可是,你却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你关心的只有你那天鹅羽衣、沼泽公主之类的事。你不如也沉到泥巴里去跟她一起过好了。自打我孕育第一拨孩子起就跟你说过,对于你的孩子们,你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只希望我们和我们的孩子的翅膀不要挨那个野蛮女孩射上一箭。赫尔珈压根儿就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的后果。我希望她至少能记住,我们比她先到这儿,在这儿住得比她久,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义务:我们每年缴税,一根羽毛、一个蛋、一只小雏什么的,该做的都做了。你以为我现在还能够像往日一样在院子里或任何地方走来走去吗?你以为我还愿意像在埃及一样成为人们的玩偶,把头伸进瓶罐里吗?不,我坐在这儿,对那个傻丫头有满肚子的牢骚和怨恨!对你也一样!你早应该就让她躺在那睡莲花蕊里,那样的话,她早就死掉了。”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鹳鸟爸爸说。“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要透彻得多!”
说完,它跳了一下,重重地拍打两下翅膀,腿向后一蹬,翅膀一动也没动。它飞出了老远才又使劲拍打一下!太阳照在它那白色羽毛上,它的头和脖子骄傲地向前伸展着,那姿态展现出力量和冲劲!
“他毕竟是所有鹳鸟中最帅的一个,”鹳鸟妈妈说,“只是我不会当着他的面讲这话罢了。”
那年初秋的时候,那个威金人满载战利品和俘虏回家了。俘虏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神甫,是反对北方教神派系中的一分子。
那个时候,人们在客厅和卧室里常常议论着一个话题,那就是正在南方广泛传播的新信仰,这种新信仰已通过圣·安斯加尔传播到远在斯里迩的赫德比去了。
就连赫尔珈也听说了人们对白基督的信仰,她听说这个人从爱人类到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去解救他们;不过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如俗话所说,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看来只有在她变成一只可怜的青蛙蜷缩在卧室里的一个角落里时,她才会懂得“爱”这个字眼里的含义;不过,威金人的妻子曾听说过,并被这个字眼的含义所真正感动过。
在最近一次远征归途中,船上的人都在谈论那些用昂贵的石头为上帝建造的壮观的教堂。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中还有一些做工精致的大型金制器皿,每只都散发出特别的香味;那些都是基督神甫在神坛面前祭奠用过的香炉。
这个年轻的神甫就被囚禁在那个威金人的豪宅阴森的地下室里,他的手脚都被皮条绑着。那个威金人的妻子说,他看上去就跟北欧神话里的美男子光明之神巴尔度一样美,他的不幸打动了她的心;可是赫尔珈却说,用绳子绑住他的脚后跟,然后再把他绑在野牛尾巴上,那才好呢!她还悻悻地说:
“然后我会把狗放出来,呼啦!满荒野乱跑,在沼泽和泥潭上!那才壮观呢!不过更好看的是跟在他后面飞跑。”
但那个威金人不愿意让他就这样死去;他有意要在第二天在树林里的处死石上,以蔑视和敌视众神的罪名,将这个神甫来祭奠神灵。
这是第一次在此地用活人来祭神。
赫尔珈祈求恩赐给她这个机会,她将亲手用这个牺牲品的鲜血洒在神像上和那些聚集在那儿的众生身上。她把自己的那把寒光熠熠的钢刀磨得锋利无比,当一群在狂奔乱跑的大恶狗从她身边飞奔而过时,她用自己的钢刀捅进了一只大恶狗的肋骨,“只是为了试试刀快不快。”她说。威金人的妻子悲哀地看着这个野蛮的、被邪恶缠身的女孩;当黑夜降临时,这个少女美丽的外表被温柔的心灵取代时,威金人的妻子用胜于雄辩的语汇对赫尔珈道出了深藏在她心底的哀愁。
“我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包括对我的丈夫,提起过你带给我的巨大痛苦,”威金人的妻子说,“我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怜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母爱是伟大的!可是爱从来就没有进入你的心田,你的心肠就像那些生长在湿冷的沼泽地里的植物一样硬。你到底是从哪儿来到我家的?”
于是,这个可怜的怪物哆嗦起来,好像这些话触动了维系在她肉体与心灵之间的那条隐形的绳索,大滴的泪珠涌出眼眶。
“你的磨难就要来了,”威金人的妻子说,“那对我也是可怕的事。早知如此,不如当初把你留在大路旁,让夜风吹着你入睡去。”
威金人的妻子痛哭流涕,带着满腔的愤恨和痛苦的心情离去,消失在从屋梁上垂挂下来的皮毛帘子后面。
这只皱皮蛤蟆独自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周围笼罩着一片沉寂,从她的胸膛释放出一种半窒息的叹息声,仿佛一种苦楚的新生命在她的内心深处诞生了。她爬向前倾听着;她继续向前爬,用她笨拙的双手抓住了横在门上的沉重的门闩。静静地,她把门闩拉出来,静静地,把插销抽掉,拿起矗立在前厅里的那盏摇曳的灯。似乎是有一种坚强的意志给了她力量。她拉出紧锁着的地窖门上的铁插销,朝囚徒爬过去。他在睡眠中;她用自己冰冷和湿漉的手触摸了他一下,他醒来时,看见这奇丑的外形,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以为见到了邪恶的幽灵。她拔出刀来,割断了绑在他手脚上的绳索,并示意他跟她走。
他念了一串神圣的名字,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手势,那只奇丑的青蛙仍未变形,他说:
“你是谁?你从哪儿生来的这动物形体,却充满了温柔与仁慈?”
那个蛙身女子示意他跟着,领着他穿过一道道挂满帷帘的通道来到马厩里,指着一匹马。他跳上马背,她也跟着跳了上去,坐在他前边,紧紧抓住马鬃。那个囚徒明白了她的意思,急速策马扬鞭奔上一条他绝对找不到的路,向广阔的荒野驰骋而去。
他没有去想她那丑陋的外形,而是感到上帝的仁爱与善良在这个庞然怪兽身上显灵了,他念起了虔诚的祈祷和唱起了赞美的歌。她开始颤抖起来。是那赞美歌和祈祷的力量在她身上起了作用,还是那即将来临的寒冷的黎明使她颤抖呢?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她站起身来,想勒住马跳下马去,可是这个基督神甫用尽全力把她抱住,同时高唱着一首圣诗,似乎有种力量可以解除把她变成丑陋青蛙的魔力。马更疯狂地奔驰起来,天边变红了,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当大片的阳光把大地染红之时,那只青蛙变形了,又变成了具有邪恶残暴的心灵和美丽动人的外表的少女赫尔珈。神甫怀里抱着一个美貌少女,不禁被这一幕情景震惊了:他纵身跳下马来,把马勒住了。这一幕对他似乎又是一种新的可怕的魔力;赫尔珈也跟着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在地上。她身着仅仅过膝的短童装,从腰间拔出锋利的钢刀,跑到那位惊恐中的神甫面前。
“看我的!”她高声吼道,“让我来收拾你,用这把钢刀捅进你的身体!你苍白得像稻草,你这个没有胡子的奴隶!”
她逼近他。他们你死我活地拼搏着,不过上帝似乎给予了这个基督囚徒一种无形的力量。他牢牢地抱住她,他们脚下的那棵老栎树也来助他一臂之力,那伸出地面的树根紧紧地将那少女的脚缠住。他们身后有一眼喷泉,他用清新的泉水往赫尔珈的脸上和脖子上喷洒,命令那被亵渎了的灵魂走开,以基督方式保佑她,可是信仰的源泉不是涌于内心,这洗礼水根本没有作用。
但是,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那个基督神甫也显示了他的力量,他用超乎常人的力量与缠在那个少女身上的恶魔抗争。他似乎降伏了她:她垂下手来,用惊奇的眼神和惨白的面颊凝视着他,她觉得他是具有秘密法术的威力无比的魔法师,他似乎在念神秘莫测的咒语,在空中比划着神奇的手势。假如他在她的眼前挥舞一把锋利的钢刀或寒光熠熠的砍斧,她也不会眨巴一下眼睛的;可是,当他在她的眉间和胸口划着十字架时,她开始颤抖起来,她坐在那儿,低垂着头,像一只驯服的鸟儿。
他用温和的言辞,对她说起头天夜里她对他所做的善行,那时她变成一只丑陋的青蛙朝他走来,割断他手脚上绑着的绳索,领着他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还告诉她,她现在也像他曾经被束缚一样,而且被束缚得更紧,但是,他会尽全力把她解救出来。他要把她带到赫德比去,带到神圣的安斯加尔那儿去,在那基督城里,缠在她身上的那魔力将可以得到解除。不过,他不会让她在马背上坐在他的前面,尽管她个人的意愿如此。
“你要坐在我的后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的妖媚有一种来自邪恶的魔力,我害怕它,但是,我坚信胜利会属于有信念的人。”
于是他跪了下来,狂热地祈祷起来。
霎时,静寂的山林仿佛被他的祈祷变成了一个神圣的教堂。鸟儿唱着歌,仿佛它们也加入了新皈依的信徒队伍,野花散发出芬芳的香味;在他祈祷的时候,那匹曾驮着他俩拼命奔驰的马儿驻足在高高的黑莓子丛前,用力扒拉那些成熟了的水汪汪的莓子,好让它们掉到赫尔珈的手中给她提神醒脑。
神甫把她举上马背上,她没有反抗,她坐在那儿,像个梦游人,既没完全睡着,也没完全醒来。基督神甫用树皮把两根树枝绑在一起,做成一个十字架,高高地举着,骑着马穿越森林。他们越往前走树木就越茂密,最后是连路径都没有了的荒野。
那些茂密的野黑刺李树挡住了去路,他们不得不绕着灌木丛走。泉水没有汇成溪流,而是积成了死水沼泽,他们也得照样绕着行驶过去。森林里的凉爽和风蕴涵着力量和清新剂,带着信仰和基督的爱的温和细语同样蕴涵着极大的力量,发自内心的一种强烈的渴望,把这可怜的迷途人引向光明和生命的坦途。
人们都说,石头再坚硬,雨点也能把它击穿,海礁再犀利,海浪也能把它磨圆滑。
仁爱的露珠滴到赫尔珈身上,把她的硬心肠软化了,把她的野性感化了。尽管效果还未显现出来,赫尔珈本人也还没意识到,不过,在大地怀抱里的种子,在沐浴着清新的晨露和阳光时,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体内已被赋予了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能量了呢?当母亲的歌声渗入孩子的心灵时,孩子会跟着咿呀学语,尽管还不懂得其中的含义,直至后来逐步形成思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明了,上帝的福音也有这种力量。
他们穿过茂密的森林,走过荒野,又穿梭在茫茫不见路的林海里。临近黄昏,他们遭遇了一伙强盗。
“你从哪儿偷来这个小妞的?”强盗们吆喝着,他们抓住马的缰绳,强把两人从马背上拉了下来。神甫除了替赫尔珈保管的那把钢刀以外,没有别的武器,于是,他操起钢刀抵御强盗。一个强盗举起斧头朝他砍来,他闪身避开了这一斧,斧头深深地劈进了马儿的脖颈,鲜血喷涌四溅,可怜的马儿当即倒下了。这时,赫尔珈犹如从大梦中猛醒,她猛然扑向正在断气的马儿。神甫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她;一个强盗挥舞铁锤,照着神甫的脑袋猛打过来,顿时,鲜血和脑浆四溅,神甫倒地死了。
强盗们抓住了小赫尔珈白皙的手臂,这时太阳开始下山,当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她又变成了青蛙,一张白绿色的大嘴巴占据了大半张脸,四肢变得又细又长,长出蹼掌来,像蒲扇一样张开着。强盗们见状惊恐地把赫尔珈放了。一个庞然怪物站在他们中间,她显出青蛙的本性,蹦得老高,消失在丛林中。强盗们以为是洛基神灵显灵或妖魔的恶作剧,惊恐万状,仓皇逃命。
圆圆的明月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照耀着大地,可怜的、丑陋的青蛙,从丛林里爬出来,停留在神甫的尸首和马儿的尸体旁,用欲哭无泪的眼睛看着他们,嘴里发出蛙叫声,像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的哭声。她俯下身子,用她那越长越大的蹼掌捧起水,先是往神甫身上洒,然后往马儿身上洒;可是,她终于明白了,他们已经死了,永远不能复活了。很快,野兽就会来撕分他们的尸体;不,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尽全力掘着土,要为他们掘出一个坟墓来。她没有工具,只有一根树枝和蹼掌似的双手,挖着挖着,指缝间流出了鲜血。
终于,她明白了她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她打来水,把死者的脸清洗干净,用新鲜的绿叶盖在他的脸上;她拣来大树枝压在他的身上,再用枯叶填满其间的空隙;她再搬来最重的石头压在上面,用青苔把空隙填满。她认为这样,那坟丘就坚实了。那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太阳穿破云层,美丽的赫尔珈站在那儿,全身上下都可爱极了,她的双手还流着鲜血,泪珠第一次挂在这个少女红润的脸颊上。
在这次变形过程中,似乎有两种性格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抗争。她全身发抖,四处张望,就像刚从一场噩梦里醒来。她朝那棵瘦高树跑去,倚靠在树干上,转眼间爬上树顶,紧紧抱住,像只受惊的小松鼠,在那儿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丛林里一片死寂,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只有蝴蝶在飞舞,在嬉戏追逐;附近有几个蚁穴,每个蚁穴都有成千上万的忙碌着的小居民成群结队的出出入入;天空中飞舞着无数的蚊子,一群一群的,还有嗡鸣的苍蝇、瓢虫、金甲虫和其他带翅膀的小生物;蚯蚓从湿地里爬出来,鼹鼠也在活动;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四周一片寂静,正如人们所说的一样,一片死寂。谁也没有注意到赫尔珈,只有几群喜鹊从她坐着的那棵树梢上空飞过,唧唧喳喳。喜鹊停留在树梢上,出于好奇心壮着胆儿,跳到离她近一点的地方,不过只要赫尔珈瞅它们一眼,它们立即就飞跑了。它们不能理解她,的确,连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
薄暮降临,太阳开始落山,又到了她变形的时候了,她又重新活动起来。她从树上溜下来,当最后一缕阳光消逝,她又成了一只癞皮蛤蟆,站在那儿,手上仍带着撕裂的蹼,不过她的眼里放射出美丽的光彩,这种光彩是她穿着美丽的衣裳的时候所不曾有过的,因为这光彩是从一张青蛙脸上那双纯情、虔诚、少女般的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它们见证了纯真的深情,见证了一颗温柔善良的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洋溢着泪花,这是令人欣慰的珍贵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