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片庸碌喧嚣而又死寂沉沉的平原,何处倾听那一声尖厉的呼号?没有,无声无息……夜晚,我一个人待在园艺场招待所里,常常连灯也不开,只沉浸在无边的安静和墨色之中。我的两耳在寻索海潮的涌动。无风之夜的海潮神秘动人,它细碎无边和悄然传递的内力让人滋生出一种肃穆敬畏的心情。这是长夜巨人的低吟,是无数次溶解和消化的结果。
然而在大海之侧,在这里,却是可怕的遗忘,是沉睡和淡漠。
人的死亡真的是一次远行、一次告别吗?可是他再也不会归来,更没有重逢。思念的丝网把人罩住,把人的心瓣勒出血珠。我想念一个个遥远而又切近的人,思念亲人与故友,思念像风一样吹拂的、无名无姓的善良的逝者。一个又一个,他们的灵魂在平原和山地,在视界内外无边无际地飘动……仅仅是不久前,你的笑容还宛如春阳一样灿烂。
我在窗前呆立,像盼着一个归期,一次相逢……死寂无声的平原,无声无息的巨人之躯还在长眠,隐隐的鼾声笼罩了真正的黑夜。
清晨,我仍旧伏上窗前,想看着巨人之躯怎样醒来,看他一丝一丝地苏醒。
那一线晖光中的微风,是黎明前轻轻的鼻息。
从窗前到那片茂密的果林,有一条洁净的沙土路。霞光正把路旁的杨树等距投影在路面上,像一把竖琴。我正注视着它,突然梦幻一般,琴弦上有什么跳动起来,是一个小小的身影:这身影在弦上攀援,于是竖琴发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孩子向这儿走来。一个女孩,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额头低垂,看上去心事重重。后来,当她离得越来越近时,仿佛才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然后昂起头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候我才看出,这个小姑娘正是唐小岷。阳光下,她微鼓的额头亮闪闪的,还有霞光下不停眨动的、重瓣蜀葵花似的长睫。这真的是一对鹿眼啊。我想喊一声,又忍住了。我一直看着她走近,看着她仰头注视这边,鼻翼在轻轻活动……
进屋后,她的胸脯起伏不停,一刻也不再耽搁地从衣兜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纸。“叔叔,您看看吧叔叔……”
纸页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我的目光在纸面上划过,很快明白这是一份长长的控告书。它显然由孩子们写成,字体稚气然而笔画有力,每个字都写得挺拔端庄。它写了骆明事件的前前后后,末尾处是一排长长的签名。
我一口气看了两遍。尽管它控告的对象不够集中和明确,举证也有些模糊,却能字字拨动人心。霞光落在纸上,它染成了一片橘红色。我一遍遍看着。小岷好像等不及了,口气有些急促:
“叔叔,我们要再抄一次。我们已经添了好多内容,还是说不清楚。我们想找老师看看,出出主意,可有人吓得躲躲闪闪。肖潇老师看了,她说应该拿给您看看。叔叔,我们不知道这信该寄给谁,怎么改……大家在一块儿只是争,争来争去还是没有结果。叔叔,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
她那双花鹿一样的眼睛盯着我,微微叹气。这是一声微小的、若有若无的叹息。我不知该怎样感谢来自孩子们、来自肖潇的一片信任。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岷抽泣起来。
“叔叔,肖潇老师说不能流泪,说要流也流在心里,不能让那些人看到……我恨他们,恨医院,恨那个脏地方,恨那些狠心的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都说:我们一辈子也不到那个医院去了,生了病、疼死,也不到那里去……我们要告发他们,检举他们见死不救……”
小岷或许就是这封信的起草者,因为信中的语气与她这会儿的诉说十分相似。她说起草时好几个同学在一块儿,大家一边商量一边写,又经过一遍遍修改。这些天谁都无心上课,因为时下要做的事情比一切都重要。骆明死得太惨了,大家从震惊和哀伤中醒过神来,就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是的,在一个见死不救的地方,功课学得再好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孩子们、也是许多人固执然而未曾清晰表达过的一种看法,是人们从骆明的遭遇中得出的结论。这种认识对于一些十几岁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残酷了,可事实就是如此。
“有个老师看了我们写的材料,说你们可不能这样——到底要告发谁,总得有个准确的目标。‘你们控告的是谁?直接责任人是谁?’我们说就是要告发医院、医院的领导,还有医生。我们特别要告发那个女医生,我什么时候都能认出她来:一对大眼睛,有点儿胖,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坏人!那天正好是她值班,所以我们要告发她——老师说这叫‘渎职罪’……骆明多健康啊,他是百米田径赛全校冠军……全班最有希望考重点高中的人……”
小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哭得说不出话来。显而易见,这封控告信之所以写得太长,原因就是因为罗列细节太多;为了证明事件的严重,表述过于翔实,文中记录了许多数字:两点钟从学校出发、到医院是下午三点一刻;老师怎样说,院方怎样说,进手术室的时间、等候的时间……当然,所有数字都非常重要;问题是这差不多已经有了一万多字,实在太长了。
“叔叔,我们一定会赢——您说呢?”
我点点头。我这会儿在想廖若。
小岷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们还要写上其他见证人。那一天急症室里是两个大夫,他们的领导就是那个戴口罩的男大夫,胖胖的,不知道名字……我看见值班女大夫每件事都要请示他……到最后骆明的病都没有确诊,他是死在手术室门口的。廖若把他抱在了怀里,廖若是最重要的证人。可是现在廖若已经吓坏了……我们直到今天才明白:原来医院是这样的地方,这儿太可怕了……”
2
最让唐小岷伤心的是为这封信征求签名的过程。
她说:几乎所有的同学都签名了。大家争着签。就连包学忠也签了。骆明父母可怜极了,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死得真惨!同学们轮番安慰他们,说了那么多话……
“该让老师签名了。和我们一起去医院的女老师签了名。廖若多么重要啊。可是我们到了廖若门口又折回来。我们想一块儿去找廖若,把信读给他听,可还是害怕,没掏出来。他病得太重了。从他家出来,有人说能不能代他签?都说不能,说这样无效……怡刚把信又改了一遍。他写得太长,这么多页,领导一烦就会扔到一边去的。短一点儿,再短一点儿,缩成两页最好。两页怎么行?起码要把事情说明白,然后……怡刚去问老师——可他们不但不帮我们,还阻止我们。如果这封信是老师和同学合写的多好啊!
“我们还是去找了班主任。我们平时都喜欢他,都知道他一直难过。他仔细看了材料,然后就起身去关门。他是怕别人知道我们来这里找过。他看完了就一动不动盯我们,一个一个盯。我说老师怎么了?他又看关上的门,把材料翻过来放在桌上,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我们说还要修改才能寄走……他问:‘往哪寄?’我们说往上边。他立刻‘哼’了一声……我们都愣住了。我求他了:老师,您好好看一下这份材料,如果同意就签个字,如果觉得不行就修改……老师的眼睛瞪圆了。‘难道我们错了吗?老师!老师……’
“老师就是不说话,只把那份材料放在桌子上。直到最后,他没签字也没说一句话,走开了。他到底怕什么?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一声?我当时和怡刚站了一会儿,只得把材料取回来……
“我们再也不找老师了。让同学签名吧。签了十几个。接上有更多的同学签名——正签着老校长来了。他走到跟前伸出手来。我们都不知道校长的意思。他的样子很严厉,一直伸着手。我们害怕了。他说:‘给我。’我们只得把材料给他。他看一遍,摘下老花镜又戴上,不停地叹气。‘怎么了校长?’他摇头说:‘同学们,我们不能得罪那个医院啊,更不能得罪卫生部门。我们是个小小的学校,怎么能……’他手指点着桌子,下边的话没说明白。怡刚急了,问:‘为什么就不能?’‘因为所有老师的公费医疗都要他们管,还要看病;为这个事咱们扳不倒人家,还要得罪了人家。那就全糟了。同学们,让我们慢慢做做工作看,先不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这样对骆明家长、对学校,都不好……’
“老校长说话时两眼一直没离那沓纸。他的眼里有一点火星,一会儿就熄了。他捏纸的手抖起来,一直抖。我们忘不了老校长的话、他的眼神、他发抖的手……公费医疗、治病,我们明白,也许大家也会生骆明一样的病,也会痛得满地滚,那怎么办啊?不敢想……可大家眼下还没病,还好好的——为什么不敢?骆明都埋到土里去了!天哪,我们哭着跑开了……
“幸亏我们提前找了许多同学签名,后来再找那些没签的同学,他们都不敢了——已经签名的同学有的想反悔,那也晚了。多么坏啊,原来有人在暗地里阻止同学签名,找家长威胁……肖潇老师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们,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说到了您,说您是骆明全家的老朋友老邻居——‘去找他吧,他会帮你们……’
“叔叔,我就来了。”
3
我坐在那儿,看着面前泣哭的孩子,看她哭红了的美丽的鹿眼。我想起了另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想起了菲菲。
……
亲爱的孩子,再不要流那么多的眼泪,再也不要……因为没有人害怕眼泪。哪里也不需要它。它已经多得汇成了海洋:你们蘸一下试试就知道,海水和泪水是同一种味道。孩子,再不要泣哭了,也不要乞求。请相信自己的力量,这个世界最终难以忽视你们的声音。再说我们已经没有时间泣哭。
我该说些什么?我该怎样表达此刻的心情?
就让我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短短的故事。
这个故事许多人都知道,从来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我在遥远的异地也听过这个故事,可见它流传得既广且远,许多人都把这个故事记在了心底……
从前——但不是很久的从前,这儿曾出现过一个歌手。他携着一把琴走遍了山冈平原。这个歌手不是一般的歌手,唱出的也不是一般的歌。他不是逢年过节为官人和富人嗲声嗲气唱颂歌的那一类,那样的歌手连粪土都不如。他的歌声是将人的心声汇和了水声和风声,再集合起河水、森林和山谷的声音,从此就变成雄浑宽阔的一条大河,所以他就有了海浪一般的摧枯拉朽的力量。他的歌又像一只柔软的手掌,能让人抬起头来,不再泣哭。久而久之,人们已经无法离开这样的歌唱,就像每天都离不开食物一样。那些贫穷无告的人迷恋他,跟着他,后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随他,和他一起歌唱。
他唱出的声音能够直接钻到人的心里,所以才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奇力量。他走到哪里,只要一张口,就一定会牵动许多人。看看吧,他身边总是人山人海。在夜间,他们点起篝火歌唱,唱啊唱啊,奇怪的是嗓子永远也不会沙哑,目光亮得就像闪电。篝火照得通天明亮,有时人们通宵不睡,随着他一起用歌声迎来黎明。他怎么歌唱?他歌唱时总要挥起胳膊,长头发被风吹得像火焰在燎动;他的手臂向一边摆动,所有的人都向一边摆动;他的两手一抬,篝火四周的手掌就呼一下伸出,举成了一片森林。
这个歌手终于让一些恶魔害怕了。一天黄昏,篝火刚刚点起来,恶魔们就派去大批持枪携刀的人。他们先是藏了武器潜在人群中,然后慢慢向篝火旁靠拢。夜已经深了,这正好是一个大声歌唱的时刻,歌手放开喉咙,一场人如痴如醉。刽子手渐渐逼近了,突然就亮出枪械,喝令:立即停止,闭上你的嘴巴。
歌手就像没有听见,继续弹琴,引吭高歌。
刽子手就把他的琴夺下来,在膝盖上噼啪一声截成两半。
都以为这一下歌手该停止歌唱了,因为没有这把琴歌手就难以开口,这琴从来都是他的命根子,跟随他走遍了万水千山,他已经与之不能须臾分离。
刽子手有的站成一圈包围了歌手,有的阻挡着人群。
可是站在大火旁的歌手仍旧啊啊大唱——没有琴了,他就高举两手,两臂伸向天空,疯狂地一边挥舞一边歌唱。
汹涌的人流也跟上他,也像他一样挥动胳膊。
刽子手扭住他,把他的两只手砍去。血立刻湿透了衣袖、染红了胸膛。这时他依旧挥动两只光光的胳膊,继续高歌。
歌声像滚烫的热流一样不停奔涌。人群的吼唱汇成雷鸣,震得大地发抖。刽子手被强劲的声浪淹没了,击荡得肝胆俱裂,有的倒地而死,有的被拥上前来的人群踩死。
他仍旧还在唱、唱,一直到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后来……后来……
后来所有洒过血的地方都开放了一种野花,它们红得像火。到了深秋,花谢了,又结出一种红色的果壳。风起了,它们在风中发出尖厉的嘶鸣和嚎叫,整夜整夜都是它的呼号——人们说这就是他,是那个歌手在弹琴唱歌……
这就是那个故事,它告诉我们:只要灵魂的歌声永不停歇,魔鬼就会在歌唱中丧魂落魄,直到灭亡……
“那个歌手——那个被砍去了双臂的歌手,他来过我们这儿吗?”
“来过。他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他和他的歌声都到达了,穿越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这足迹永远都看得见。”
“真的?”
“真的。你和伙伴们一定去过那座海蚀崖,还记得春天和夏天的情景吗?那时候你如果站在山崖上,从山的漫坡往东看,整片整片的绿草间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像小火苗儿,而后就越来越密,直到把整片草原都点着了——这种花颜色浓烈,红得像火……孩子,这就是那个歌手走过的地方,是他的血……”
一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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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何时离开平原,因为我不知道这是跋涉的归宿还仅仅是一处驿站。我只知道这是昨天的家,我的出生地。夜晚,半夜醒来,常常有一阵难忍的、从心底泛上来的凉意,使我久久枯坐。我望向四周——这时一切熟悉的声气、一切生命的声响都构成了一种安慰。这时除了无边的夜色,什么都没有。原来我只是独身一人……这条路由何开始,还要蜿蜒到何方,真是不得而知。
一连几天蜷在住所。在这样的时刻,我会反反复复展读随身携来的、还有刚刚在旅途上记下的字迹。我翻弄着它们,想着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的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那些在记忆里业已变得陈旧的聚会,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有一段时间我曾奇怪地发现,我已经猝不及防地走入了中年的宽容:我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看上去好像在做人生的检视和度量,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好像是一种引而不发,其实最真实的情形是,生命的那种内在张力、锋刃,已经在悄悄地折损。
在这种多少有些可怕的宽容中,我不能不一遍遍地怀念自己的往昔,记住那些青春的勇气。我从来以为,一个人如果在三十五岁以前就走入了机智和乖巧,那差不多也就完了,那对一个人的灵魂来说简直就是死路一条;可是四十岁以后呢?那就会是半条死路吗?今夜我不能回答。
我在如此的寂寞中沉入的是深深的回想,回想一路上的喧嚣……匆匆过客们几乎都在无一例外和一无所知地嚷个不停。他们的尖音和冷嘲,令人厌恶的聪慧,是这个时代最浮浅最廉价的东西。
我面对的却是近在眼前的不幸,是无以疗救的哀伤。因此,我觉得种种嚷叫都变成了人世间最为冷酷的嘈杂。我同时也为自己长达二十余年的自我烦恼和莫名的徘徊、更有时断时续的呻吟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