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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控告(2)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

今夜,我不能销磨的记忆里倏然跳出一个名字。然而我不能说出。我之所以不能说出他(她)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一种深爱和禁忌。一些故事堆积如山,它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堆积,卷裹了各种虫卵和病菌,覆盖了清新的泥土。在这个时刻,也许是为了遗忘,为了沉浸和寻找,也为了挨磨,我有时竟能长达几个小时地回想他(她)。我像个搜索渣食的动物一样,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开掘中,任白发从乌丝中悄然探露,一双眼睛也被无始无终的刺痛弄得愈加浑浊……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那座燃烧的、日夜旋动的城市,试图从熟悉得发馊的面孔间、从繁琐得悲惨的聚会里走出。回忆我从那所地质学院毕业、到地质所再到杂志社,我几乎只为了抵达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奔波。从地质学院的假期勘察开始,我就很少离开这套精心置备的行头:大大的背囊,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以及无数野外生活的器具。我不会长踞于喧嚣的街区——长长的逃路没有尽头,从城区到郊野,从平原到山区,不停地走,走,走遍太阳灼伤的大地,走遍夜色深渍的大地。我的不可遏制的长吟的欲望在推启喉咙,可又生怕轻薄的认识蜇疼了自己。我真的要像挚友所告诫的那样:你啊,请三缄其口。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2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了,当时提高了声音。在过去我是不敢这样跟领导说话的。我说:‘那好啊,你是一个教育局长,却动员一个称职的老师离开学校,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可以这样做,但你别想指望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变卖自己——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的脸变了色,好长时间没有愣过神来。后来他可能琢磨起我刚才的话,想到我刚刚还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女儿,就嗷嗷叫了起来。他伸手指着我:‘好好,你!你!你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你谁都敢污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了副脸壳子吗?你这样水平的,全市教育系统有的是!你别烧包,我今天也这样告诉你,嗯!嗯!’

“我听了一点没激动,差不多都要笑出来了。我说那好吧,那就从全市教育系统去找吧,就不必在这儿跟我磨牙了,惹您生气真是过意不去。他说你也不用巧嘴滑舌的,你是什么意思我全能听出来,你才吃了多少年的咸盐豆子……

“他跳起来又坐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而我却在旁边不温不火的,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脸色一直紫着。我说我要走了,局长再没什么事了吧?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我知道他回去交不了差——当时他一定是在公司面前拍了胸脯。我于是十分快意。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叹气,我就冷笑。呆了许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主要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我想这句话也太幽默了,只可惜他自己并没认识到这一点。我听下去,很想知道自己的这条‘主要缺点’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说:‘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只是从眼前、从局部;你知道现在的事情有多复杂,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预料的啊!你以为公司是一般的地方吗?他们想做的事儿,老实说根本用不着求我们——我是说,‘得耳’和苏老总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做不成的——这是真话啊!我们教育局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他们为这事找到我,不过是想给我一个面子罢了,人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市里领导……’

“我知道这里面有威胁的意思,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宁可失业,也不会到他那里,这点你尽可放心好了。他们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见了有钱有势的人都那么恭顺、那么下贱!’

“他开始吼叫:‘我下贱?这是你说的吗?你敢承认这是你刚才说的吗?’

“‘是啊,就是我说的嘛。有人不仅下贱,而且胆小,是一群胆小鬼……’

“‘说我胆小?那我怕谁?我难道怕你、怕你们不成?’

“我告诉他:你们心里有鬼,所以你们实际上谁都怕;你们特别害怕孩子的眼睛!……”

2

这个夜晚肖潇非常激动。自我们认识以来,这些天来大概是她最冲动的日子。原来她在许多时刻也是不能忍耐的,这是十分少见的——即便是那个夏令营的可怕遭遇,也没有使她这样。

她告诉我,就在“小苹果孩”出事前不久,另一件事曾深深地震动了她。这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想,但还是做了许多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恨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那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的故事。

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面对这个教育局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孩子……

一切还得从那个夏令营说起。

从那个岛上回来之后,她的情绪糟到了极点。学校不久之后召集的假末学习班她称病未去,而这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海岛之行让她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到生活的另一面,不期而遇地与那个公司之类打起了交道。一切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十倍。这一回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惊讶。令她痛苦的是,从夏令营归来,一些同去海岛的女员工兴奋得差点没哭出来。

“多么好啊,哎呀人家公司对咱真叫好啊,吃住全包了,财大气粗,就是大方。啧啧,啧!”

她们的嚷叫响在校园里,弄到最后所有没去夏令营的家长都有些后悔了。有人问起肖潇,肖潇回答:“糟透了!”“怎么了?”“要多糟就有多糟!”对方愣住了,说:“天哪,这听谁的才是呢!”肖潇说:“听我的,因为我是领队,我更了解全部情况。”

那些通过夏令营与学校几位不道德的女人建立了联系的公司人士,常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有一天校门口停了一辆“林肯”轿车,下来的人就是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主任,姓潘,他开口就说要找肖潇——肖潇问有什么事?他说公司要搞一个大型酒会,她作为贵宾被邀请了。肖潇冷着脸说:“谢谢,可惜我今天要为一个孩子辅导功课。”

就在同一个秋天的学术会议上,肖潇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会议在市里的一个宾馆举行,整个会议要开三天。空余时间她总是一人独处,因为她喜欢如此。

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间里读书,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她以为是会上的朋友,开门后却愣住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门口站着,有些腼腆。她还没有叫出声来,一颗心先自怦怦跳了。这是那个市长——这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她写下了许多热烈的情书。她至今还没有回一个字。

“我不知是否可以进去……”

“请吧。”

他的脚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倒是对方有些慌促了。她为他倒水、端桌上仅有的两枚桃子。他这次来访多少使她有点吃惊——同样让她吃惊的还有那些锲而不舍的书信、那股劲头。作为一市之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有多松闲,但他真的为她花了不少时间。她原以为对方不过是那种轻薄之徒,是又一次情场即兴而已,虽然那些信件还称得上情真意切。她没有回,压根就不想回。她对这一类人不是敬而远之,而是厌而远之。她为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虽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一样,但她没有理由对这一类人抱有什么希望。她认为自己不会错的。

从那些信中她了解到他是一个“情感生活不太幸福的人”——是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不幸福”,而且都不愿离婚——最后这一条他却是稍稍不同了,离了婚,并且已经独身好多年了。他说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献给了眼前的事业——这座可爱的城市……她虽然看不出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但还是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眼下这个人就坐在对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他说自己的所有黑发都是染成的。虽然面色很好,但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他总是极力掩饰,一种笨重的气息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个做法有些过于勇敢——过于冒失了。我知道这不会有理想的效果,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坦率地说,就是太焦躁,觉得时间紧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虽然我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为什么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一个会上,那也不是第一面;有一次你到书店去——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你穿了一件风衣;同行的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我问了她……就这样知道了你。从那天起就没能把你忘掉——这有点像是老一套了,但这是真的。在你看来可能我是过于莽撞了,可我倒是鼓了不知多少勇气呢!”

肖潇的脸有些发烫,声音低下来:“为什么就‘来不及了’呢?”

他口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怎么说呢,是这样……有一天我照镜子——我这个人总是在情绪糟透了的时候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真是太苍老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多了。时间这么快就滑过去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年轻时候那些抱负啊,它们不仅没能实现,而且还有点南辕北辙。我不敢回想刚刚毕业时的心气,看看吧,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青春花得太不值了。那天晚上我沮丧透顶,想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情绪是早就有过的,它常常在脑子里闪动,可惜闪过也就闪过了。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坐卧不安了。它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害怕引起波动,所以有些事一直没有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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