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不会去注意刑事案件,因为太多了。有一些案子在报上公布了,说得很简单。群众并不知道它的恶劣程度,因为那样就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大事,到最后如何处理都成问题。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这一类案件几乎每月都要发生——可这一次不同了,受害者是我几个月前认识的一个孩子!
“那是我陪一个外地参观团到市郊,那儿有一个搞得不错的村子——比买了海岛的那个村子差一点,不过也改成了集团公司,内辖好多企业,总产值位列全市前十。一般来参观的上级领导都要去那里看一看。公司领导在接待方面也积累了许多经验,总是做得非常得体,这也让市里放心。参观团如果比较重要,在接待方面就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这也是一大难题,没有不打怵接待的,每天都要忙于送往迎来,几乎做不了多少工作。有人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说得让人心疼。时间就耗在这上面,一路陪着人家,说一些根本就不想说的话。重要人物下来了,你还得事先做好各种安排,计划周密,每一步都要想好,不出纰漏。这种痛苦是身在事外的人体味不到的。
“接待领导都有个苦恼,就是规格越来越高。现在都看电视,外地甚至外国有些做法,只要从电视上看了,都想学着做。享受摆谱、奢华这一类,往往是一学就会的。比如说接待中的警车开道,就是这些年才普遍实行的,刚开始是专门接待很高的首长,如今只要是上边的头头脑脑来了都要这样。警车一叫,群众就骂。可是被接待的人高兴。你不这样做,那么其他市区会这样做!警车开道这一类事还算小,要学的永远也学不完,比如列队欢迎、献花……这一套也全来了。这都是跟电视上学的。
“那个孩子就是那一次参观时认识的。因为小女孩长得特别漂亮、特别讨人喜爱,所以几次向来宾献花的都是她。小姑娘刚刚十三岁,穿一条花裙子,特别让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像小鹿,睫毛一闪一闪的。因为我们见面有三次了,所以她总对我笑。我知道她叫‘小蕾’,是跟着打工的父亲从南边很远的地方来的,正上小学。
“我一闭眼睛还能想起小蕾可爱的模样,闪动的大眼,高高举起手臂敬礼、献花,胸前的红领巾在风中飘着……有一天正开市长办公会,听全市治安情况的汇报,我被一个罕见的恶性案件惊呆了!汇报人说有一个外地的流氓在某个公司的宾馆强奸了一名幼女,而且是当众做的,事后想用一大笔钱堵住那个女孩父母的嘴,可是那个女孩告发了他,他又用一笔钱买通了在场的两个人,硬是想不了了之,还威胁女孩的父母,说如果再告就要如何如何。宾馆经理也做女孩家的工作,说要花高薪特聘女孩为他们的“少年形象大使”,给的钱高得吓人,只在业余时间和欢迎高级客人时才来工作,并不影响她上学……孩子的父母哭着答应了,可是小女孩还是告发……我忍着,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也许我最后不该多问那么一句——天啊,这一问知道被害的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小蕾!我长时间仰在沙发上,眼前一片模糊……
“当时离案发时间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难过到了极点。我再不敢想那个孩子。为什么就偏偏是她呢……我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疼,知道这是极度悲愤造成的。好不容易忍住了,我站起来,说马上——马上去看小蕾。
“那天我只抱住孩子。她什么话也不说,过去的活泼全不见了。小蕾长时间紧闭双眼,她不愿看我一眼。这使我总是看到她那长长的睫毛。
“多么可怕啊,我整天忙忙碌碌。我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就是个罪人。我平时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知道一些事情的症结何在,知道那些旅游区走得有多远,可惜还是缺乏勇气。我明白这些公司不是那么容易碰的。但那时我在心里下了个决心:从今以后,我就是要豁上去碰一碰!我的力量和我的岗位也许微不足道,可是这些都不能妨碍我。我也许没有多么高远的理想,可是这一毫米的理想总还该有吧!
“这就是那一会儿的誓言。我一遍又一遍默念:你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市长,你准备好了,你听着,你不准改变刚才的主意和决心。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找来公检法司的主要领导,又约来分管的领导,一个不准缺席;我说立刻派驻强有力的人员到那个旅游区,斩断伸向孩子的脏手!困难再大也要侦破,争取早结案,宣判、公布……我布置全市的治安工作,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加大力度,让全市群众、特别是那些弱小无依的普通百姓能安安定定过日子,穷和富倒是次要的……会散了,只有法院的头儿不走,我问还有什么问题,他吞吞吐吐。我厉声责问,他才说了一句:‘这个案子,怎么办更好?’我一听头皮发奓,大声问:‘你说呢?’他不语。我想说这个罪犯不抓不判,那你们法院今后还有法开张吗?这么多孩子在旅游区频频出事,历史上都没发生过,你查一查档案、查一查市志吧!
“他走了。我想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因为他什么也没说。谁知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太少,一切远比我预料的还要可怕十倍、可耻十倍!那案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结。原来那个案犯跟一个重要人物有瓜葛,他们是亲戚。有人对这个案子已经早早打了招呼。我对有关负责人说:这个人如果不抓,我这个市长就不干了!有一个副市长私下里笑,说:你干不干还不是小事一桩吗。
“他说得很对,虽然很恶毒。我知道在全市范围内找几十几百个市长是太容易了,谁都能干,我被选中也许从根上讲就是一个误会呢。我是一个博士生,这在很长时间内也成了一些人嘲笑的依据,只要是他们不高兴的事情,他们张嘴就说:书生还是不行!我知道一些粗鲁胆大的家伙都爬上来了,因为这一类人没什么操守,更没什么廉耻,在一定的时期内、范围内,当然他们的机会更多一些。我要工作,就少不了与这一类人打交道。这样久了,我发现自己也要设法变得粗鲁起来,有时还要像他们一样满口脏话、不讲道理才行,因为不这样就会被人耻笑,甚至寸步难行,一句话,会被当成外人、书生。
“这些不必说了,反正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不能习惯的只是眼下这个案子。我无法忘掉那个孩子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夜里因为难过,连续失眠。关于那个旅游区那个公司的黑幕我常有耳闻,有人说他们为一些客人专门准备了男孩女孩,毁了他们一生……我想这次将全力搏上一回,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说过,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这比我刚毕业、比我从政之初的远大理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它只剩下了一毫米——如果连这一毫米都守不住,我就完了!”
4
“一场纠缠就这么开始了。其实它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一个市长在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上真是微不足道。想想看,我多可怜,连一个孩子的公道都主持不了。相反我如果要干点坏事,那倒容易得多,这点我毫不怀疑。我差不多放弃了许多重要工作,专心于这个案件,这是被逼无奈。我有什么选择?所有副手都在盯着我。我憋足了一股劲,那一段时间简直不知疲倦。
“两个月的时间一闪就过去了。我最后还是疲惫了。我不信有谁面临过与我相同的这一摊子事。阻力大到难以想象,它们简直来自一万个方面。有人组织了大得吓人的所谓律师班子,罩上了一张无形的网,你看吧!这个案子就这样一拖再拖,我知道再拖上几个月几年都有可能。而我的箭却要一直撑在弦上,无法射出去,直到这根弦给撑断。而他们就在旁边等着,等着它断掉。
“最后我不得不去想想了:人这一辈子到底能干点什么、干成点什么?直想得心里发疼。我突然发现自己为了一些根本没法实现的东西奔波了半生!我把什么都搭上了,青春,爱情,一切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完了……是时候了,我从今以后该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事情了。我不是说正在做的没有意义,不是;我是说那些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实现的事情,也就等于没有意义。我说过,我要做的并没有多么了不起,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只是最起码的公道,是一毫米的理想——可是,我尽了全力,然而非常不幸,我没有做到……
“你会问为什么,我再告诉你一次:太难了,这几乎不可能。不光那个恶棍是某个大人物的亲戚,只说公司本身,后面也有无数只大手在支撑它。我,还有随便哪个市里的领导,都不可能动摇和改变他们一点点……
“既然这样,我就要从头计划一下了。我要好好看看,看自己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我最需要的又是什么。我发现自己正被一种爱折磨得坐立不安,我已经没法摆脱了,这是真的……我相信有了爱就会有自己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命差一点就给全部浪费了,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我会万分珍惜未来,万分珍惜给予我爱的那个人,因为这等于是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这样说简直像是在祈求,实际上真的是,只不过自尊心不允许我承认罢了……肖潇,你听到了,全听到了吗?
“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了,我今天对你全说出来了。这些无法在信上说得清楚,所以……肖潇!”
“……”
“你能回答我吗?”
“……”
“是的,你不需要马上回答,因为经过了周详的思考会更好;除非你觉得丝毫也不值得思考了。我现在只想把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这就足够了。”
……
5
肖潇诉说这些的时候,声音沉沉的。我明白了,她讲述的不是一个求爱的故事,而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个美丽的女孩其实是被无数的脏手按在了那儿……
沉寂了许久,我问了一句:“最后呢?你怎么回答他呢?”
肖潇摇摇头,“我不需要思考什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是说他不好;说真的,通过这一次交谈,我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震动。我发现自己以前太简单了,在看待别人,特别是周围的人物时,非常容易犯类型化的毛病——这是自觉不自觉的,也可能是一些低劣的文学作品给我的影响吧。眼前这个人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和丰富。
“说真的,在他为一个不幸的孩子发誓时,我心里涌起了多大的感动。那时真的是说不出地钦敬。我那时只在心里祈求:你千万不要放弃,千万不要啊,为了那个孩子,还有其他……真的,我真害怕他突然就变了。他一边讲,我一边在心里说:坚持下来吧,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的,你这一次、你千万守住这‘一毫米’啊……很可惜,最后事情不是这样,我是说,一切都不是我期望的那样——他终于不是一个例外者。他同样放弃了。我为他感到痛心。”
我能明白肖潇内心深处的想法,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把自己的遗憾告诉了他。当时也许太冲动太苛刻了,我说:你太自私了,当你失败的时候,马上想到的是怎样去安慰自己。那个孩子怎么办?还有,真的有人会接受你的‘退而求其次’吗?我这一问他受不了啦,说你千万不能这样理解,千万不能。而我直到最后还是说:我不会有其他的理解了,不会了。”
肖潇的双眼久久望向窗外。
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会忘记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一个人哪怕要坚持这“一毫米”,都将付出全部的代价……
座谈会
1
老骆和达子嫂一大早突然来到了招待所,找到我,满脸惊恐说:“不好了,那事儿到现在还没完呢!咱什么也不明白,你得去帮咱说说话了……”我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老骆就不停地扯我的胳膊:“不行哩,人家催着去哩!来了一些大官……”
我安慰了一下老骆,请他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问了肖潇,她说城里的卫生局长、医院院长等都到学校开座谈会来了,陪同的还有教育局长。这显然是平息众怒的一个举动。我马上想到这可能与孩子们的行动有关。那些人的动作可真快。肖潇有些不屑:他们这种认真劲儿拿出几十分之一用在日常工作中,就不至于发生那样的悲剧了。我告诉她有人通知老骆夫妇去参加座谈会,两个人都很害怕,非要我陪他们去不可……肖潇鼓励说:
“你是陪自己的邻居,是受死者家属委托,当然要去!”
当我们来到学校那个寒酸的小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好多人。桌椅是临时凑起来的,那个拼起的长条形大桌子稍微一碰就吱吱响。桌子用布单罩着,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桌子当中摆了两盘水果,罐头瓶里还插了一些野花。长条桌顶端坐的大概就是卫生局长和教育局长了。我端量了一下,发现有些奇怪的是,这几个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四方脸,头微秃,颊肉松弛。
座谈会召开之前,校方建议骆明所在班级的同学都来听听,可小会议室坐不开。结果只能把与会范围缩小:部分教师和送骆明到医院去的同学——即所有“当事人”。
一开始是老校长弓腰感谢各位领导亲自来校,送来温暖和关怀,对事件如何重视等等。校长的话刚停卫生局长就站起来:他说今天是来向学校、向死者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和……他多少有一点南方口音——仔细些听才发觉是模仿来的:
“发生了这个意外啦,大家都有责任啦。现在我就是来听听同志们、特别是老师和同学们对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宝贵的意见啦。这都是金钱买不来的东西啦……”
他说着把脸转向身边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那个人就是院长,他手里夹着一支烟,上唇奇怪地鼓得很高。这时他随着局长频频点头,接上说:“欢迎老师和同学们畅所欲言。今天把该说的话都说透了,破除了误解也就好了——我们知道因为这起医疗事故……嗯,这起事儿——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是发生了这个事吧,同志们对我们医院有不少看法。这也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话不说不明,灯不挑不亮,我们今天就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因为今后我们还要常来常往嘛,我们还是医疗合作单位嘛!”
肖潇坐在我旁边,她的脸色有些红,看得出她很生气。
那个局长还要讲什么,老骆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开始就被请到局长旁边坐着,这时哽咽起来,鼻涕眼泪流下来。园艺场领导小声凑在老骆耳边咕哝什么,大概是让他克制一下。老骆说了一句:“天哪!俺担待不起哩……”
达子嫂不知场长对男人说了什么,只跟着喊:“这么多领导来了,俺担待不起哩!担待不起哩!”
场长不断推拥老骆的胳膊,老骆还是咕咕哝哝说下去,重复那句话……场长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安静下来。
下面是教育局长讲话。他说我们一定要加强学校的管理,包括同学们身心健康方面、体育方面、卫生方面、教学质量方面……他特别赞扬了医疗部门长期以来对教育部门的大力支持,然后才扯到了正题上:
“发生这个事故嘛,看来是个坏事,但是呢,世间的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他说着把两只手伸在了面前——我好像见过这个奇怪的动作——两个手掌向下向上翻动着,“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凡事都有两个方面,都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问题,是不是——是不是?”
他四下看着,像问在场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