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站起来——进来的人是廖若!他头发蓬乱,两眼闪着尖利的光,衣衫不整,满身泥土……几个人都一块儿喊他,他像什么也没有听到,那双焦干的双眼扫扫大家,突然破开嗓子喊起来。这声音苍老沙哑,真不像是他的声音——
“骆明死了……他是吃了毒药……是我们俩……害死的……”
我的头嗡嗡响。他只一声声大喊:“你们要相信我——我不说出来就是撒谎,就是胆小鬼……我们早就想给他点颜色。包学忠一直和我商量怎么对付他——他早就说要干掉他;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说……我们就一块儿干了。真的……放在了野餐里,但不想毒死他。原以为他会转醒的。我吓坏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我告诉了爸爸妈妈,可他们说我疯了……”
廖若大哭大嚷,然后又蹿到唐小岷和怡刚跟前。
唐小岷和怡刚用力把他抱住,他就全力挣脱。整个会议室大乱起来。
几个领导交头接耳……
我去牵廖若的手,没想到他的手劲那么大,只一下就把我推开;最后是肖潇把廖若紧紧地抱在怀里……廖若全身颤抖,汗珠儿沿着脸、脖子流下来。肖潇抚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
失
1
座谈会好不容易收场了。这是我所经历的极为痛苦的一个下午。回去的路上只有我陪伴老骆夫妇。本来肖潇和我们走在一起,可是教育局长把她喊住了。
回到小果园时已是黄昏时分。我在沙岗北边的林中走着——再往北就是那片无边的海滩荒原了。这是我和菲菲无数次穿行的地方,她的眼睛,小岷的眼睛,还有那个——小蕾……她们都像那只小鹿,都长了那样一双眼睛。
我童年的那只小鹿啊,你的那双眸子啊,是什么时候紧紧闭合的?
我们的海滩平原啊,什么时候失去了那只美目?这是一对最美的眸子,它是我心中的一个巨痛,也是一个从未道人的秘密。我害怕这个记忆,可是更怕丢失这个记忆……
我是那个事件的亲历者。聊可自慰的是,我同时也目睹了那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有个怎样的下场、他所受到的严厉惩罚……
……
那一天老骆走了。一连走了好多天。回来时他仍然赤裸着上身,却背了一支铁锈斑斑的枪,扎了一副子弹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告诉我:从今以后他就“有了武装”。我觉得他在我眼里一下变得陌生起来,也高大起来。
自此以后他果然严肃多了,很少对我说笑,有时还皱着眉头看我们的小茅屋——外祖母正从茅屋里出来,手里提了捶衣服的木槌。老骆自语说:枪里有子弹。我捏了捏他的子弹袋,里面装的都是一颗一颗的东西。我想解开来看一下,他把我推开了。那支枪筒上塞了一团雪白的棉花,这使我觉得愈加神秘。他很少把枪放在一边。有一次他把枪斜倚在李子树上,抄着手就睡着了。我把枪取到手里。可我不敢动那个枪栓。在他醒来之前,我又把枪放回了原处。待他醒后,我问他怎么才能打响这支枪,他就用力扳动枪栓。枪栓锈住了,他扳不动就用拳头擂,擂不开就捡起一个砖块砰砰啪啪砸。我真怕这时有子弹从枪膛射出。他砸的时候枪口就向着我们的茅屋。当然那不是故意的——这时如果有一颗子弹射出就会打穿我们的茅屋。我提醒他,他说:“没事,子弹早就退出来了。”
那天他砰砰啪啪砸,终于把那个枪栓砸得活动了一点点。
不久他就学会擦洗拆卸这支枪了。他跟妈妈要来一点食油,就用这油把枪的所有部件擦了一遍。从此他可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然后就瞄准天上的飞鸟——当然他一枪也没有打响过……
这时的小果园里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背了枪,他的枪比老骆的枪要新。夜里,达子嫂伏在外祖母耳边告诉:新来的这个人是个坏人——场里不信任老骆才派一个来。你们一定要小心哪,他的枪可是真枪。那支枪真的杀过人哪。我们都吓了一跳。老骆也告诉我们,那人背的枪有血腥气,它是战场上用过的,杀死过好多人。我吓呆了,妈妈一声不吭。
后来我问老骆:就是这个人用枪打死过人吗?老骆摇摇头:“他还没这个胆子。那时这枪不在他手上——不过这枪真的沾过血腥。”
新来的人满脸横肉,有四十多岁,额上长了个很大的黑痣。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像躲闪毒蛇一样躲闪着他。老骆倒不怕,他甚至把那支枪拿到手里摆弄。有一天中午,我突然听到“轰”的一声,知道是他们放枪了。我爬起来就往小泥屋跑去。
达子嫂坐在海棠树下,见了我就朝一边噘噘嘴。原来老骆和那个满脸横肉的人都伏在屋顶上,正用枪瞄着什么。老骆伸手指点着,两个人都跳下泥屋,急急往前跑去。我因为好奇,也跟上了。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些杂乱的蹄印,他们弯腰看着,指指点点。
原来他们在打一只不知名的动物。老骆说:“不知是什么,老大的,不是狼就是狐。”长了黑痣的人恶声恶气打断他:“什么狐,比狐可大多了!”
蹄印在草中很快就找不到了。他们骂骂咧咧的,说已经盯了它很久了,这次还是让它溜了。长黑痣的家伙说:“我就不信,它只要来这个小果园,早晚就得打下它来——它就是往这儿奔的,半夜里也来,我听见刷啦刷啦响了……”
2
那一天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起了自己的小鹿。我担心是它回来了。它也许是回去找自己的妈妈或姐妹,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想起了我们的小茅屋啊……
我让达子嫂告诉老骆:一定不要去打那只悄悄来到这儿的动物,它可能就是我的小鹿,是我在林子里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向她讲了那些早晨:它不声不响地来到跟前,用软软的嘴巴把我吻醒。我告诉她,以前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时,许多时候都是和它在一起的,我们一块儿讲故事,采野蜜,找桨果,度过了无数的欢乐时光……达子嫂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好在她真的去劝阻老骆了。
有一次那个长黑痣的家伙不在,老骆就凑近我,笑眯眯地问:“听说你在林子里交了一个鹿精?”
“它是最俊的一只小鹿了!老骆哥,你千万不要向它开枪啊——如果是它,那就是来我们小茅屋的,它是来找我的!就因为你们伏在屋顶上打枪,它才不敢靠近……”
老骆把我的话当成了胡言乱语,再不就当成了逗人的话,反正他不相信。他说:“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只野鹿会认识你?你们会一块儿说话?打死我也不信!”
我试图向他解释,说:“是这样,它听得懂我的话,它会用眼睛告诉我;还有,它会呦呦叫唤。它高兴不高兴我都知道,它也一样……它真的是这样!你千万拦住那个人,别让他开枪……”
最后老骆只好向我保证:他是一定不会打它的;不过另一个人,就是那个长黑痣的满脸横肉的家伙,那可是一个狠人,他就说不准了——那是场里的红人,他来这儿就不打谱干一点好事。
战战兢兢的日子来到了。我向母亲和外祖母都说了小鹿的事,她们也无能为力。我在心里说:我的小鹿啊,你一定不要闯来小果园了,这里来了一个凶神恶煞,这里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你呢……我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往林子深处跑,我想找到那只小鹿。
记得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正在屋子里出神,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轰的一声——那支枪打响了。我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抬头就看到了明晃晃的月光下,一个人,就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伏在了泥屋顶上,这会儿大喊大叫地爬起来,见老骆从屋里出来,就喊:“你他妈的还不快点!我估摸这一回打中了,快,快去杂树丛里找!”
那个家伙走在前边,出了小果园再往北,一直横着穿过那条小路,然后就踏着白沙进了杂树林子。他用枪管拨着树棵说:“看,看到了吧,这是血珠!它受伤了,带着伤跑呢,它跑不远……”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蹿,害怕到了极点……我不敢想下去。
沙地上的血迹在月光下非常清晰。血滴向更密的灌木那儿延伸过去。那人用枪管拨着灌木枝条走在前头,老骆跟在后面,一声不吭。那个人嚷着:“再往前再往前,看拐弯了拐弯了……”
我的心怦怦跳……拐来拐去大约又走了半里路,我们都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我吓得简直不敢睁眼……他们两人加紧步子跑在前边,喊叫着,伏下身去。
我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终于挨到了跟前——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对大大的眼睛——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而且确凿无疑地认出来了——这是我的小花鹿!这双眼睛最后望了我一下,然后就闭上了……“我的小鹿!小鹿!小鹿啊……我的小鹿!”
那个家伙恶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胳膊。他的鼻子因为惊讶和愤怒蹙了起来,喝着:“你的?你的?妈的……”他吆喝,叫骂,揩着手上的血……
满天都是一股血腥味儿。我盯着它一动不再动的身子,那美丽的花斑……我往上猛地一蹿,挣脱了他。我的喊叫把他们都吓呆了。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到了花鹿的身边。
长黑痣的家伙又一遍呵斥老骆,让他一起把我拧住,把我拖开……
我这一生都会记住那个可怕的场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们平原上、我们林子里惟一的一只花鹿,从今天起没有了。它的那双美丽的鹿眼永远地闭上了,它再也不会注视着我,再也不会睁开了。
“哼,我知道它逃不脱,我盯了它很久哩。”那个恶棍咬着牙对老骆说。老骆没有回应。“我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半夜里老有东西刷刷奔跑,我想那可不像一只兔子,也不像一只狼。”他喘着大气说。
我会记得月光下看到的一切:子弹从小鹿的肚子那儿打进去,打出了一个洞,血不断地流出来。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它还在大口喘息,长长的脖子绞拧着。它在最后的时刻曾深深地望向我……
我的花鹿的死会成为一条分界线。我牢牢地记住了,记住了我的仇人。我没有对达子嫂、也没有对外祖母和妈妈她们说什么。她们问我那两人打了什么?我说他们在试枪。不久,剥下的鹿皮钉在了墙上。她们大概什么都明白了。我只想杀了那个人。
3
有一天我去采蘑菇,回来时离茅屋老远就听见了呵斥声——那个满脸横肉的人说话像炸药一样。他的呵斥声让人听了身上发毛。“你给我站住!”他这样喊,“你往哪去?”我正想弄明白他对谁这样暴怒,转过篱笆一眼就看到外祖母端着木盆站在大李子树下,她不知是气的还是害怕,身上打颤。那个满脸横肉的人原来在呵斥外祖母……
我的血一下涌到了头顶。
外祖母站在那儿,身上一直颤抖。
“我的外祖母,我的……”我心里这样喊着,牙齿咬得发疼。
那个人背着枪,伸手指着外祖母的脚下。外祖母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我那会儿像一头豹子一样,从地上一蹿而起,不知怎么就跳起来,一下拧住了那人的脖子。我狠狠一拧,那个人猝不及防,倒下了。当他的左手狠狠地挥起来的一瞬,我照准他的臂弯就咬下去。外祖母慌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松开快松开……”
满脸横肉的人后来用粗大的身体把我压在地上,往死里压。他拧我的耳朵,抓我的头发,把肩上的枪费力地往一边推了推,然后挥起拳头捣过来。我飞快躲闪,拳头砸在沙土上,一下就砸出了一个大坑。当他又迎着我的鼻子打来时,我没有躲过——不过他的拳头还是打偏了一点,打在我的脑壳上,脑壳立刻起了一个紫包。大概他的拳头也给碰痛了,噗噗吹了两口气,按住我,抬起身子——他大概想用脚跺我的肚子。我想他的脚跺下来我就完了,拼命挣脱滚动。正在他追赶着踢我时,达子嫂出现了。
她横在我和那人中间。他要去抓扯达子嫂。达子嫂那双眼睛盯着他。恶鹰一样的双爪终于没有落下来。他气得咬牙切齿,嘴唇不停地抖。他当时怎样骂了我,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恶毒的言词我会记一辈子。
吵闹声把妈妈和老骆都引来了。他们注视着满脸横肉的人。那人往地上吐,吐出了血水。他的嘴不知什么时候碰破了。他吐着说:“给我放明白点,放老实点。我这杆枪早就发痒了,我如果打死你们家的人,就像打死一只草兔那样,不用偿命。”说完拾起地上的枪就走了。
我好多天一声不吭。达子嫂安慰我,外祖母夜里搂抱我,我都没有吱声。我暗暗下了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杀掉这个人。怎么杀?把他冷不防推到井里、用刀子捅死他——或者干脆偷了他那支杀人的枪,迎着他的脑壳开一枪——然后,然后……我想起了南边那一溜山影——我会一口气跑进山里,永不回返。
我连一只小鸟都不忍心去碰,可是我真的会杀了那个人。
这个犯下滔天大恶的人哪,会有报应的。
长黑痣的人很久没来了。有一天老骆告诉:这家伙现在把园艺场四周几个小果园都管起来了,成了头儿。达子嫂说:“那个作孽的,天天背着枪在几个小园子里转,到了哪里都要骂人,不拿别人当人!”后来老骆又告诉:有一个小园子里住了一对护园人,一对老实人。那是山里的一个孤老头,老伴去世了,就守着一个小女儿过。小女儿瘦瘦的,给老人做饭守屋。老人除了看园子,还要出去做活。那园子从浇水到施肥都是老头子一个人干,只到了采果子的季节场里才派人来。那个人就欺负人家父女两个,动不动就往狠里骂。到后来他半夜钻进人家孩子屋里,把个好生生的孩子给糟蹋了……
妈妈流出了眼泪。外祖母说作孽呀,作孽呀。
“后来那个孩子就跑了。老头子痴了一样到处找孩子。孩子还是牵挂爹爹啊,有一天不知怎么转回来了。”
妈妈松了一口气。达子嫂说:“真不该回来呀。她回来了,你看那个人就不到我们这儿来了……”
说过这话不久,大概是五六天之后,老骆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园子就激动起来,两手握成的拳头在肩膀那儿摇晃。他喊起了达子嫂,达子嫂跑过去,嘀咕了几句也激动起来。他们一块儿往我们屋里跑,一边跑一边说:“刀杀的,这下好了。”
妈妈和外祖母问怎么了?
“那个挨千刀的这下好了——昨夜被人用铁丝勒死在一棵大杏树上,清早给人发现了。粗铁丝就在脖子那儿缠了好几道。他肩上还背着枪呢。身子都硬了……”老骆激动得大口喘息:“这是真的,场里已经派人去了。公安局也去了,事情明摆着是那个老人做的——护园子的一老一少都不见了。有人追到山里……你想人跑到大山里谁能捉得?哈哈……”
我吸着凉气。我从心里佩服那两个人。我想那真是了不起的父女:为我的小花鹿报了仇。
达子嫂对母亲说:“肯定是他们爷俩动了手。你想,那个人长得多壮,老头子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他。”老骆摇头:“他闺女那么小,一只鸡都不敢宰。你想想,她要冷不防用铁丝把他套住!活该……”
老骆不住声地骂。
那一天我仿佛看到一个无比高大的老人,手扯着瘦小的女儿在灌木丛中奔跑,荆棘划破了他们的衣服。他们直向着西北方奔跑。后来他们站在了高高的悬崖上——他们要到哪里去?老人闭上眼抱住了女儿,双双投进了大海。可迎接他们的是一只小船,它把他们救起来,向着一个美丽的小岛驶去了……岛上到处都是红色的果子、花朵,有一只巨大的穿山甲为他们开辟出一个很大的洞穴。父女俩在那儿安顿下来。他们成了岛上惟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