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长时间都不再吭声了。是的,严菲医师很漂亮,这是每个人都不会有异议的。我在吃饭那段时间里观察过,她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多了,整个人充满活力。显然她是个十分注意修饰自己的人,头发做得很讲究,服装是上等质料做成的,而且有第一流的做工;她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会让人感到不得体,而且洁净到一尘不染。最令人难忘的还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只要注视你一下,你就再也没法忘记。当它向我瞥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慌乱,内心里产生了难以抵御的激动和不安……
那时,一种似曾相识的、隐隐的什么,在心底浮现……
场医的目光盯住一个地方,这目光变得越来越生硬。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讲起来,骆明的死还首先要她来负责呢!”
我站在了原地。
他鼻子哼一声:“她就是那个值班女大夫。你别看她人长得漂亮,笑得也甜,心比石头还硬……”
我的心怦怦跳:“是她?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场医搓搓手:“当然啦,要负责任的还有那个院长,还有其他一些人;但无论如何她是值班大夫啊。那天在急诊室,主要的处理意见还要她来定。”
我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又冷笑:“那个院长,哼,他们都是一伙的。说不定他们还有一手呢。”
“不可能吧?我见过,那个院长多腻歪人!”
“是啊,这个年头,腻歪人的家伙往往更占便宜——他们总是能找到最好的东西……”一丝邪笑出现在他的脸上。我听不下去。他大概怕我还不够明白,继续说下去:“那个家伙刚开始对她想也不敢想,后来就不一样了,当了院长嘛,办法就多了,车,房子,钱;还有,她的高级职称是怎么来的?当然是院长一手办的。你没听蓝珂话中有话吗?她什么都来得容易,现在已经住上了四室两厅的房子。在过去那要一个老科主任才分得着,现在她一个主任医师就住上了。在医院里要评个主任医师是很难的,要知道她的业务太一般了。”
尽管他说得活灵活现,我还是有点儿怀疑。我不信刚刚认识的这位漂亮女性会是这样。尽管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东西的发生发展并不依据我们的惯常逻辑……我摇摇头。但我什么也没说。
医生嘴角上的嘲弄更加明显了:“你想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那种勾当,那个家伙才不会舍上那么大的本钱呢,那是诱饵。你不了解那个人,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这样的人只有看准了一条大鱼才舍得下饵。严菲在医院里可算一条大鱼了——她打十几岁就出了大名……”
“你是说她名声不好……”
“刚开始还说不上不好,只是长得漂亮,你知道女人太漂亮了就招眼;再到后来传说就多了。我是从那所医院里出来的,我们共事有好几年,她比我晚到两三年。她刚来医院时十分出眼,有人就说看吧,她早晚是落到‘癞蛤蟆’嘴里的肉……”
我知道“癞蛤蟆”指院长。我对此人仍然感到费解:“他凭什么当上了院长?就靠会经营吗?”
“也不光是会经营。他主要靠妹夫。那个人也在本院,是内科大夫,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不过是个科主任,叫韩立。这人过去只是一个普通大夫。可他早些时候给一个人看过病,那人当时只是一个车间主任。他们私交不错。几年过去了,人家现在成了副市长,韩立的腰杆儿就硬起来了,利用那个人的关系,差不多跟市里的头面人物都有了来往。韩立不是一般的人,这个你认识了他以后才会理解——这个鬼世界啊,真是奇怪极了,就有那么多弄不懂的人和事。有人是些魔鬼啊,你们谁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他们真是魔鬼呢!真的,韩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办法比一般的人至少要多上一千倍。奇怪的是这个人生来就不知道累,这就可怕了。你想想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多大的力量。一般的人有了他这样的条件也会做点什么,不过搞不成他这样大。也就是几年工夫吧,他把势力范围从卫生界扩大到了工商企业界、政界,和一些个体企业家的关系特别深,比如和‘得耳’、苏老总他们。当然主要还是政界。如今他的名声大得不得了,就拿专业方面来说吧,无论谁得了什么病,只要韩立去看了,病人和家属也就放心了。他们会说:‘连韩大夫都看过了,你还要怎样?’”
“韩立的医术真的比一般大夫高明吗?”
“也不见得,主要是名声大。他现在是人大代表,这样那样的头衔一大堆。现在人家已经把公房闲置了,在郊区盖了一座小楼,占地七八亩。那才叫阔气。我没见,医院里好多人都去过。有一次开职称评定会,会上有轿车来接,他看了车不满意,立刻辞退了。他自己有车,那天可能车子不在。他抓起电话就喊来一辆豪华轿车,可能是辆‘林肯’吧。人家就是这么气派。”
我听下去。我发现他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一点激愤。
“他在好多私人企业里都有股份,不过这只是明面上拿的钱,暗地里还有名堂,像各种赞助什么的,反正他要搞钱很容易。他说他要不清廉,十座八座楼也盖得起来。这话说得倒也实在。大概这个人毕竟还是个当医生的,办起事来总算有点谱儿、有点节制。”
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打断他的话:“难道有关部门不管吗?”
“也查,不过越查人家腰杆越硬。也有不少人暗里检举、告发。那都没用。因为韩立不光建楼,无论干什么,都是各种手续齐备,没有半点儿纰漏。再说又是一个响当当的专家,谁能拿他怎么办?这样久了,所有看他不顺眼的,想找他麻烦的,先是自己泄了气。就是这样。还有院长,我说过,刚开始这个人在院里地位低下,长了一脸疙瘩,真像个癞蛤蟆,有谁瞧得起他呀。后来就靠了这位妹夫,他也爬上去了。当然这家伙也有自己的一套,比如说懂经营……”
2
我的眼前总有一双不能消失的眸子。她一直在盯住我。
夜间,我刚刚合眼,就觉得唐小岷的一双小手在轻轻摇动我:“叔叔!叔叔……”好不容易睡着了,又看到小苹果孩和小岷并肩站在床前,他们在一齐注视我……我猛地翻身,一颗心怦怦跳。再也无法睡去了,整整一夜拥被而坐。我只盼白天快些来临。身上的骨节都有点疼,有时烦得要击打床板……在这样难眠的夜晚,真有点万念俱灰的感觉。
一连多少天都在失眠,场医为我开了大剂量的安眠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这使肖潇吓了一跳。她问我这些天怎么了。我摇摇头。她没有再问下去。
我倒很想认识一下那个神通广大的韩立,想看一下这个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我还想接触一下严菲,想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证实一个判断……我不知怎样才能稍稍地安睡。以前无论怎么烦躁忧心,只要踏上这片平原,就会有一场酣畅的睡眠。我知道,当自己在这片平原上都不能安睡,那我的一生再也不能安宁……
失眠的早晨,大把大把的冷水也洗不去满脸憔悴,心情糟透了。我走在果园里,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那十分熟悉的村庄的声音,马上想到了廖若。我不知道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怎样了?回到屋里,脑子依然乱糟糟的,什么也做不下去。
这个上午我正踌躇,刚要出去,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敲门。
打开门,站在面前的人让我稍稍吃了一惊:严菲医师。她会到这里来,而且是主动来访,这无论如何让我想不到。她站在门外,因为没有像那天一样戴着白帽子,所以露出了一头秀丽的黑发。
“宁先生,很抱歉打扰您……”她的样子有些犹豫,好像这时主人只要露出一点不快之色,她随时都可以离去。
我赶紧请她进屋。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今天来园艺场医务室找那个朋友,他不在,就顺便到这里坐一会儿——她说那一天很高兴与我相识,只是回想起来有些歉意——她说他们这个行当的人坐到一块儿话就多起来,会不知不觉冷落了其他客人,请我不要介意。
我说没什么,你们根本就没有冷落我。我这样说,心里想的是:这个人的内心真是细腻周到,生活中这样的人是从来不会吃亏的。她坐下后,我给她倒了一杯白水。当她轻轻呷水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们之间原来并没有多少话可说;可奇怪的是我们虽然都僵持着,却谁也不想马上分手……她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四下端量着。这时,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出现了——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蓝珂家也出现过……尽管我的场医朋友说面前这个人对骆明的死是负有责任的,但我已经自觉不自觉地将她当成了受害者而非害人者,已经稍稍地宽恕了她。她身上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什么,这一点此刻让我清晰地感到了,却又一时说不出……
我好像嗅到了屋内有一种熟悉的香气——桃子的气味儿,那种红色的、上面有一丝丝金色条纹的水蜜桃的气味。我想起生长在沙岗两侧的那些矮小的、叶片绿得像翠玉一样的桃树。穿过那些桃树就是那条弯弯的小路了……少年哪,你为什么要在灌木丛中的这条小路上徘徊?你为什么要采那么多红的、紫的、蓝的野花?你把这些花儿抱在怀里,你要献给谁呢?我长时间凝视着窗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在原野上久久徘徊的少年……我闭上了眼睛。大朵大朵的粉色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垂落下来……一个姑娘在微笑,她长了鼓鼓的额头,站在高原上,那目光正穿过千里万里望过来。
“严医师……”
“您叫我严菲好了。”
我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终于问道:“那天就是你做值班医生吗?”
好像对这声询问全无预料,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我还是问下去:“我很想了解一下那天的情况。”
她没有吱声,低下了头。停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像是下了一个决心:“是的。在蓝珂家那一天,我就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关心这件事,知道你与孩子一家是老邻居,你们有特殊的关系……可是那一天我不愿使大家扫兴,最后也没有谈。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简单谈一谈事情的经过,也许我的解释会使您满意,也许不能……”
我点点头。我想这会儿最应该来听听的就是老骆夫妇。她还在沉默,于是我就试着提出:有时间该一块儿去见见死者家属。她听了立刻摆手:
“不不,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做出解释;而你以后有时间可以对他们说的——你完全能够影响他们、影响许多人。也许只有你才能够帮我一点什么……”
我立刻明白了她来这儿的目的。她肯定是害怕有人告发她,追究她的责任——这有点像那个座谈会,像会上一部分人所要努力达到的目的一样。我心里发出了冷笑。我想你当然潇洒漂亮,也聪慧过人,不过你可别打错了算盘,别想让我和我的朋友就范。我才不会帮你呢。你大概很快就会失望的。我抬起眼睛:
“是吗?我有那么大的力量吗?我能阻止同学们告发医院、告发你们这些渎职的人吗?”
严菲笑了:“你也不必把告发我们的事情看得那么严重。事实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说,孩子们背后有人——他们可不是孩子,他们如果真愿意那样做,就去做好了,丝毫伤害不到我们,医院还是医院,医生还是医生。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已经干腻了,早就想离开这儿,我们随便去哪里做点什么也比现在要好。宁先生,你真以为这个年头穿白大褂有多舒服吗?”
“那是另一回事。我讲的是一个人不能失职、不能犯罪。”
“我犯罪了吗?”
我没有回答。我在考虑一个更合适的字眼。其实我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犯罪了,并且不可饶恕。
……
3
在我沉默的时候,严菲却微笑着站起。她伸手梳理了一下头发,只一瞬间,那对目光又变得无比温和了。她又像刚进门时那样望着我,目光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期待。
“你这名字怪有趣的,知道吗?这个名字我很久很久以前就默念过许多次……”她像悄悄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简直像亲切的耳语:
“我知道你好多过去的故事……”
我一下站起来:“你是当地人?”
“不,不是,我离这儿很远——不过我真的了解你很多故事。”
我坐下,不由自主地端量起她。
“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这样;你常常一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走来走去,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
她说这些话时,一直在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心怦怦跳,不得不把目光转开。
“我说得不对吗?”
我的心跳在加重,但不愿回答。我觉得她像变一种魔法儿。
“那时候你经常和一个小姑娘在一起——其实你们是在偷偷约会,你们从很早就开始了,是真正的早恋。两个人后来难解难分,发誓要永远在一起。你们到河湾和海上去,一块儿游泳、玩。你们还一块儿待在林子里,一待就是很久。你们俩好得像亲兄妹。在海边上,一个吵吵闹闹的夜晚,你们躲在一张旧船帆下,直到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再后来你不得不离开她了;你走了——走前发誓总有一天要回来把她接走……那个小姑娘等啊等啊,一个劲儿傻等。她哪里知道你一个人跑到了南山,再也不会回来领她了……”
我回头望着她,两眼越睁越大。直到这时我才读懂了她的目光!天哪,我终于明白了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一直令我不安、让我深深悸动的到底是什么了……她长了一双鹿眼!我的喉咙热辣辣的,一句呼喊哽在了那儿,又被我强咽回去。我忍住了。我像是发出了一声自语:
“菲菲……”
她的身子向前一倾,又挺住了。她“啊啊”两声,双眼溢满泪水。
我想极力平静自己,但很难。我开始说话了,可是我发现自己明显地变得口吃:
“想不到你仍然这么……漂亮,成了一个……医师!真想不到,我不敢想……因为我想不到,想不到你会、会变成这样……”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眼前一片迷蒙。
“而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从知道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安生了。我差不多没有一个晚上安安稳稳睡过,再也休息不好。我一直在想怎么去见你、见不见你。我差不多已经决定不让你知道当年的菲菲在哪里,可是没有做到。那天在蓝珂家,我完全可以不去呀,可是我做不到。我临时决定了,慌得连隔离衣都没脱就去了。我把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相信你什么也没有发现……可是回来我后悔了,因为我一见你就更难忘掉——过去的、眼前的,一下子都涌到了眼前。我太苦了,我最难的是有一个问题没有想好,就是要不要告诉你:当年的菲菲还活着,她如今在干什么、成了什么人。要不要告诉你?我想一辈子也不见你的,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推翻了过去的决定——不这样做,我就吃不好睡不宁,整夜整夜失眠。我会把自己毁掉的,这一点也不夸张。那天见了你,觉得你还像当年,而我也有点像——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因为过去我连想也不敢这么想!我发现自己一走到了你跟前,又变成当年的我了……我想,哪怕我今天再怎样,也要有勇气让你看看我,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就是昨天的菲菲’……我要告诉你,我想告诉你……”
严菲哭出了声音。她的肩头耸动得很厉害。她伏在了桌上,好像一场长长的泣哭才刚刚开始……
可是我的心底有一种执拗的声音渐渐出现了,这声音开始阻止我,阻止我去安慰她……不知不觉间,我的两手攥成了拳头。展开双拳,满掌流动的都是汗水。我告诉自己:眼前是另一个人,她与昨天的那个菲菲已毫无关系。那个仙女一样的菲菲啊!我找了你多久,盼了你多久,你和我的音乐老师一样,在梦想中一直陪伴我远行。我们像是一起在大山里奔走,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微笑,你那急促的喘息,你那无所不在的芬芳……
严菲终于擦干了眼泪,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