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平静而冷漠,但渐渐变得艰涩:“听说那个院长对你不错,他对你的生活照顾得还好……”
“请你不要提他了……”
“我见过那个人。”
她的睫毛垂下了:“在哪儿?”
“在座谈会上。原以为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医师也会到场,想不到她没去。”
“求求你了!再不要这样讲,千万不要……”
她在乞求,口气却非常严厉,硬是打断了我的话。
“可我不能忘记那个孩子——你知道死去的孩子是谁,你也亲眼见过他。他是当年我们那个小茅屋惟一的邻居,是老骆夫妇的宝贝儿子!这之前他们已经夭折了一个……骆明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知道吗?他和你、我,都是果园子弟小学的学生啊,我们来自同一个母校:当一个需要另一个伸手拉一把时,她却拒绝了!严菲,我不明白你,我害怕你——如果不是我们面对面坐着,我会把你想象成一个多么可怕的人……当时你为什么不能把他抱在怀里,尽己所能抢救他的生命?!一个孩子就这么完了……”
严菲浑身都在打抖。后来她突然双手击打起桌子,大声嚷叫着阻止我:“那天你该在医院,老天爷真是选错了人;老天爷应该让你当个医生!我敢说这是他的错,天哪,你没在病人身边……”
我也迎着她吼叫:“幸亏没在,那样我会把你扔到楼下!我现在只听老师和同学的,这就够了,这就够惨了。很多小同学、还有那个女教师,当时都给你们跪下了,你们这些黑心肠!”
严菲伸出两手:“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啊!我没看到有人下跪,真的没有……”
“你没看到?那么你也没听到喊‘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连骆明自己那会儿也喊‘救救我救救我’,你都没有听到?!”
严菲脸上的两道长泪停止了流动:“我真的没看到有人下跪——我也许只听到呼喊,也许连呼喊都没听到;因为我们整天听的都是这种声音、满耳朵都是——到处都是喊我们的……他们喊,急得团团转,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我们这辈子听呼救声已经听得太多了,我们疲塌了——你不在这个行当也就不会相信,那天我真的没有听到、更没有看到……”
我那个时刻的脸色大概可怕极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立刻叫了一声,退了一步,倚在墙上。我往前走一步,不知为什么把手伸出来——我想揪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去推搡,猛力揪住了她的衣服……
“你,你——天哪——”
她破开嗓子喊了一句。
4
在这陌生的、野兽一般的嘶叫声里,我的手越抓越紧。后来,当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时,我才去看她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目光触碰的一瞬,我的双手立刻软了……我在她的肩上抚动着:
“你变坏了……”
我的手垂下来。
我坐在那儿,颓丧极了。
好长时间我们都一声不吭。她在大口喘息,大概刚才被我吓坏了。但我心里对自己的粗暴却没有什么自责。她也在努力平静自己,说话时声音发颤,只是她在尽力掩饰,不让我看出。她说:
“你怎么说我都可以,我也承认不再是当年的菲菲了。我不会缠住你讲‘昨天呀怎么怎么’……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你也要听听,因为你该知道我一个人是怎么活过来的,活得有多么难……”她的两手插进衣兜踱几步,注视了我一会儿,突然又说:
“算了,不必再说了。用不着告诉这些年的经历了,因为要说起来太多。我还是一句也别说吧……”
我看着她,摇头。
她垂下眼睛:“因为即便我一句不说,你也会想得明白。你该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剩下我一个人了,你走了,这儿什么都没有了。你想想吧!那多么可怕,那些日子啊,我一辈子就毁在那些日子上了——那些日子你在哪里?你是我的什么?当然,算了……爸爸、妈妈、祖母,当时谁都帮不了我。后来我就变成了另一种人,变得越来越坏,变得什么都不怕了——我长大了……我也不愿长成后来的我啊,可是没有办法,因为我长不成你;我要远离小时候的那个我——不这样我就会被吃掉,连一点渣子都剩不下——你知道吗?你只知道逃到山里,什么也不会知道!”
她的嚷叫没有使我动心。因为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可恶的院长,还有场医为我描绘的那个可怕的韩立。我认为一切肯定比我预料的还要坏上十倍,我的朋友不会夸张什么。就是这么一帮纠集一起的渣滓,埋掉了骆明!当然,我同时还想到了那个小蕾……我两手的骨节又开始胀得发疼,耳旁交错响起两个孩子的呼告。在这呼告声里,她的任何辩解和谴责都轻如鸿毛,甚至不能引起我一丝的谅解和同情。我鼻子哼一声:
“就为了活,为了可怜巴巴地活,去找一个丑陋的、一文不值的院长,太恶心了。他只要给你一点剩饭,你就不管恶心不恶心了,什么都能忍受……”
严菲那双大眼看着我,使劲咬着双唇。后来她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狠狠地在我脸上扫了一下,“请你不要再提他,也不要侮辱我。”
“这不是侮辱,如果是事实,就不是侮辱!”
“无论如何,都是侮辱……”
严菲久久捂着脸。后来她像个孩子那样仰脸看我,嚷一声:“求你不要再提那个人了……”她一句说完就伏在了桌上。很长时间,彼此都一声未吭。这样过了许久她才站起,看了看屋门,大概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她最后在门边站住了,声音那么干涩:
“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听得进,所以算我白说了……我只想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地方,一个人就像粘在蛛网上的一个小虫,再有本事,只要是被粘住了也就完了,怎么挣也没用。一个医院也不是那么简单,十几年市里派了几次工作组,一点办法也没有。医疗事故该发生还是发生,从来没真正处理过失职的人。相反有些被撤职查办,甚至被逮捕的人,倒让我怀疑是否公正,让我一直都怀疑。比如说,五年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病人给挂错了吊瓶,死了——这样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要搪塞过去也很容易,可由于死者家属是省里一个领导的远亲,就不得不认真追查。出事那天一个大夫正好进了病房,他只说了一句:‘怎么挂了这种药啊?’他一喊,值班医生说你喊什么,臭毛病!后来值班医生把药换过来了,可是已经晚了,人不行了。医疗事故调查时,那个事先发现用错药的人当面不敢讲,背后乱嘀咕。有一天他被另一个大夫叫到了屋里,说要谈件事情;谁知刚进了屋,门就被锁上了,接着传出了扑打声。等人们叫开门一看,那个人已经倒在地上,耳鼻流血。他已经致残,一个耳朵聋了,一只眼睛也瞎了。打人的那个大夫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说对方出于奇怪目的,一进门没讲几句话就持刀扑来,他这是‘正当防卫’。当时没有一个证人,谁也搞不清。这个案子在司法部门转了两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你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拖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的人,他常在医院门口的那条马路上走来走去……你可能也听说了那个韩立吧?他就是打人那个大夫最好的朋友,谁都知道他们的特殊关系。所以司法机关,更不要说别人了,没有一个敢往深里追究。现在让一个人致残、让一个人不再张口,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显得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一些非常普通的、早就习以为常的小事。
“前些年混乱,我们这里有几个大地方来的专家——他们都是以前作为支援人员来的。当时我们医院内科手术只能做盲肠切除,连胃大部切除都做不了。这样的手术只有新来的专家才能做。医院里从那时起就形成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坐地派,一支是外来派;坐地派根基深,抓行政;外来的有业务优势,分别当了室主任和副院长。外来的属于领导层。后来越来越乱,两派斗起来时,那个副院长——就是全市最有名的专家,突然死了。他死在一个小黑屋子里,身上没有一点伤,穿得干干净净躺在那儿,什么原因也查不出。折腾了不知多久,有人才发现他的后脑那儿有一枚钉子,钉得很深,血迹全擦净了,又让头发盖住,所以什么也看不出。谁都明白这是‘坐地派’干的,可就是查不出,直到现在还是一个悬案……现在你明白了吧,明白我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看起来大家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拿着听诊器,可你不知道就是这些人里面有看不见的野狼在蹿,它们真想捉住你,你就逃不脱,真的是这样啊……”
我听得毛骨悚然。可我不怀疑她的话……是的,因为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就被野狼给捉住了,她正被一点一点吃掉了、消化了……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动的就是那个喧闹的海边夜晚——分手之前的每时每刻……所有的场景都像昨天刚刚发生。头顶星星闪亮,我用力看着菲菲夜色里的双眸,这小鹿一样的眼睛。我吻着她。芬芳的气息环绕了我。喧闹,火把,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海潮;后来是呜呜的泣哭,她在我耳边泣哭,泪水正打湿了我的脸颊……海风抚摸我们。我们紧紧相拥。海风洗去了我们的泪水。在河湾,我们游得很远很远,像两条鱼。她从芦苇丛中游来了,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水流又把我们推开。一个刺猬从河岸灌木中跑出,像皮球一样滚动……四周真静,流星划过,露水滴在脸上。
我睁开眼睛,往事立刻飞逝得无影无踪。
“请原谅吧!我就是为了取得你的谅解才到这儿来的……”
我摇摇头:“你该去请求那些小同学,请求死者的父母……”
“不,我不是说这个;我不会为这个请求你——我是为别的……”
“为什么?”
“为我……我请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为什么?”
“因为我——我还在想着你!”
“……”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只会请求你一个人……”
在悬崖上
1
蓝珂从招待所门前的小路上一次次匆匆走过,当然是去找他的场医朋友。他偶尔也来我这里待一会儿,总抱怨说:“他这个人!他这个人!”我想他们算是一对特殊的朋友,连结他们的主要是那些电子魔器。他们,还有廖若包学忠一群孩子,都在一片无形的茫海里沉浸,直到淹死都不会上岸。他们时刻准备兴奋、痛苦、癫狂、沮丧、绝望,还有无法言说的欢乐。“这是一种无边无际的资源,你进入了,连接了,你就成了一个共享者。当然,你也是一个节点——小小的、小小的、微尘一样的节点。”这是当年城里那位电脑朋友的话,当时他正预言不久的将来——那时因特网就会建立起来,那个时候我们就将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上。就因为对这一天的憧憬,他有许多时间是两眼焦红的:“到了那时候,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吧!”所以我现在完全能理解蓝珂和场医他们的状态:急于走进未来,而且已经急不可耐。
场医终于又出现了。这一次他神情特异,对我说:“你以为我去了哪儿?我是到那个公司应聘去了。”
“哪个公司?”
“当然是最大的,就是‘得耳’那个公司!”
又是“得耳”!我问:“他请你了?”
“他是董事长,已经不太问事,如今一切都由下边一个姓苏的总管在办。姓潘的主任来过,他是代表苏老总的。如今任何一个公司只要干大了,没有自己庞大的电子系统那真是不可想象。土老帽们也知道在这个时代该玩什么。以前他们有几个录像厅和酒吧,那只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一个大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就要准备迎接自己的未来,那时要有更发达的神经系统,有千里眼顺风耳……你瞧我在鲁班门前抡起了斧头。”我问他要改行了?他摇头:“不不,兼个职而已。现在的人三职四职都有的,这样的用人方式对甲方乙方都好。我场里的这个差事还不能丢。”他说到蓝珂,认为对方也应该到那个公司去找个事儿干干。“做公司医生吗?”“那倒不一定。可以看看病,提供医疗咨询,还可以为我打打下手什么的。反正他这样的人算是‘复合型人材’。”场医得意地笑了。
他这一会儿谈得兴奋,最后问我想不想去他的“小屋”看看?还没等我问是什么小屋,他已经在前边带路了。他的步伐里透着许多醉意,仿佛这失踪的一些天里一直泡在酒里似的。他一边走一边咕哝:“人哪,只要是真朋友就会想着你,人在关键时候总是想着朋友啊,可是我们……蓝珂这小子,我不在他老来;我回来了,他又不来……”在医疗室隔壁有几间小屋,看模样并不起眼,可是进去之后才让人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小屋是后来加盖的,它们与后面的高墙之间原来有好几米宽的空地,这会儿都被连接起来,成了秘密洞穴似的一大片。“这里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我得让你开开眼了,你不要说我整天像个傻子似的。我也有自己的老窝。”他的得意比刚才那会儿又增加了许多,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我发现屋子里光线太暗,所以大白天也要开灯。老天,这里真像一个魔洞,乱到了极点,到处是小桌子,上面摆满了电器,桌上散放着一些录像带之类的东西。再往里走又是电视机和投影机什么的,还有一些没法辨认的各色物器。他转脸看我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红肿。他咕哝说:“我老婆最厌弃的就是这里,她觉得我把家里的一点钱都拿来挥霍了。可男人嘛,总得有点爱好嘛,我这辈子不赌不嫖,也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了吧。”说着在一个黑乎乎的蒙了布的东西跟前站住,又看看我,那模样就像一个了不起的魔术师一样,笑眯眯地揭开了大布:露出了一个有许多方格的大木架子,每一个格子中都塞了裸露着电路板的器具、一些谁也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玩艺儿。他笑笑:“这里有我全部的宝藏。”“这个架子上?”“不,我是说在我的这个窝里。在这里你想看什么、了解什么?想过眼瘾还是耳瘾?是文字还是图片?是三级片还是什么别的古怪魔幻?你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我这里都发生了、记录了,要问它们来自哪里吗?来自全世界!是整整一个地球村的秘密——谁知道呢,也许还有个把外星人偷偷摸摸塞进来的一点私货哩,这些真的很难讲的。不过它们这会儿都成了我的财富,而且每个月都在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呈几何级数增加。这不是我在吹牛,而是一个事实——行了,闲话少说,咱们得来点儿实的了。”他说着摆弄几下,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骤然响起,他赶紧把它调小。前边的一块银幕上出现了图像,它们变幻抖动,内容乱七八糟,而且切换得飞快。我相信这是用图像堆砌的梦呓,是藏在无数角落里的幽灵集合起来的狂舞,它们在放肆叫嚣。他在一边按动一些按钮,口中念念有词,一双手莫名地乱抖。我想尽快让其结束,想把他拉到光线好一点的地方。
“我比你们大城市的那些家伙起手更早。我已经超音速了,他们还在地上爬呢。真的,当然这不包括你城里最顶尖的高手朋友。不过他们当中有的后来也不太迷恋这个了。我存下的东西够你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看和听,这样整整花上两辈子都享用不完。你信不信?”
“当然信。不过这有什么用呢?”
他笑了:“有人问一个富可敌国的家伙,问他攥住那些财富有什么用。是啊,有什么用呢?他一时也回答不了啦。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过我只知道拥有它,并且还要继续拥有,这成了一个习惯,就像喘气一样,已经停不下来了。”
这个比喻真是绝了:一种贪婪和欲望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须臾不能离开的要命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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