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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沉重的故事(2)

“从那儿以后,我一个人常去看老奶奶了,在她那儿过夜,有时她一整夜都搂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干草味儿。大概就为了搂抱我,她每天都要洗澡。她的衣服很破,可是很干净。她说好孩子,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疼我。我说奶奶,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有一天我还把廖若和骆明领去玩了。我怕老人孤独。我们带了很多罐头。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都一块儿喊她奶奶。再后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个事儿……我很久没去奶奶那儿了,前几天又去了,奶奶一连问了几遍:骆明哪去了?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转学了吗?’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孩子要走也不来告别一声。我说他走得很急很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瞒过了奶奶。叔叔,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起来。我现在无法安慰这个孩子。

小岷哭得越来越厉害,抽泣着:“不是,叔叔,我想说,我想说的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睫。

直过了好久,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我很难受,因为我在想其他的一些事情。我的思绪常要莫名其妙地转到那一天——我在场医那儿听到的可怕故事:一群不幸的孩子与“超级酒吧”、与一些魔窟的故事……但我不敢发问。我当然不能想象她也会落入那样的魔窟,但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个时代的恶魔,它的全部伎俩,想到她和那一群伙伴,以及所有的被劫掠者……后来她总算擦干了眼泪,说:“叔叔,我刚才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更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城里的奶奶肯定知道,爸爸妈妈也可能知道;可他们都在瞒着我。这是我一点一点从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真害怕,真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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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我和骆明廖若一块儿到乡下奶奶那儿,和奶奶一起出去采野菜。采野菜时奶奶告诉我们很多爷爷的故事,说那时候他最喜欢吃野菜——她出去采来,做好了等他回来……这一天,我们大家一块儿帮奶奶做,洗菜切菜;奶奶的手太巧了,她把各种野菜包成水饺,凉拌、热炒,做成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呢。大家正高高兴兴吃饭,突然外面有人使劲儿敲门,到后来是砸门了。

“那是个男人,他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些什么谁都听不清。我转脸去看奶奶,发现奶奶的脸色突然变了,起身就要去开门。廖若跑在前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慌慌地拦住奶奶说:‘不要开不要开,那是个疯子。’这一下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天天在村子四周胡窜的人,不停地喊‘发大水’的人;这疯子又脏又臭,怪吓人的,我们平时见了就跑,跑开一段再往他身上投泥巴;有时他还和我们对骂……这会儿我们都一齐阻拦奶奶开门,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门前走。我急得大声喊起来:‘奶奶你千万不要过去,他是个疯子,他会打人的!’

“我当时真不知奶奶是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把我们扒拉开,差不多是扑到门上的,一下就把门闩拉开了。我们那会儿全愣了,傻了,赶紧护在老奶奶身上。接下去发生的事儿怪极了:那个疯子平时多凶啊,这时一见了奶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呆望着,只会傻笑;这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拱到了奶奶胸前。我们想奶奶一定会害怕,他会把她掀倒,谁知根本不是这样——她抱住了他的头,伸手梳理他的头发、拍打着:‘孩儿,好孩儿,饿了吧?家里来,快来。’她扯着他的手领到屋里,从我们摆好的盘碗里夹了很多菜,‘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坐下吃吧,吃吧,再不你就带走……’疯子高兴得直流口水。他用一块塑料布兜起东西,喊着跳到院子里,摇摇晃晃,一边从纸包里掏出东西吃,一边在院里打转。老奶奶坐在那儿流眼泪。我们都赶疯子:讨了东西你还不走,还赖在这里,你快走吧,再不走打你了!疯子挠挠头发,一边喊叫着一边往外跑了。他又喊‘发大水了’,我们赶紧把门关上。

“谁知这一下奶奶再也不吃饭了。她盯着关上的门,叫着:‘孩儿!孩儿!’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把那个疯子赶走吗?但我们都知道:是我们惹得奶奶不高兴了。她真的很难过……

“我还从没见奶奶这样难过。我又害怕又纳闷,不知怎么才好。这事过去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去问爷爷。爷爷听了一声不吭,头垂着。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也不愿讲,两眼盯着地上。我明白遇到怪事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儿——真的会有什么事情。我在心里猜了很多、假设了很多。

“可惜我猜得都不对。所以后来当爷爷讲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还是给吓住了……叔叔,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她在说这些时,鼻尖上、额头上,到处渗出了汗粒。我安慰她,让她慢些讲。她大口地吸气……“你还记得吗?我好像说过,爷爷告诉,小村里的老奶奶以前生过一个儿子。他说这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聪明,爱说爱笑。后来就因为爷爷和老奶奶分开了,他就变得再也不愿说话。老奶奶因为出身大户人家,村里就不断找她的麻烦。他们把她拉走,让她到集市上游街。最吃紧的日子里,连爷爷都不敢袒护她,两人要见面都不成,爷爷至多是等到半夜才敢转到那儿,远远看一眼小屋的灯火。不这样他就睡不着。小屋里的那个男孩,也就是我的伯父,一点点长大,也一点点呆傻了。他是被那些时不时冲到家里的背枪人给吓坏的……

“后来风声松了一点,爷爷不顾城里奶奶的阻拦,把伯父送到了林泉精神病院。他在林泉里过了几年又跳墙逃走了。有人想逮住他重新关起来,爷爷不让。叔叔,我也往他身上投过泥块、骂过他……我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就是我的伯父!叔叔,我不敢跟奶奶讲,也不敢告诉爸爸,不敢告诉骆明。骆明直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疯子是谁。从那时起,我只要见到疯伯父一次,就要心惊肉跳好多天。我又害怕又难过,真想扑过去搂住他,叫他一声伯父。可我不敢。我连走近他一步都不敢。我怕他傻笑。他一看见我就乱喊,吐出长长的舌头……我真怕他。

“从那以后见了奶奶,我再也不敢问疯子的事了。不光这样,我每次去那个小屋都提心吊胆,因为生怕在那儿遇到伯父——不知怎么,他后来再也没有让我在那儿遇到。他像是故意躲开了似的……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老想哭。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小屋,再也忍不住了。我扑在奶奶怀里……她一边亲我一边说:‘孩子,你知道我不能跟你爷爷回去,不能离开这儿。别说他家里那个女人不要我,就是要,我也不能回。我在这里有个拖累呀,有个拖累。’我知道她说的‘拖累’是什么,她要在这里等那个疯伯父!我知道,伯父疯了,他再也认不得别的家,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小屋才是他的家。奶奶说他的脑子坏了,如今只能记住这个老窝儿,因为他是在这儿生的,所以他无论走多远都能摸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要瞒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也不能告诉城里的奶奶——我还要躲着疯伯父,还要把骆明的死瞒住爷爷,瞒住乡下的奶奶。她常常对我说:你该把那个小苹果孩领到我们家里,多么好的一个孩儿呀,他长得真好看,他是谁家的娃娃?她问个不停。幸亏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转学?他的家在小果园里,为什么要到外地读书?我在心里编了许多谎话,想告诉她:他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那儿去了,他住在了大海的另一边。我不会说谎,真怕奶奶再问下去就要露馅儿。我也怕和同学一块儿走在大街上时,遇到我的疯伯父……那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会多好啊。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活得多高兴……叔叔,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扯住孩子一双稚嫩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她多么小,可是从很早起,她就携着这样的沉重往前走。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她的一双眼睛那么沉郁。这扇通向心灵的窗户啊,一旦敞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把她重新变成一张白纸。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爷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小姑娘。她的两个奶奶、她的园艺师母亲、她在市里工作的爸爸——一种多么偶然多么奇妙的组合,造就了眼下的唐小岷。一般而言,她要承受这一切——随着时间的积累,最终会让其变得不堪忍受。所以,像她一样,今天常常令我变得矛盾重重顾虑重重:既害怕遗忘、诅咒遗忘,又害怕像山峦一样堆积的记忆……

“叔叔,我有时真想逃到一个岛上——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岛了,就是那个仙岛!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真想去那儿……”

我惊讶地看着小岷。

“我想去那个岛,想一个人……”

我摇头又点头。我在想那个仙岛。是的,那是当地人人皆知的传说,传说中真的有那么一个岛,它是逃匿之岛流放之岛,也是幸福之岛……

族长与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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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个个拥有自己的想象和怀念之地。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种梦想,所以才如此美丽。它们可能永远都停留在传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让人得以窥见真实——这才是一个致命的时刻,这个时刻也许会影响人的一生,影响他的出发和归属。具体到我自己,我的梦幻和想象,则必须从第一次去看大海说起。

那是一个暮色刚刚围拢的时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我觉得夜色是直接从大海里生出来的,这就打破了以前关于黑夜来临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总以为夜晚是从天上降临的,就像一张缓缓撒开的大网那样,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开始变得黑乌乌的,它原有的墨绿色只有凭记忆才能寻觅到一丝一绺。我迷茫地看着这片大水。能够站在这儿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里采蘑菇,采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恳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声,那是因为她不同意。在当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讨论的事情。因为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只要他们看过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就会无时无刻地惦念它,一有机会就会往海边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后往前走去。我一阵沮丧,原以为她要领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丛林,一眼看到了开阔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与天空连接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点哭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这会儿我们没有看到一条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处张望,想把它望穿。海鸥和其他水鸟飞来飞去,它们叫得并不起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后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岛。

“上面有人吗?”

她说有的,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岛……

“那儿离这里多远?”

“它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船也到不了——因为围着那岛的是一条暗流,船刚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见自己躺在了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搭救了。渔民们平时要自己上岛可就难上难了……”

这就是外祖母第一次领我看海。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南山回来,小茅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现在怀念那些日子,主要就是怀念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她给我讲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她和妈妈给我讲了多少故事,其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关于旱魃的传说。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个妖怪,知道他一手造成的那场没有尽头的灾难——与之连在一起的还有雨神,那是她不停寻找鲛儿的悲凄故事……那些漫长的夜晚啊,外祖母的故事成了我最好的干粮。

每个人都在慢慢长大。少年与成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其中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成人不再热衷于那些令人入迷的、千曲百折的传奇了;也没有人把听故事和讲故事当成重要的事情——而在少年的记忆里,真的渴望一天到晚讲,讲个不停,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故事,离开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那些夜晚哪,那些不知困倦也不知饥饿的夜晚哪,真的一去不再复返了。

一个平原少年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故事养大的……

外祖母没有去过那个岛,可是她讲了那个岛上的故事。

岛上最早的时候没有人烟: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也从来不知道人是什么模样的。一开始它们见了人觉得实在有趣,像喜欢一切新来的生灵那样好奇——在它们眼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所以也并不觉得人有什么特别。小沙雉鸟长得很小,可是狮子却很大;人的个子挺高,长颈鹿却比人还要高得多。在它们眼里,所有的生命外形怎样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方面。它们很注意的是对方的眼睛,总是盯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个不休。它们能从眼睛里看出一切。

岛上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鲜花,泉水清亮甘甜,是真正的仙境。传说中这岛上的所有动物都是长生不老的,因为这儿有长生泉——只有居住在岛上的生灵才能找到这泉。

外祖母说这岛上第一次有了人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节令啊,百兽都高兴得撒欢,又唱又跳。岛上树木更绿,花儿也更艳了。它们第一次见到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那个漂亮啊,圆脑壳红脸蛋,头发黑得流油,眼睛亮得像泉。它们围住他看个不休,说:原来这就是人哪,以前只听说了,还从来没见呢。人真好啊。它们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流落到大海中央的这个岛上?小男孩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又白又小的牙齿。它们赶紧给他长生泉喝。他喝了,感激地看着四周的生灵。野鸡用火红的冠子一下一下抚弄他的头发;鸽子轻轻地吻他;小熊发现了他后背上有一处擦伤,就给他涂了绿色的草药。他的泪水流个不停。生灵们说:看哪,人和我们不同,人会哭呢。大概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吧。你讲讲吧,讲讲吧,人从头讲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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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在天上飞,飞到了云彩那么高,往下一看,地上有黑鸦鸦的一大片,就是平原上最大的村子了。它曲折的街巷,又粗又高的老树,都证明了这个村子有长长的历史。谁也不记得这个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千八百年?不,那得问老族长。他的鼻子一哼,谁都得老老实实听着。

千年老村从来都是老族长说了算。他中等个子,大圆脸,身子比石碾还粗,肚子像一口铁锅。他手里端了金子做的水烟袋,穿了绸缎衣裳;身边什么时候也不缺使唤人儿,一声吆喝,点心盒子上来了,茶水上来了;还要为他捶背挠痒、理眼眉的——老族长有个嗜好,没事了要理眼眉。结果他的眼眉越来越粗,两眼黑洞洞吓人。这眼盯谁一下,谁就得浑身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