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的人越聚越多。村里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全拥出来。火把往前追,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金娃被火把给逼到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四下都是绝路!
火把越逼越近,就离金娃几十米了。老族长站在一大簇火把下,瞪着贼亮的双眼喊:我娃,快回心转意吧,今个家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你反正也跑不了啦,跳下崖去还不是一死……老族长说着说着哭起来,手下人早在暗影里往前摸了。这一切金娃都看在眼里。
最后的时辰到了。他大喊了一声爹妈,跳下了十丈悬崖……
5
惨惨的金娃啊,他这一跳断了多少人的念,全村人大嚎一声说:老天,金子做的好娃这一下没了!族长瘫在了地上,一帮子使唤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
金娃爹妈哭坏了眼,后来做了一个梦。他们从来相信梦境。
金娃跳下十丈深崖,照理说必死无疑。可是这娃儿太好了,好得人间容不下,神仙舍不得。他这一跳惊动了海神,一个年纪和金娃差不多的小海神水光光地跃到了崖下,一个翻身把金娃接住了。小海神驮着金娃就去了一个岛上。
他们一上了岛,众生灵就把他们围上了。生灵们都熟悉小海神,可是从没见过金娃,一齐问:这是什么物件呀?小海神说:不得了啦,这是个人。生灵们说:俺可是第一遭见到人,以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人长得这么好看,比长颈鹿大哥也不差多少。
金娃与众生灵玩得愉快,只是想念爹妈。雄鹰说:这个嘛好办,我替你望望去。它这么说一转身飞了。不到半个钟点,雄鹰回来了,说:你爹妈都过得挺好,你就放心吧。众生灵为他端来了长生泉,为他拿来了果子。它们在一起议论,说人这种物件长得确乎好看。
小海神偶尔来找金娃玩,他来的时候就是整个海岛的盛大节日。大伙一块儿唱歌,金娃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如此好的一副歌喉,他的歌声赢得了众生灵的惊叹。百灵说:真是想不到。鸽子说:我只会咕咕。鹦鹉说:以后谁也不要赞扬我了。只有跳舞的时候,仙鹤才露了一手。金娃看傻了眼,问仙鹤是怎么学的。仙鹤说:我是跟波浪学的。八哥表演了口技,乌龟表演了忍术,啄木鸟表演了敲梆子的技巧。最后都看着小海神。小羊说:海神哥的身子多么光滑呀,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光滑的身体了,就让我们摸摸他吧,这就顶了他的表演了,好不好?众生灵一块儿去抚摸小海神的身体,感受着那种特别的细腻和润滑……
这一天刮起了飓风。滔天大浪一直涌动了三天三夜。
雄鹰从外面飞回来说:不好了,海上有许多船都沉了,上面掉下了一些物件——我敢说也是人——他们的模样跟金娃大致差不多,咱们快些去救吧!众生灵一起钻入了滔天大浪之中,只半天的工夫就救起了十多个人。这些不幸的人一到岛上,众生灵就为他们端来吃食和水。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众生灵就为他们点起一堆大火。遇救的人吃饱了喝足了,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立刻问金娃:你怎么和一些畜类混在一起?金娃还没来得及从头回答,他们就扭住了一只鸽子……接下的几天内他们宰杀了一头羊、三只野鸡和五头小鹿……可怜的生灵们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了毒手的。众生灵大声质问金娃:你们人怎么能这样凶狠?
金娃为自己的同类感到羞愧,可又无处诉说。众生灵逃离了他,逃离了所有的人;而他更耻于与那些人为伍。一个茫夜,他一个人跳进了大海中……他游着,筋疲力尽的时候,小海神再次赶来救他。小海神问:我把你送回岛上吧?金娃摇头:不,我没脸再见它们。小海神又问:那你要返回人间吗?金娃摇头:不,我更不敢和他们在一起。
小海神可怜这个金娃,只好一直伴着他往前,直到永远……
挽救
1
时间一天天流逝,廖若开始让人失去耐心。即便是肖潇也有些沮丧了——这在她来说倒是极少有的情形。过去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孩子的病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缓解,以至最终痊愈。现在看这个希望变得渺茫了。肖潇说廖萦卫和妍子已经绝望了。
我害怕见到那对不幸的人,可又不忍回避。我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刻更需要朋友……在不太长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变化很大:十分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岁。他们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嘴巴活动着,并没有多少话。
廖萦卫声音沙哑:“小岷来了,她来了。”他说廖若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力,一夜一夜不睡,在屋里到处走;一会儿伏到床前,一会儿又坐到地板上。他把自己以前画的画,还有那些游乐场的彩色券扬了一地,又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再重新扬掉。这些天来他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妍子说:“你看多怪,过去他休息不好就无精打采的,现在精神头倒越来越足,两眼亮得让人害怕……”
唐小岷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眉头蹙着。她身后,廖若的屋里传来砰砰叭叭的响声,显然是他一个人在闹。小岷向我示意什么,我点点头,把那扇门推开了……廖若头发蓬乱,消瘦异常,两眼真的很亮,但仍旧黑白分明——他这时看到了我,目光马上凝住了,嘴唇微微活动,但不说话。直到把我盯得有点疼了,他才满意地一笑。我不知怎么口吃起来,问了一句:
“廖若,你……”
“你是小苹果孩的邻居!”
他冷冷的口气让我惊讶。我说:“是的,我……”
廖若冷笑着补上一句:“你们是骗人的!”
唐小岷走过来,眼中汪着泪水:“廖若,你不该对叔叔这样……”
廖若的眼睛一转向小岷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她,拍拍床,大概是请小岷坐在那儿。她像是犹豫着。廖若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显然蕴含了很多话。他们相互注视,不发一声。
我和廖萦卫夫妇一块儿退出屋子时,两个孩子竟没有发现。
妍子一离开就哭了。廖萦卫拍打着安慰她……我一直寻找能够宽慰他们的话,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让我们耐心一些吧,他会一点点平静下来……”
廖萦卫摇头:“不会了,已经过了这么久,越来越躁。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要去林泉了。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你商量,跟肖潇也说过,想让你们帮着拿个主意——眼下该不该下决心把他送到林泉?”
我早就认为不能再犹豫了,这时脱口就说:“不能再拖延了,不能了……”
想不到妍子一听就哭出来:“林泉……不能,不能啊……”
廖萦卫没有理会妻子的哭泣,紧锁眉头回应我:“这事儿听听都让人害怕……以前有个病人往林泉送,是用绳子绑起来的,一不小心他就会挣脱。所有精神病人都有个预感,知道家里人要送他们去那里,在路上没有一个不逃的,一旦逃开了,再让他回来就难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廖萦卫吸着凉气,看看妍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那天廖若闯进会议室惹出大事来了……会后不久就有人来了。他们连得病的孩子也不放过,盘问起来没完没了,追问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廖若的病就加重了……”
“那些人……他们简直没有一点同情心!”妍子擦着眼睛。
“他们是办案人员,没有办法,都是被指派来的。他们让我和妍子好好配合。妍子哀求说:‘廖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你们不要再折腾他了,人都这样了,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啊。’办案人员没好气地推搡,根本不听……”
我终于明白廖若的病情为何加重了,这意味着往伤口上撒盐。那天的座谈会我一直在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会明白,这完全是一个孩子在特殊时期的一种胡言乱语……
廖萦卫长叹:“也难怪那些人相信他,廖若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脑子倒非常清楚。那些人问来问去,他先是问一声答一声,到后来自己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破绽,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可怎么办啊!他不知道这样编故事会毁了自己,这太可怕了!他不光是往自己身上引火,还牵扯到包家。那就更麻烦了……包学忠一年里也上不了几天学,谁也招惹不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这回要出大乱子了。包家的人已经几次上门闹了,说如果廖若再要血口喷人,他们就来把我们这个窝给砸了!”
廖萦卫指指窗户。这时我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打破了一些。
“包学忠一边骂一边抛石头。连村里那个疯子也学包学忠,往我们窗户上扔东西,他们闹得凶啊……”廖萦卫握着我的手,越握越紧。
妍子说:“包家这样欺负人,是因为有公司的人在背后撑腰……”
2
廖萦卫听妻子提到那公司就有些紧张,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停了一会儿他问:“你可能不知道‘得耳’吧?”
“听说过。”
“他是包家所在那个村的头儿,‘得耳’是他的小名,现在是董事长了。这是个大善人,他以前当过兽医,后来开肉联厂针织厂什么的,发了起来。如今‘得耳’的公司是最大的。不过这两年都是他的亲戚‘苏老总’管事——这个人很坏,是个恶霸。从前公司都向我们学校捐钱。‘得耳’听说出了骆明的事,马上要向死者家属捐一大笔钱,可开过座谈会以后,那个姓苏的让人告诉学校,说‘下辈子吧’!”
我不明白:“姓苏的这么关心包家?”
“是啊,”妍子说,“原来我们也这样想。包学忠与苏老总没什么关系呀。后来才知道,只要是与公司沾边的事儿,那个人高兴起来都要管。他现在正愁没地方使威呢。包学忠的父亲是肉联厂的屠宰工,苏老总说公司的人出了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个人天生就爱打抱不平。不久,下边一个小头目就传我和萦卫去一趟,还说这是给我们面子——如果我们不去讲清楚,公司保卫部的人就会来找我们。那人还这样威胁学校,老校长是个老实人,吓得催促我们快去,说别护着孩子了,快去一趟吧,先给人说句软话,不然就怕惹出更大的乱子——真要惹翻了公司,那我们这个学校也不用办了……”
我看着窗外。我这会儿在想苏老总,想那个海岛和那次夏令营。
廖萦卫说:“你离开这里久了,不知道姓苏的多么厉害——听说连‘得耳’都要让他三分。韩立跟他也是朋友——噢,你不知道谁是韩立……”
我说知道,他是个医生。
“他哪是一般的医生啊……除了韩立,市里头儿都与公司来往密切。‘得耳’年纪大了,公司今后就被姓苏的狠人霸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保卫就有一大帮,有自己的警卫员,晚上睡觉都有人为他站岗……”
我不太明白苏老总插手这事的真正目的:“他到底想怎样?办案人员既然来过了,那么一切很快都会弄明白的,他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廖萦卫叹一口气:“办案的倒好对付,苏老总的人才让人害怕。在这里没有不怕公司集团的,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办法。廖若的事情已经把人折腾成这样,半路又牵扯了公司……”
妍子哭着:“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和萦卫真的不想活了……”
“这是什么话啊!你啊,人这一辈子就得咬住牙关……”廖萦卫铁青着脸。
妍子含泪摇头:“真的,真是这样。前几天我看到一本书上写了:一对挺好的夫妇,后来遇到了绝望的事情,就一块儿把屋子关上,打开了煤气。他们开始手握手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后来,后来就慢慢失去了知觉。直到最后两个人手挽手地离开了……”
廖萦卫又看了妍子一眼,她不说了。
我说:“公司那里,还有包家,让我试试看吧。我想当面和他们谈谈。”
廖萦卫抱住了我的手臂,表达了难言的感激。
“我会尽力的。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廖萦卫满脸惶惑。
“我想,你们该尽快把廖若送到林泉……”
妍子低下头,不吱一声。
“现在只能这样做了。不到‘林泉’只会更糟,还是让我们相信大夫吧。”
妍子叹气:“我也去‘林泉’看过——除非是特别重的病人,一般的都不敢送到那儿。从林泉出来,他的一辈子就完了……”
我不得不问一句:“我们现在能有一个办法比去林泉更好吗?”
廖萦卫望着妍子。妍子咬着嘴唇:“再等等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会有的,也许会有……”
我不敢说她的希望一定会落空,但害怕真的会落空……正说着话,对面的门“吱”一声打开了。廖若和唐小岷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手扯手走出了屋子。他们一直走到床前,走到我们身边……
3
从廖家出来时我和小岷谈到了林泉,想不到她对那个地方也同样恐惧。我问她:你认为廖若该怎么办?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要恢复健康就得躲开,躲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望着小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大为惊讶。小岷垂下了眼睛。她再一次抬起头时,就望着远处——一片林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真有那个仙岛就好了,可惜它不是那样……”她喃喃自语,眼里含住了泪水。
“你是说那个夏令营吗?”
“就是那个骗人的岛,也许它根本就没有……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小岷的脸色冷得让人害怕,“叔叔,我们从小都听过那个故事,一直在想那个岛,连做梦都想。后来肖潇老师要领我们去岛上了,我们听了快高兴死了……后来,多么可怕啊叔叔,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事情的全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问:你们听过小海神的故事吗?小岷点头,说乡下的奶奶讲过……我对一脸绝望的小岷说:“那个岛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也可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们上次夏令营去过的岛不是它——海太大了,岛太多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找不到,就否定那个仙岛的存在。”
“您认为那个‘传说’是真的?”
“我想是的。”
唐小岷立刻剧烈地喘息起来:“那我们就会找到它。叔叔把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这样的传说。其实我们早就不再相信那些童话了——我们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同意小岷的话,但我知道,大家都需要那些美好的传说,需要童话……
“叔叔既然相信,那为什么不去找它?”
我们俩对望,怔住了一般。
“我知道……眼下就是找到了那个岛,也没用了。”她咬着嘴唇,有点嘲讽的样子,“我们都是坏人,所以我们没法去那个岛。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去,那就是骆明。我真的梦见骆明去了那个岛,他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每一次做梦都让我高兴好几天,差不多当成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就是真的!”
“你和骆明,还有廖若他们,都是好孩子,都能去那个岛。”
“不,我们不能了。”
“为什么?”
“……”
唐小岷长长地沉默。她脸色红涨,直到许久才说:“叔叔,我们夏令营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可怕,你想都想不出。那个晚上,就是出事的那个晚上——怎么说呢,这些你都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是我们离开海岛前不久,有坏人闯到我的帐篷里了。他按住了我,捂住我的嘴。他的力气可真大,但我那时没有害怕,用脚蹬他……他的手刚一松我就大声喊起来。他吓得扯下我的衣服就跑了……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但又不敢肯定。肖潇老师问我,我也没说,我不知该不该说……”
“是公司里的人吗?”
“不,从背影看像包学忠。”
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就是肖潇也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学生干的。她只怀疑那是公司的一个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