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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包家(1)

1

带着廖萦卫一家的重托,我去包家。

这个长满了榆树的小村子远看黑乎乎的。无论在山区和平原,迈进任何一个陌生的村落,都会让我心中出现一点儿神秘感,漾起一丝探奇的心情。而这一次除了如上的感觉,更多的却是忐忑不安。包家因为廖若在座谈会上的那番喊叫,更因为后来警方的介入,已经对廖萦卫一家恨之入骨,近来不断以各种方式发出威胁。这会儿我踏上街道,尽量镇定着自己。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一个替廖家说事的人。

包家在一条窄巷的尽头。这是一个破破乱乱却又十分宽敞的土院,会让人想到一个大家庭。这一家三口显然是接受了前人的遗产——在平原上,一个家族往往相邻而居,当其中的一户如果因为移居或没有了后继者,原来的房产就会自然合并到同族人那儿,中间的隔墙一拆也就形成了一处特别大的院落。

院内冷冷清清。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才出来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她的头发芜乱,脸也没洗,眼睛像害着病。不过她穿了簇新的衣裤,有些肥大,像是刚刚换上的。她一边开门一边咕哝着“谁呀谁呀”,抬头看人时眨着眼,像害怕强光一样把眼眯成一条线。她端量了好一会儿才哼一声:“走错了门吧?”我赶紧说明来意,解释了几句,特别强调我是受廖萦卫之托,来看望他们的。

“你就是姓廖那个……老师呀?”她还是听错了,脸马上变了色,嗓门一下子增大了。

“不,廖老师一家病了,我是受他们委托来……”

“噢,那你又是他家谁哩?”

“我是他们家……亲戚。”

我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盘问,焦急中就撒了个谎。因为我知道在这里,如果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连做代表的资格都不会有,对方不会与我商谈任何重要问题;不仅如此,他们还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疑问。

她不屑地端量了几眼,回身喊:“小忠,小忠!”

原来包学忠藏在院门右侧那个矮小的厢房里。这家伙一下跳了出来,一出门就斜着眼看我。

我丝毫没有表露出心中的惊讶,只看着小岷和廖若口中常常谈到的这个同学。从身量上看,他分明已经算是一个壮小伙子了,因为不仅脸上没有什么稚气,而且比所有的同龄孩子都要粗大得多。这会儿我才明白为什么许多同学要怕他了。他的光头刚长出半寸长的毛发,一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显得野性十足。仔细看,这一双眼睛并不难看,只是这会儿放出了两道挑衅的光,让人看了害怕。我问他:

“今天没到学校去啊?”

他坐在一个草墩上,撇撇嘴:“还没开学呢,装糊涂。”

女人说:“别跟人家顶嘴,喊你爸去。”

包学忠应了一句,好像还吐了一个脏字,扭头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在他刚才坐过的草墩四周有些很黏稠的褐色东西,靠墙处还放了一张血迹斑斑的原木桌。原来这个院里要经常杀猪。我马上想起包学忠的父亲在肉联厂做屠宰工。还没等我说什么,眼前的女人就咕咕哝哝说开了:

“他爸是给公司干活儿,俺这一家都是公司的人。你有什么事儿来跟俺说,那就说吧。说好了就说,说不好就得经公司了——没法儿,谁让俺家招了这么大的事儿……”

她的话里明显包含了一丝威胁,甚至还有些得意。我告诉她:“是啊,你们是公司的人。不过这事儿怎么也挨不着公司的边儿。我看最好还是在两个家庭之间解决——其实这事儿非常简单,完全是误解,只要解释一下就行了,根本用不着找别人。”

女人故作惊讶地拍一下巴掌:“瞧你说的!你要真是想替廖家帮个忙,就该实打实说话啊。可不能这样诌南山扯北海……”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有点哭笑不得。我想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再说吧。

谁知我闭了嘴,她却再也不能停歇,一声连一声数叨不休:“天底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啊,世上哪有咱庄稼人的活路。这样事那样事都摊到咱头上了。一家子起早贪黑忙也赚不了几个钱;赚不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受一个臭教书匠的气。那些臭玩意儿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自己觉得了不起,不知道俺压根就不愿正眼瞧他们。这些人顶风也臭四十里……”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谁顶风也臭四十里?”

“你说谁哩?就是那些教书的!他们仗着念了几天屁书,自以为了不起哩,拿捏着,看那个酸臭样儿,这会儿欺负起俺庄稼人来了——俺庄稼人又欺负谁去?”

以她的逻辑来看,“欺负人”也要像自然界的食物链那样,有个排列顺序。我抑制着,明白与她发火毫无用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跨进这个院子,此行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做出解释。我说:“不能这样讲。大家都一样,都过得不容易,他们现在被这个事折腾得人都病了,更可怜的是,他们儿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他们从来不会欺负别人,两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女人两手拍打着小腹,并不在乎这个不雅的动作:“听听,什么人向着什么人哪!还说俺和他们一样哩,这是糟践人哪!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天,哪里还有庄稼人的活路啊,连臭教书的也敢骑在俺头上拉屎了。俺跟你讲不清哩,就是他爸回来也没用。你有话还是找苏老总说去吧,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如今的人见了他手下的腿就打颤,见了老实庄稼人就起了性尥蹄子,尾巴一撅比旗杆还高……”

这些话极具侮辱意味却也不乏意趣,我以前在乡间也听过,但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忍受。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比如说“起了性”三个字,她就不见得全懂。但似乎不必认真。我冷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样把气氛缓和下来。我端量着她,笑笑说:

“我大老远地来了,您也不让客人进屋喝杯茶呀?”

我的话令对方一愣。接着她一直绷紧的脸也松弛下来:“再穷,一口茶水俺还有。为什么说什么,进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又不是姓廖的——那一家人,呸,从头臭到脚,说实在话俺这地场没人瞧得上他们……”

她咕哝着往回走,两只脚重重地踏地。

2

我进了屋,直到坐下来心里还是一直不解:廖家在当地人看来到底怎么了?廖家因为什么,哪些方面要让他们如此鄙视呢?

屋里寒酸得让人吃惊。我原以为包家在“公司”做事,家境一定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家空空荡荡,邋遢得厉害,还冒出一股逼人的腥臭——这种气味我在廖家绝对闻不到。我越发觉得她骂廖家的话有点过于荒谬。这气味大概多少来自屋里这些摆设——东间屋的墙壁上挂了一扎风干的猪尾巴;墙根放了一卷未脱毛的猪皮……这些东西都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儿。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发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

我告诉了她。

“噢。是宁家大兄弟。我知道你是廖家亲戚,自然向着廖家。不过但凡是人总要说句公道话吧。你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主儿吧?该不是那些两嘴一张一闭白吃饭的酸臭物件——俺看你没戴眼镜,衣兜上也没插水笔。不过你也不像个做粗活的人,这个俺一看就知道。你要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就该明白:天底下就数庄稼人过日子不易哩,躲事都躲不迭,最怕的是身上招官司啊……”

正说着院门响了,她立刻转身出去喊了一声:

“包亮啊——家来!人家老宁大兄弟来了。他是廖家亲戚,给廖家说事儿来了。有话好好说,别对人咋咋呼呼,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先把手上的血洗一洗……”

原来她男人回来了。这个汉子低头走进院子,谁也不看,解下油布围裙,又扑通一声把什么扔在屋角,铁青着脸,弯下腰在铁盆里细细搓手。我发现他的背上都沾了血,胳膊上也有一些血,可能正在工作就被喊来了。

包学忠从窗外往里望。他手里捏了一条生肉,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我愣住了。赶过来的女人又喊:

“小忠我叫你偷肉吃,公司看见了剥你的皮!”

吃生肉的孩子把脖子一缩,弯着腰跑了。

包亮洗完了手站起来。这个人并不太胖,中等个子,好像满身都由结实有力的筋脉组成。我想这是一个干练有力的人,做起活来一定是把好手。

包亮一开口说话稍微有点口吃,甚至还有点木讷,仰着脸:“你来替、替廖家说事儿?廖家怎么自己不来?你这会儿能主得了人家的事儿吗?”

“他们病了,我替他们来这儿也一样。我今天主要是想来作个解释……”

“来解决事情?”

“不,来解释一下……”

“噢,你想给他们洗刷,你洗得干……干净吗?”

我不知道“洗刷”什么,无言以对。看来跟他讲话也很困难。我琢磨着怎样说更好,就想从头说起:“……事情是这样的,他的孩子眼看着一个最好的同学死在自己怀里,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时神经错乱了。廖若的病很重,这是明明白白的,谁都看得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说包学忠干了什么,是决不能作为依据的。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这只是一种错觉。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时你要亲自听听那孩子说话就会知道,他已经前言不搭后语。所以千万不能较真,再说他们都是好同学好朋友。请一定不要让包学忠再到廖家去闹了,这样会对廖若造成更大的伤害,对两家都不好……”

“对我们不好?那我们等着人家警察进门铐起来才好?”包亮说着往前上了一步,做了个戴手铐的动作。他的两眼鼓得溜圆。

“不会那么严重,事实毕竟是事实,这一点随便一个人就会看得出:廖若已经精神失常了,他当时正处于非常时期,看人眼睛都发直……”

“他发直!他鬼着哩。你说他是个直心眼儿,那我们就成了、成了弯弯肠子啦?”

我叹了口气,“您看,廖若当时并没有说包学忠一个人做了那事儿,而是说自己也参加了。他如果真有害人之心,那就不会把自己也扯进去。”

“天哩!”包亮把手一甩:“鬼呀,这才鬼呀。他只说跟我们家学忠掺合了一、一块儿,可没说主犯是谁。是谁?到头来还不是学忠?杀猪人的孩子嘛!再说人家还占了个主动揭发的光,将来抓到局子、局子里去,砰一枪把学忠打死,他也顶多铐个三年二载,这个分量谁不、不明白?就算俺是庄稼人,是土里刨食的人,也不能糊涂到这、这般田地……”

女人拍着手逼过来:“就是呀,就是呀。俺家包亮说得对哩。俺家包亮凭手艺吃饭,从不做对不起人的事儿,宁让人欺,也不敢惹人。看看老实了一辈子,这会儿让天上掉下来的石头把头砸了个大窟窿。俺好生生过着,谁想到让人反咬一口,警察也招了来。没毛病人家警察来干什么?邻居家探头竖脑往咱这儿瞅,你让咱的老脸往哪儿搁?俺这孩儿别说杀人了,别说祸害同学了,他连学校都懒得去。忠儿忠儿,”她说着喊起来,“来哩忠儿!”

刚刚吃完生肉的包学忠甩着头走进来,大眼一翻一翻,露出很大的眼白。他直直地看着父母。

女人指着我:“你跟这个大兄弟说说,你一年才上几回学?还不是一天到晚跟上你爸做帮手?”

包学忠狠狠瞥来一眼,坐到一边去了。

女人又拍着手:“俺包家往前数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廖家亲戚啊,你或许是个心里透亮的人,或许念过一些古书,不能不知道——俺的先人是‘老包’,就是有名的包青天哪;‘包大人’在开封府谁不知道?俺是‘包大人’的后人哩,还能做出那样的下作事儿?”

我再也忍不住,我知道这可能是别人拿他们开玩笑,他们自己倒当了真。我笑了出来。

包亮说:“你也不用笑,女人说话没有准头,不过还真让、让俺女人说准了。不信你去问、问俺公司里人,谁不说俺是‘老包’的后人……”

我说:“就算是吧,那你们更应该知道廖若的话不能作数……”

“听听,”包亮嘴上极少的几根胡子往上翘着,“听听,谁办案也不能撂下这、这样的话头不管哪,他说的是什么?是俺家学忠杀了人,杀人案哩,人命关天哩!俺家学忠的头不值钱,可那也是俺孩子呀,俺还指望着让他干活、养老送终哩。我能眼瞅着让廖家把他送、送进局子里咔嚓了?没那么容易的事儿!俺这回跟廖家没、没个完。他不把话讲明了,俺就跟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以为庄稼人就那么好、好惹啊?大兄弟,人逼到数儿上谁怕谁?嗯——他觉得读了几天狗鸡巴书,眼上戴了副屁、屁镜——那在俺眼里等于驴捂眼——就了不起、起哩。其实俺庄稼人压根就没瞧、瞧在眼里。有什么了不起?还会干个什么?不就是一天到黑在家里砸、砸那个破铁盘子吗?依我看他们真是日得轻了!”

最后一句我明白了,那是指在家里弹钢琴。我心中被愤懑淤塞,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只得听下去。

“你不知道,听口音你也不是在这边常住的人,你哪知道你那亲戚是什么人,他们在这围遭笑话大哩。哼,这样的人做事能有准头?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有人亲眼见他们两口子手扯着手钻到树林子里捣鼓那、那事儿哩!你想想,什么事在家里做不下了?在家里不是尽耍尽恣?跑到沙滩上、树林子里去疯浪,还不是吃饱了撑、撑的!连这样的事都有脸去干,你想还能调教出什么好孩子来、来呀。告诉你吧,你是他亲戚,俺今个有话就、就跟你说:廖家两口子都是‘半吊子’。你就不看一看,正经人哪有吃了饭手扯着手胡、胡溜达的?俺这庄里捡粪老头也不止七个八个了,谁没看见廖家两口子手扯着手胡溜着玩、玩儿?谁没见他们一块儿钻树林子?俺跟这样人家还有理讲?他们吃饱了撑的,没事了就瞎捣鼓、捣鼓事儿,捣鼓到俺包家身上了,这还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呀摆着……俺包家人再痴再傻、再穷,也不能眼瞅着让两个‘鸡巴分子’给送到局子里去!你说是吧?”

女人点着头:“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那样叫“知识分子”,我觉得倒很新鲜。我故意问一句:“什么分子?”

“就是那样‘分子’,我也不怕你听了不高兴,不怕你厌弃咱。在俺眼里就是那东西:‘鸡巴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