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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昏沉(5)

我知道唐小岷那对永不原谅的目光对她构成了刺激。望着她的肩头,我心头涌过一阵未曾有过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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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天,唐小岷又来这儿探视过几次。刚开始医院想阻拦她,后来因为严菲出面说情才使她畅通无阻地来去。但小岷并未因此而对女医师有过丝毫谢意。她直接对我说:“我讨厌这个人,我恨这个人。”

我无法说什么。我甚至不敢为女医师辩解半个字。我只能看着这个因气愤而变得满脸红涨的孩子。

“我恨死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叔叔你看,她的样子真不像个坏人。可她干了什么啊。她带着听诊器——小时候我一生病妈妈就请来大夫,他们给我听诊,试温度,还给我糖吃。今天的医生成了这样……”

小岷讲着讲着没了声音。她抬头定定地看我,突然说了句:“不说这些了,我差点忘了正事呢!我今天来是来陪病人的,我要让你高兴啊!我是专门为这个才来的啊!”

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使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怕我寂寞,可爱的孩子。

“那你就给我讲一个故事吧,我真该听一个好故事了。”

唐小岷抬起头来想了想:“都是以前别人讲给我的——嗯,我乡下的奶奶有很多故事……她的故事差不多都是小动物的故事、林子里的故事。我爷爷和城里奶奶讲的就不是了。爷爷讲的都是战斗故事,城里奶奶讲的是另一些故事——你要听乡下奶奶的故事,还是爷爷和城里奶奶的?”

我说那就乡下奶奶的吧。

唐小岷立刻高兴起来。她给我讲了小兔子的故事,还讲了一只青蛙的故事,讲着讲着又不吭声了。她有些懊丧:“这都是奶奶讲给我们听的,她总以为我们只能听这些故事、我们都是小孩子。其实我们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笑她呢!廖若就在暗地取笑她,一出门就说‘什么呀,你奶奶肯定不知道外面的事儿’。我说那当然了……”她说着瞥我一眼,突然问:“叔叔也去过游乐场和度假村吗?”我未置可否,说现在只想听动物们的故事,其实这样的故事永远是老少咸宜的,这才是最好的故事呢!

小岷受到了鼓励,接下来为我讲了一则鹿的故事:“奶奶说,原来的海滩灌木丛中有很多花鹿,它们真是漂亮极了……”

我差一点喊出来,告诉她我曾经拥有的那一只……我咳了一声,打断她的话:“是的,它们的眼睛就像你的眼睛一样,又大又亮,还有长长的睫毛……”

小岷的脸红了:“奶奶说那些花鹿可好了,那时候鹿可不怕人,它们和人都是好朋友。那时这里人烟稀少,花鹿在灌木丛中,有时就跑出来和人做伴。那时的人还没有想到去打鹿,他们以为鹿又好看又懂事。村子里缺医少药,要看医生得跑很远的路,家里人病了就到海滩上采草药。有一种草,有人看见花鹿生了病才去吃,就把这种草采回来,有病时就烧水喝下去,病立刻好了。鹿到村子里玩,他们就给它最好的食物吃,有时还留它们过夜。不光是鹿,还有熊、兔子、刺猬,都和村里的人在一起。他们种了白菜给兔子吃。那些刺猬就钻在草垛里给他们看护柴草,谁家草垛里刺猬多了,草垛子就永远也烧不完。还有一些鼬、獾,这些小动物也都常来村子里。再后来那些野猪也来了——过去它们常常跑到玉米和地瓜田里糟蹋庄稼,是鹿和兔子制止了它们。原来动物与动物之间都听得懂话。那时候人和动物并不怎么生分,更不会见面就打。一只鸟动不动就飞到人的肩膀上,对在耳朵上叫一会儿——它以为人也能听得懂它的话呢。所有动物都不怕人,海滩上的动物比人多,人才是动物的客人。只是后来遭灾了,连年歉收,村里人连萝卜也吃不上了,有一个人饿坏了,先把自己的鸡宰了,后来又把狗杀了,最后还杀了一只花鹿。他杀鹿时不敢让别的动物看见,把地上的血用土埋起来。那只花鹿刚刚一岁。小鹿父母没了孩子,就在海滩上一天到晚叫唤。它们最后闻到了血腥气,就在那个小村里大哭不走。村里的人知道出事了,辈分高的人就召集起全村的人,问是谁做下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花鹿爸妈就天天哭——它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被村里人给害死了……

“打那儿村里的人与林子里的动物就有了仇,互不理睬。再到后来,村子里的孩子长大了,见了动物就用石头打。有人还买了枪。林子里的动物越来越少,它们与村里人的仇越结越深,有好几个小孩刚长了两岁就给狼叼走了。到后来村里就有了专门的猎人——猎人就是专门惩罚动物的。村里人开始变得胆小怕事,一个人不敢进林子,特别是晚上。我们出去玩时,家里人就嘱咐:早些回来,林子里有狼。我们真的不敢到林子里去了。到了晚上,如果一个人走路,头发梢都要竖起来,老觉得有什么尾随着。有人真的在夜晚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我出门时就在心里咕哝:动物啊动物,我真的要做你们的好朋友,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就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我这样小声念着,真的没有遇到狼。有一次我看到橡子树上有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它多好看呀——长了小黄脸,小黑鼻子,眼睛是蓝色的。那双蓝色的眼睛有点像猫,又有点像狗。它看了我一会儿就跑了,大概是不信任我。还有一次我在灌木丛中看到了一只小动物,可能是黄鼬,也可能是别的,反正样子俊极了。它的眼睛比我上次看到的那个动物还大,又圆又亮。不过它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它被一种藤蔓勒住了,正在设法逃脱,被我一下抱在怀里。它又蹬又叫,还发出小孩似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只高兴地抱着它,拍打它。它的蹄子用力按在我的身上,还是要挣脱我呀!我想贴近一点它的脸,可它就张大嘴巴吓唬我。最后我吓得放开了它……

“它没有了,我一整天都在想它的模样。如果我们成了朋友,那该多好啊。当然这做不到,我知道动物的心被人伤透了。我喜欢动物,害怕生人。生人的目光更让我害怕……”

我默默倾听。后来我告诉小岷:“动物和人一样……他们是各自不同的。”

唐小岷的脸色冷峻:“是的,有的人比动物还坏。比如说那个女大夫,她的心多狠啊,见死不救……”

“她会救的——不过她当时……”

唐小岷先是不吱一声,后来冷冷一笑:“她给你治病,你替她辩护。”

我最担心的谴责终于发生了。我说:“小岷,你不要误解……”

“我没有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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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难过。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解释。孩子的心不能伤,孩子就像故事中那些纯稚的动物。可是怎么表达我要说的意思呢?我想说的只是:我们每个人既陌生又熟悉;人是由完全不同的、极其复杂的一些元素组成。我们所要做的,也许就是让每一双陌生的目光都变得熟悉起来,让它们变得友好、坦诚,能够问心无愧地互相注视……

唐小岷重新坐下了。

我仍然不知该说点什么。我想让她也听一个故事——那也是一则关于动物的故事。我原想讲一下那个小海神的故事,可她已经听过了。我只好求助于记忆,极力回忆外祖母讲过的每一个故事。

最后我还是想起了那个岛:小海神曾经迷恋过的仙岛。与仙岛连在一起的故事还有很多呢。那是怎样的一个岛啊,美轮美奂,几乎所有的生灵都盼着能去岛上……

“很早很早以前,我们这片海滩丛林里有一个动物的‘村庄’——”我像当年的外祖母那样开始自己的故事,“‘村庄’里也有自己的头儿,有它们的‘大姐大婶叔叔奶奶’。年长的也告诫自己的孩子和兄妹:不要做坏事,不要到人的园子里去偷果子和香瓜,如果做了,就是小偷。那个最年长的动物是一个棕色的兔子,它把所有的孩子都召集起来,一共几十个,聚在一棵大槐树下,说:谁没有做过坏事就到我身边来。它一连说了好几遍,没有一个小兔子敢走过去。为什么?就因为它们回想做过的事儿,发现自己不是偷过邻近园子里的浆果和香瓜,就是打过架。它们没有一个敢理直气壮地站到老爷爷身边。因为老爷爷每年都要带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到岛上去——那个岛上鲜花遍地,百灵鸟一天到晚唱歌。那儿聚集了天地间各种各样最优秀的动物,谁能到那儿去将是终生的幸福。大家可以随意采摘果子,喝甘甜的长生泉,在长长的芭蕉叶子下面歇息,听琴树弹奏,看仙鹤跳舞。所有动物都知道那个仙岛有多么幸福,都渴望有一天能成为岛上的居民。它们不断叮嘱自己,鼓舞自己。当一种诱惑来临时,它们就说:千万不要做坏事啊,我们要到仙岛上去呢……尽管这样,还是压不住心底那种奇怪的念头。因为每个动物心底都有许多念头,一个动物要做什么就由这些念头管着,好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好事,坏念头占了上风就做坏事。偷果子、到林子里糟蹋鲜花、爬到树上咬没有成熟的橡实、欺侮幼小的伙伴——这些都是因为坏念头涌上来……

“有一个最美丽的小白兔子,大家都喜欢它。它也是长辈最喜欢的一个小宝贝。大伙儿都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它。它吃最好的果子,喝最甜的泉水,周身上下散发着薄荷香味。谁都想不到它也会做坏事。有一天长辈把大家召集起来,又问:谁是完美无缺的?快告诉我,我好带它到岛上去。停了半晌,还是没一个答腔。再到后来长辈就指着那个小白兔说:那么就剩下我们俩一起走了……大家都没有异议,因为都知道那个小宝贝迟早是要被送到仙岛上去的,这是明摆着的。瞧它身上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甚至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可是正这会儿小白兔呜呜地哭了。它请求老人不要带它走——因为那些有缺陷的、做过坏事的,过海时就会沉到水里,捞上来以后就变得丑陋不堪。这也是所有动物不敢隐瞒的缘故。小白兔哭着,说它也做过坏事儿——有一次它看到一个伙伴和邻居家的小男孩儿一块儿玩,就产生了嫉妒,后来它就离间了他们——于是那个伙伴就永远离开了这里的丛林,流浪他乡。它说到这儿,大伙都想起这里走失了一个伙伴,但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这会儿大家一齐咂嘴、叹息。因为都知道,离间和中伤,这是所有罪行中最厉害的一桩。尽管那个老长辈最喜欢这个小白兔,一心想让它去那个仙岛,可是这时候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它最后捋了捋胡须说:‘孩子们,你们知道吗?那个岛上除了原有的动物,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新居民呢。’大家都惊讶了,一齐问为什么。老人说:‘就因为天底下还没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动物,大家都多多少少干过一点坏事儿……’”

我这样复述着外祖母的故事。唐小岷半天不吭。她的脸红得厉害,望着窗外。突然她嗫嚅道:“我更不配到那个岛上去……”

“你也做过坏事吗?”

“我告诉过你,我往疯伯父身上扔过东西,还骂过他;还有……”

“你也中伤过别人吗?”

“比那个还要坏……”

“还做了什么?”

“别再问了,叔叔,别再问了……”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后来全身都抖动起来。

“孩子,别这样,这没有什么——别哭了孩子……”

“我真后悔,永远后悔。叔叔,我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这些事儿不能告诉别人,它们一天到晚压在心上……谁都以为我是一个好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有多么坏。我觉得如果真有那样一个岛,大概只有骆明才配去那儿。”

“所以他就离开了……”

小岷亮亮的大眼睛望向我,这使我又一次认定她长了一双鹿眼。我心里充满怜悯。我不知道她的自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我不能再问下去。我害怕那是一个与公司和游乐场犯罪有关的可怕故事——尽管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喃喃道:“是的,我相信骆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所以他离开了……”

小岷的目光凝在一处,不再做声。

她一直沉默着。我知道她在不安地追悔。这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和青年,想起了那些类似的忏悔。那时做过的一些事情直到现在还让我难过、让我羞愧。因无知而造成的过失令人分外沉重。这一切我没有与他人讲过,因为这是令人脸红的一些人生记录。也许在有人看来这是微不足道的,当事人却会永远难忘……如果每个人把他做过的一切都罗列在阳光下,那么我们这个世界就将变得惨不忍睹。

一个坦白的世界既是可爱的,又是可怕的。像我栖身的这个医院,它今天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正在裸露的世界。

“叔叔,我心里的许多事儿没有告诉过爸爸妈妈,更没有告诉过同学……”

唐小岷再一次向我强调。我可怜这个孩子,却无从安慰。我只说:“我相信这些使你难过的事儿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严重,它们起码不像我做过的一些事情——那么不可原谅……”

“不,叔叔,我不相信有什么会……更坏!”

“这是因为你还太小。你面前的人已经不想简单地说一句‘请人原谅’了——他人到中年,已经说不出……现在到处奔走,也许就是要挣脱那些附在身上的罪愆——这当然很难。它们就像水蛭一样挂在身上,不肯脱落,日夜叮咬……”

小岷的鼻翼活动着,惊讶地叫着:“叔叔……”

4

唐小岷走后我觉得太累了,像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长的奔波。真是疲惫啊。我看着桌上那束斑斓的野花,嗅着它的香味。这气味越来越浓烈。

严菲这些天的叙说令人震栗。她仅仅掀开了幕布的一角,却让我不敢窥视。

我一直在想她在那个聚会上的经历——特别是那个一夜泣哭的少女。是的,她是因为绝望而哭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么大的一片平原,怎么就放心交给这样一群人?”这就是来自少女的质询。少女永远得不到一个回答,所以也就哭了一夜。

少女可以哭成泪人,可以泣血,但却没人倾听……这是悲剧中的悲剧。

病房的门响了一下。打针的时间到了。

又是那个小护士——我好像现在才看得清楚:她在整个保健病房里是最出众的一个女孩。几天来我已经观察到,几乎所有的病人和男大夫都愿和她搭讪几句。

她注射完毕,然后看了看那瓶野花。她摆弄着空空的药瓶,问:“您快出院了是吧?”

“是的。”

她再没说话。她在想着什么,可能终于鼓足了勇气——后来她抬头看着我,却用平淡的口气说:“不要和严菲过分亲近……”

“为什么?”

“这样人们会议论你们——您和她不一样,您是一个病人。而她,谁不知道她呀……”

我故意问:“她怎么了?”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吗?告诉你吧……”她回头看了看关严的门,小声说:“前不久她还让我给注射过一针呢。”

“她病了?”

“她患过梅毒。真的,我只告诉您一个人……”

我皱皱眉头,“谢谢。谢谢您的提醒——”

她让我发誓不要将刚才的话告诉别人,说完一缩脖子,慌慌地离开了。

可我觉得这个小姑娘还是有些可怕。她为什么要这样?她真的如此地关心我吗?

我不相信。也不相信她的消息。我只是在想外祖母的故事,故事中的那句话:在所有的罪行中,离间和中伤是最大的一桩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