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最残酷的现实很快来到了。园艺场和周围村子里的人开始拒绝我、躲避我,甚至蔑视我。野兽准备吞噬我了。他们寻找一切机会,甚至直接威胁我说:如果我不依从他们,就要把我拖到会场上“陪斗”——就是让我和被批斗的人站到一起,将我和他们一样五花大绑起来。野兽们会做得出来,他们什么都干得出。
我对宿舍四周出现的黑影越来越害怕。
那些日子里我们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人,我的心和小茅屋系在一起。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只有你才是我最好的保护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假期。我急急回到城里去看爸爸妈妈,找到的却是一个空巢。邻居见我哭得伤心,就偷偷劝我,说你还是到老家——那片大山里去看看他们吧,人哪,就是这样的命,哭也没用,要紧是咬住牙关,好好活下来。
我当然要到山里。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我按爸爸学校告诉的遣返地址找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还是不见他们的影子,到处都没有。我又一口气找到城里有关部门,向他们打听下落。他们说:“谁知道呢,我们也正在找呢,也许你爸妈半路上畏罪潜逃了!”我一听急坏了,害怕爸爸妈妈真的遇到了不测。
整个夏天都在找他们。没有,既没在城里,也没在老家。山里人听说过我们一家的事儿,知道如今他们这儿的大财主的后人在城里。有的山里老人听了我的叙说,满心同情,说:“孩子,见了你爸妈告诉他们,只管放心回老家哩,老家人会收留他们,你家到了什么时候,也是咱这里的人!”
山里老人的话让我记了一辈子。我这一生的大半,就是由这几句话决定的。
7
假期完了,只得返回学校。爸爸妈妈没有找到,我想他们大概太爱面子、太自尊,没有勇气回到原籍,去外乡流浪了……从此我的心日夜跟随他们,想着长长的苦路,想着他们可能受到的苦楚。
是的,他们是两个无比自尊的人。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们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在后来也许会得到一个明确的证明。
在学校里,我的生存环境更加恶化。
这就快到了我不辞而别的日子了。
在这个无比险恶的地方、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我终于没能保护自己。他们得逞了——我一辈子牵挂的人啊,我必须告诉你,这就是事实。我当时只有用死亡才能抑制自己的绝望和痛疼。从城里想到乡下,想到海边,我觉得没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在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妈妈——我想让她在某一天能看到我;我还想到了爸爸,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就因为他们,我把屈辱的泪水全吞到了肚里,咬咬牙,决定活下去。
那一天黎明时分我离开了。我走前想到了自己的学生,想到了你和菲菲……但天快亮了,不能再有一分钟的停留了。我必须走开了。
去哪里?我想了一夜,想的都是山里老人的那句话:到了什么时候,你一家都是咱这里的人。于是,我就直接奔着那片大山去了。从此,我就永远是个山里人了。
8
说到这里,我的孩子,你就该明白了全部。我走开了,可是我的心还没有走。我对这片平原,对这所子弟小学,无比仇恨又无比热爱。我爱这里的大海和林子,更忘不掉我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走在海边的那些夜晚和白天,也忘不掉我与小茅屋一家人的情感,忘不掉你——陪我过夜、按时送我一大束金黄色菊花的孩子。
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婚姻。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交给了那个身在“要塞”的人。我也不会有孩子,因为我在那漆黑的夜晚让你偎在身边,悉心照料过你,甚至被你在睡梦里吸吮过——你是一直被我当成孩子的!在这一个个夜晚,听着山里大风呜呜吹奏,想的常常就是我们紧拥一起的夜晚……那时真不愿让这样的夜晚结束,真想让这样的时光久驻不去——让我一直拍打你,让你安睡,看着你夹出一溜长长的眼睫毛,听你发出香甜的呓语。那时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旋转,后来终于洒在了枕巾上、洒在你黑亮的头发上。
我在灯光下一连几个小时端详你的睡姿、你棱角分明的嘴唇、有些深陷的眼窝。你发稍弯曲在前额上,让我一次次轻轻拂开,只为了亲吻一下你的额头。你在睡意朦胧的时候会紧紧拥我,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胸窝那儿,嘴里喃喃梦语,叫着妈妈——这样一阵又睡过去。有一天你睡得太晚了,天大亮了你还没有醒,一线阳光透过窗户射在你的脸庞上——我一直看着,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因为我意识到你睡着了,嘴里还在吸吮我的乳房。那时我有一个念头,就是一生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惟一的孩子。这一刻的幸福足可抵消我全部的不幸,这一刻真的让我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种母亲才有的满足感。
我后来常常回味这种感受和情境,我承认,这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特异的瞬间。
在大风呼号的山里冬天,特别是晚上,我紧紧裹着被子,一遍遍叫着你的名字,这样才能抵挡寒冷和恐惧,更主要的是——孤独。孤独才是最难忍的啊。
我就这样一年年忍下来。
9
我说过,我独自逃离了园艺场子弟小学,跑进了大山。从此我回到了爷爷生活过的地方——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啊,如今又在护佑他的孙女了。可是老人做梦也想不到他过世那么多年之后、他生前与身后积累的财富,还会牵连自己的儿孙,使他们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难。
我失去了公职,成为大山里的一个小学教师。这里的人真的收留了我,他们没有嫌弃我。山里人只记得我是那个老人的孙女,是遣返路上走丢了的那两个人的苦命的闺女。从此我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头经历一切、学习一切,学会一个人在大山里过日子所需要的全部忍耐和毅力,还有智慧。我就这样活下来了。
我牵挂的人啊,他们让我日夜不安。我想爸爸妈妈,想他们的下落,为他们祷告。我还发过寻人启事。有一年冬天,听人说离这里几十里远的一个大河码头上曾出现了没人认领的尸首,一个淹死的男人,我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去。那人的面孔已经没法辨认,但可以肯定不是我的父亲——死去的人好像更年轻一些……在后来的十几年里,类似的辨认还有许多次,最后都没有结果。
随着一年年过下来,我渐渐丧失了信心。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活着,他们也该七十多岁了。除了他们,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的孩子!多少次了,梦见最多的是你在我怀中的模样,醒来后就想你如今长成了怎样大的一个小伙子、你的模样——我甚至想过一旦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紧紧搂住你而没有任何顾忌和羞愧……你是一个大小伙子了啊!
我无法更多地知道你的消息,但大约在进山十几年后,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了,你竟然在到处找我——你去过那座城市,后来又来过大山——你几乎就在离我咫尺之处走开了,当然是我故意躲开的……这个夜晚我哭了一夜,为我的胆怯和懦弱、为我的不幸。那时我没有勇气让你看到,事后却又如此难过和悲哀!我羞于让你看到一副衰老的面容和屈辱的身体……
10
我设法让那个“要塞”的小伙子在我心中一点点死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有一天会、理所当然会——死去。因为我渐渐不再能够认同这样的一种说辞和现实:为了所谓伟大的“要塞”而抛弃青梅竹马的恋人!
可是让他在心中死去真是难极了。他的容颜甚至气味,都不能从我这儿消失。我思念他,他的一切:他的吻,他的男人的手臂的力量,还有他的关节粗大的手、手的粗鲁的抚摸……我多么爱他恨他不能割舍他,我直到今天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固执地要让他在心中死去,因为我塞满了悲伤的胸间已经不再宽广,似乎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的心只会给你留下,留下一个永恒的位置。
天哪,但愿这个夜晚的窃窃私语由我悄悄吐出,然后,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可惜后来的每一个夜晚都在重复,重复这样的私语。
剩下的问题是——你在哪里?你在高原?
你千万不能再从那儿离开了,千万不能……你在那儿,好让我想象一下高原——那个我从未抵达之地。你在黄土大岭间浪迹的日子,也是我为你一声声祷告的日子。我不再让你走失,不再让你迷路,不再让你忘记有过一个人,她接受过你金黄色的菊花。
11
我梦中,你身旁就是一片金黄色的矗立,那大概就是高原的颜色了。我无法想象你在高原的生活,只像一个母亲牵念游子那样,为你忧心如焚。但我知道你有过那样的一个童年,就不会在任何磨难下面跌倒或呻吟。你会活下去,会与这些高大的黄土岭一起忍受风吹日晒。你因何而走,而消失,而决绝,都是不须多问的。我不知道你后来的家庭,后来的许多——你后来的诸多经历都与我无关。但我会将一切情感和信任倾注给你。这对我这样一个孤老婆子是毫无为难的事情。我只是担心,只是牵挂,我想知道:你是孤身一人,还是与众多的同伴一起?我明白你的容身之地,明白那里缺雨少水,贫瘠,却是更真实的我们的大地。
也许就因为那是我们的,你才最终与之融为一体,再不能将你从中呼唤出来。你隐在其中,老在其中,没有一个人为我们相互传递,传递大山与黄土岭之间的讯息。我盼望你归来吗?不,我不敢,我没有那样的奢望;我只盼望你真实地活下来。
在你白发苍苍的那一天,我一定还活着。
我活着干什么?当然是等你。
我为什么要等?当然是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像你的母亲、老妻、守护人——这诸多身份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紧紧地挨在你的身边,伸出双手爱护这个辛苦一生的、不屈的男人。
12
至此,我承认了你是我心中隐秘的男人。因为你长大了,不可遏止地长得又高又大——我在臆想中测过你的身高,觉得你比要塞中的那个人还要高大俊美。我无法让你一直停留在童年,无法让你一直奔跑在那片记忆的果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