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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永恒的原野(7)

我从山风里听到了你的大声言说,那完全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我盯住漆黑的夜色发出轻声细语:我的孩子,不,我的长得人高马大的男人哪,你还记得我吗?一定的,因为你在山地和平原寻找过我;你把记忆中的那个年轻的音乐教师的怀中塞满了鲜花,金黄色的菊花。啊,那花香啊,一辈子都让我陶醉。我现在才知道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饱受屈辱的女人、一个在盼望和拒绝中的女人,最后会变得怎样美丽又怎样可怜,怎样矛盾重重又怎样欲罢不能。我思念你吗?不,何止是思念,我是一夜夜地依偎你,与你合而为一——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一阵阵的山风。你没有身临其境,就永远也不会明白这里的山风是怎样猛烈。大风从我的屋顶掠过时,就像响过了一阵滚雷。整个的小屋都在摇动,这是真的。

我说过,大山里的人那么厚道,他们真的收留了我。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欺负我、歧视我;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是一个不幸至极的逃难女人。我一个人生活久了,他们开始不放心,后来就为我介绍了大山里最憨厚最健壮的男人。我感激他们,可我怎么会将自己嫁出去。

我对自己说:我有男人,我也有孩子。他们嘛,都在远方,很远的远方。如今我敢肯定他们在高原,他们在那里,一直用目光注视我。他们看着我的一举一动,神色庄重。

我的男人会有归来的一天吗?我问夜色,问自己,问窗外的星空。

我的回答是,我男人的归期就像我的生命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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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一遍遍告诉自己:记住啊,你的男人正蒙受着不白之冤,正在世界上最辛苦最干渴的地方跋涉。所以,于是,然而——你自己想想吧,他在那边,你在这边,你该怎样生活、怎样活下去。

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那个“要塞”上的可怜虫,我的未曾谋面的爷爷,当然还有你——我这生命之中纠缠的所有的人啊,他们差不多个个都是不幸的人。我有时想这真是奇怪,真是不可思议。这是怎样的一场人间聚会和遭逢。我们不可解脱不可分割地同处一体,牵念着,恨着,爱着,注视着,也彼此绝望着。

我看镜子里的面容,这无比困倦的心之荧屏。一切都隐在其中,都汇聚在一双眼睛中。这双眼睛曾经清澈如水,装满了大海白云,还有绿树红花。而今它执拗地盯着一个方向,仿佛要把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谎言看穿。我苍老的面容啊,它多么巧妙地掩去了一颗火热的心。是的,它还像原来一样,还是那样跳动。我有时觉得世界上最脆弱的是一颗心,又觉得世界上最顽强的还是一颗心。看看吧,无情的磨损,五十年的猛烈摧折,它忧伤,恐惧,仿佛就要破碎了,可最后还是像年轻人一样咚咚狂跳。它真是不会衰老,不会疲惫,最终不会疲惫。上帝所使用的一切摧毁的方法,我都忍受了,接受了,经历了,收下了;可是我骗过了他老人家的是,除了一头白发和一脸深皱之外,其他一切照旧。我直到今夜还在火热地盼望,盼望你的笃笃敲门声——一个少年手捧一大束金黄色的菊花站在门外——我开了门,然后连人带花一下子拥入怀中……我就以这样无边无际的想象来陪伴自己。我只有如此。这是虚妄的生活,也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这种生活发生过,在你我之间发生过。除了你,这世上将没有一个人会理解,更难以想象。你,我,我们。我们永远真实而不是虚妄地,生活在一起。

我自豪而不安地想过、并一生记住的是,我对你的爱抚、还有——你的吸吮……天哪,那时我是一个姑娘,一个所谓的少女。我被触动的一刻像电流激溅全身。我的泪水伴着那么多的幸福和不安,还有羞愧,一下子奔涌而出。我在心里说,这是我真正的孩子,而不是梦中的孩子。你有可能知道,我的一生将无法从这种情境和温暖中走出,一点办法都没有。你的玫瑰花一样的小嘴偎在我的胸前,那个没有瑕疵的地方啊。那时我真的没有瑕疵,一点都没有。

我大你多少?我在心里问着,问得泪水潸潸。我惊讶地发现,我没有大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可以是你的母亲,你的大姐,你无微不至的女人——真该死,我还是说出了这个字眼。可这是个什么时刻啊,我如果不说,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了,不能说一个字,不能。不,我还是要说,我的大孩子,我的男人。你永远不会死亡,而那个“要塞”的男人,却真的在我心中死去了。我们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联系,我没有他的一点声息。开始的时候是心里害怕,是远远躲开,后来这颗心就凉了,冰凉冰凉。很惋惜,他真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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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不一遍遍想着那个传言。那一场大离别至今如在眼前,它当然是真实的,曾轰轰烈烈,即便在一架架大山深处,我也感受和震惊于那个时刻。可是我不能接受、不能去想的,是你的离开——从这个世界上离开。我只会稍稍接受另一个事实,即你在高原上流浪……

从此“高原”两个字在我眼中化为了神圣和希望。我仰望它,直到永久。我在这儿驻足仰望,一动不动,如果会变为传说中的石人,那就快些变吧。你也会梦到一个白发女人,那就是我,我在极度的想念中一定会飞到你的梦境里啊。

这种情形随时都会发生。我就经常梦见我的爸爸妈妈,而且他们的模样越来越清晰。我知道,是他们的想念进入了我的心里——他们肯定也会梦见我。如今梦境比眼前的事情都要真实,相反我们却经常被眼前的事情所蒙骗。我许久以来都把黎明前的一段时间当成最美好的辰光,因为这是梦境频至的时刻。当我的白发将黑发渐渐覆盖的一天,我的凌晨就变得无限美好了。许多面容,许多身影,他们一下子涌到了脑际、眼前。我与他们交谈,还伸手抚摸他们。他们的体温、一个眼神,我醒来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在梦中把未曾经历的场景一一排列,于是看到了你火红的身姿。我惊讶极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通身火亮的男人!后来我看啊看啊,听到了冲天的嘶鸣,这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手捧鲜花的孩子啊,我的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啊,你在我的梦境里给镶了一道金边。你变得如此英俊而且不可抵挡。我一遍遍重温这样的梦境,最后深信不疑。是的,我知道了一切——那个夜晚,还有后来所有的夜晚。你是趁着一个最黑的夜晚走开的,夜色化成了你,你的翅膀。我愿你飞翔起来,高入云端,让凶恶的追逐者更加自卑和渺小。

我真想把你画下来,可惜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在不能解脱之时曾求助于一个画师,想让他在我的描述下画出来,结果还是失败。我终于明白,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画出我的孩子和我的爱人。我只能把你留在心上。

人们说:那个分别的场面浩浩荡荡,壮烈悲伤。

我因为不能与你一起去经历那一天,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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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确切地得知,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人?我把心中的一个闪念、一个思绪,还有我的心爱和痛恨,都于午夜记下来。这些笔记会于某一天随我而去。

可是,我想,难道人世间的所有隐秘——那些真正称得上隐秘的想念、私情,特别是铭心刻骨的爱和痛,都要这样不露一丝痕迹地湮灭吗?

你如果从高原上归来,见到我这个白发人,还会献我一束金黄色的菊花吗?

不知道。可是我却会一刻不停地拥住你,因为怕再一次失去你,这绝不允许,绝不允许……

1991年7月—2006年6月一至六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月—12月七至八稿于万松浦

编后记

中国社会进入转型期的近三十年来,文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在这种变化中,又有多少作家能够在创作上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品质,视文学为自己的筋脉血肉,甚至生命?难怪人们曾反复呼唤伟大作品而不得,实在与我们的时代不相称。

当开始面对张炜的这部大作时,我们欣喜地发现,这不正是人们孜孜以求的伟大作品吗?

首先是作家的创作态度。为了写作此书,张炜划定了一个区域,几乎走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对那里的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他熟悉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当地人。他了解了城市和村镇的总体状况,目睹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状态。他还利用出国的机会,多次考察了美洲和欧洲的发达国家,以及亚洲邻国日本、韩国和港澳地区等,将当下中国置于整个世界的体系中研究、比较。在知识储备方面,他自修了考古学、植物学、地质学等专业学科,密密麻麻地记下了数十本田野笔记,仅搜集的民间资料就有几大箱子。他深知,要完成这样一部巨著,没有丰厚的知识并占有大量的资料是不可能的。他把自己封闭在深山的陋室中,不停地读着写着,以至于忘记吃饭、忘记睡觉……他甚至在遭遇车祸、术后疼痛难忍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写作……正是凭着这样一种认真的态度,他才能耐得住寂寞,在漫长的二十多年中倾心打造这部巨著。毫不夸张地说,《你在高原》是张炜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完成的心血之作。

其次是作家的创作才能。法国评论家安德烈·莫罗亚在评价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时说过这样的话:“就像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都涌现在他的笔下。”这正是伟大小说家的才能之所在。张炜在这部巨著中充分显现了这种才能。作品围绕着主人公宁伽不断地探究父辈以及自己家族的兴衰、苦乐、得失和荣辱,在极为广阔的背景上展示当代人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特质。在张炜的笔下,不同的青年人和老年人,各色的企业家和艺术家,还有众多的农民和打工者、流浪者,交汇成绚烂的人物画廊。在艺术手法上,张炜不仅继承了十九世纪托尔斯泰、雨果等文学大师的创作传统,而且努力吸纳了二十世纪普鲁斯特、穆齐尔等现代主义巨匠的精髓,呈现出炫目的艺术魅力。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张炜就以自己的小说享誉中国文坛。其后出版的长篇小说《古船》和《九月寓言》更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在以后的创作实践中,他始终保持着极大的创作数量和稳定的创作质量。这部巨著既是他在小说创作领域长期探索的结晶,也是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贡献。

由于这部作品规模庞大,是我们所知道的小说领域中字数最多篇幅最长的纯文学作品(历史小说和通俗小说等除外);又由于这部作品创作和修改的时间跨度长,作者不易在情节、语言等方面达成统一。这给我们的编缉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与作者的多次沟通中,我们尽可能地达成一致的修改意见,规范了全书的格式,统一了全书的字词。在处理一些方言土语和作者习惯使用的词语时,除了那些语言工具书有规定用法或有明显文法错误的,我们一般尊重作者,不再改动。

即便如此,我们仍怀着期待之心,盼望各路方家和广大读者对我们工作的疏漏之处提出批评。

编者

201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