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听到了心里。又是“嫪们儿”,这家伙的阴影一直笼罩着我们,走到哪里都难以将其驱除。我甚至在心里认定:小白所说的要把那些新发现的朱砂符带回去,也是为了交给那个老人。
我们又一起去了主楼:两个小姐已经为我准备了香茶,这时正合手站在大厅里。小白在我一踏上主楼台阶时就介绍说:“听说这个楼是一个总督住过的,还有人叫它‘帅府’……现在换成老领导了……”我停下脚步问:“老领导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小白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的不知道:“不清楚,我们就叫他‘首长’吧!”
喝茶时,我总想着主楼的阁楼——那儿有凹眼姑娘的房间。
4
两位小姐的一举一动都被规范化程式化了,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如果这就是小白训导的结果,那也太无趣了。她们的旗袍开衩太高,几乎到了胯骨以上,所以为了不至于太难堪,她们弯腰时一定要整个人半蹲下去。多么宝贵的长腿,欲露还遮。我想告诉她们,在这个特殊的大宅院里,穿这样的服装将是非常危险的。我忍住了没有说。可是当她们一再撩动着旗袍下摆,而且挺着过分高大的胸脯,迈着两条长腿在厅堂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终于小声对小白说:“她们在这儿工作可不是集团宾馆。她们还是穿朴素的制服更安全一点……”小白笑了,微皱眉头看看我:“宁先生真有意思。”“我可一点没有开玩笑的心思。这里可不一般,在这里工作一定要分外谨慎才好,弄不好会……”她总算认真了,盯着我。我直通通地说:“会出人命的!”
小白愣怔了一会儿,又笑了:“你想到了哪里去。老首长都多大年纪了。再说……”
我想说:这又怎么样呢?难道来往于这个大院里的人都是衰老不堪者吗?还有,既然是这么大一个院落,就难保没有各式各样的客人,如今大大不同于昨天的是,红男绿女都是成群结队的,你把这样两个乡间姑娘往这里一放,等于是玩火自焚!这是真的,这是毫无夸张的!我真想告诉她一个近在眼前的事实:就在橡树路的某个茶屋,上个月刚刚发生了一件持刀行凶案,一群强悍的小子把另一群差不多的人捅了好几刀,其中的一个当场毙命。起因就是这个茶室从南方新来了一个姿色过人且打扮另类的小姐,于是很快就被不同的人盯上了,不出一月就发生了这起案子。另一个例子更近,就在我们杂志社:由于打字员阿环太漂亮了,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搅得鸡犬不宁,不仅是外来者行为失当,多毛青年马光几乎要明抢明占,最年迈的老编辑也神魂颠倒起来,娄萌气得要死要活,就差没弄到停业整顿的地步了;而且整个事态还在发展当中,只是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想告诉她:这种事情其实不用我说,你身为集团秘书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一个了,你什么没经过啊,你已经是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一级的大人物了,所以“肿材”就敢把你派到这个大城市里练一把,让你当小姐的教练。你其实是在完成一个恰如其分的任务:怎样把两个小姐培训得更媚人更实用、更不用他人操心。总之集团的“肿材”亲手送给老首长的礼物,必须在一切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放心免检产品”。小白在我犹豫的一会儿像自语般地说了一句:“现在的人都变得直率了……”
真是高度概括的一句话,说绝了。“直率”,或者还要加上“纯真”两个字?反正是急躁躁直通通的,想要什么就直说,再不用掩耳盗铃般地遮遮盖盖了。是的,身为那样一个集团的女秘书,她的体会肯定很多。
她陪我在主楼的上上下下看着。一座似曾相识的极为概念化的西式建筑,大,排场,适合洋人居住。不知为什么,这里还没有正式启用,就已经有了一阵阵咖啡香味,还有法国香水的气味。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我在宽大轩敞的阁楼这儿久久地徘徊,认真查看。我从楼梯的位置上判断当年凹眼姑娘的居所,似是而非。正在这样琢磨的时候,一旁的小白突然说了一句:“他们那时候就在这儿闹啊!说实在的,这里如果做一种娱乐场所来经营,会比住家更实用一些……我一来就看出了这一点。”
我转身看着她。真了不起,真不愧是在第一线摔打过几年的知识女性,敬业而聪慧,进入一种行业一种事物的内部就是快,瞧她才从一座艺术学校出来几年啊,而今就已经颇具商战气魄了。当然,这也是“肿材”教育培养的结果。读书是学习,使用也是学习,而且是更重要的学习啊。
我在一个安放了简易床的单间里停住了脚步,坐在了床上。我有点累了。要知道在这样的西方资产阶级大户家参观,不知不觉人会很累。小白的目光四下里瞥瞥,这会儿似乎有些不安。她的眼睛在看大敞着的屋门。她声音低低地说:“她们……一会儿会送茶来的……”我发觉她的嗓音艰涩极了,脸色或许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红。我愿意让这种朦胧的状态保持得更长。这座可怕的大宅院啊,瞧我们谁拿它都没有一点办法。如果当年某些权高位重的人只稍稍体会一下这里的具体情状,也就会对年轻人宽容多了。我经受过多少考验,人也老大不小了,可还是在这种关键时刻缺乏应有的坚定性;而对方更是在改革的前沿阵地、风口浪尖,如今竟然也有了一丝羞涩。总之这是极不适宜极不得当的,因为小姐一会儿就要送茶来了。她不时地瞥瞥门的方向,一只耳朵可能还在捕捉楼梯的响动……我开口说话了,尽管声音同样艰涩,但所说的内容却与时下的气氛大相背离。我问的是一个早就挂在心上的人物——这个人物由于她的一时不慎在刚才的谈话被提及。我问:“你说‘嫪们儿’,他真的还活着吗?”
她有些猝不及防地一愣神:“当然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活得好好的,只是年纪太大了,整个人老糊涂了……不过没什么大病。偶尔清醒一点,我们总裁就去看干爹——只要他清醒过来,服侍他的人就赶紧打电话来了……”
多么有趣。“嫪们儿”真是一个神秘人物。我想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这个一手创办了环球集团的人才好。不管怎么说,他在贫穷的山地与平原地区创造了一个奇迹。眼前的姑娘在我上次离开那里的时候曾提醒我不要小看、更不要低估某一些人的复杂性,以及他们过人的能力——当然。何止如此,他们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轰轰作响的大功率发动机的重要零部件,安装在一个部门和一个地区的主机上,而不是辅助动力上。对此,我是完全宾服并且怀有一种奇特的敬畏的——但这并不会彻底驱除我心中的另一种情绪,比如说厌恶感。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小白瞥我一眼,这让我感到了她过人的精明,“我们与这儿的老首长接上头,还幸亏了‘嫪们儿’呢!”
我屏住了呼吸听着。
“是这么着,‘嫪们儿’年轻时候出过伕,那还是战争年代吧,认识了许多人,这其中有的早就是首长了。他认识橡树路上很多人,不过这些人现在都老了。他身体好的时候一年不知来这里几次呢,给老朋友送些小米豇豆什么的,那时土特产城里缺。后来时兴搞工副业了,幸亏有橡树路上的人支持……集团成立了,‘嫪们儿’也老了,不过他还没忘这里,人来不了,就让我们总裁比着这里重建了一个橡树路!这真需要气魄啊,还真的建成了……”
父与子
1
“嫪们儿”不仅在北庄的辈分大,而且功高盖世,所以成为无人能比的人物。讲辈分,全村有三个比他还要高出两辈的人,年纪却要小得多。也就是说“嫪们儿”全要喊他们爷爷。村里只有他一个姓嫪的,这姓氏真是蹊跷到了极点——起因是母亲从远处嫁到这里,而他是母亲到来的第五个月份生的,所以后来与父亲吵起架来,就索性改了姓氏。他问母亲原来的父亲姓什么,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却能记住自己过去的男人,在地上画出一个斗大的字形来。这样连上他的小名,也就成了现在的“嫪们儿”。这个名字让人过耳不忘,并且在不久以后变得震耳欲聋。那三个本村的爷爷辈,完全要依仗继父的排序,“嫪们儿”根本不予承认。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威气逼人,那三个人反过来要叫他“嫪们儿爷”了。
“嫪们儿”一开始是普通民兵,随上出伕队支前不久就成了副队长。一次战斗中他和出伕队一块儿立了一个大功,起因是以他为首的几个民兵上街,碰巧将化装逃逸的敌方副军长逮住了。这一下“嫪们儿”的名字在前方后方都响亮起来。立功的第二月原出伕队长就因病回村,这样“嫪们儿”就成了正头儿。他领上这支队伍随大部队往南跋涉了很远,大小功立了不止一次,他本人的名字还多次印上了战地小报。
战斗结束回乡,“嫪们儿”自然成为村头,而且由于喜欢武装,一直兼任民兵大队长,可以统辖周围几个村的民兵。当年的北庄是生产和民兵工作的模范村,而“嫪们儿”本人则是整个大区里首屈一指的劳动模范。他和一位大首长握手的照片曾经登在了一张大报的头版——这张报纸也就成了整个北庄的骄傲,村里人与外地人谈话,没有几句就要提到这张照片。其实“嫪们儿”能够受到首长的青睐,不仅是因为区劳模的身份,因为比他更大更有名的劳模还有几位——但不同的是首长在战争年代就与之相识,这就等于是两个人的胜利重逢,有着说不出的喜悦和感慨。
那次会议上结识的首长不止一位,这就使“嫪们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如鱼得水。乡县所有领导都愿意和他交朋友,叫他“老英雄”。按当时的情形看,“嫪们儿”掌管一个乡县的机会都有,只可惜他不合时宜地犯了三大错误,于是只好安于做个北庄的头儿了。
一是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过于严重,原配妻子没生孩子,他就暗中又试了两三个女人,结果仍然未能如愿。这事儿如果落在一般人身上麻烦也就大了,好在他是老英雄,上边的领导批评一顿也就算完,并且着重强调了“下不为例”——这四个字要给村里人解释明白可真不容易,一般人还以为那些和他试过的女人是小字辈,按辈分论排在他的下边,所以大致不能作数,也就是说不算什么大事。既如此,后来的日子里多少还有几个女人愿意帮帮他,也就明明暗暗试了几次,最终得出结论说:“这是他自己的毛病。”
二是北庄里有人传说闹鬼,“嫪们儿”让民兵日夜看管,还是无济于事。事情到了最紧急的时候,一连几个夜晚有数人求告,说屋里的东西都飞起来了。实在没有办法,“嫪们儿”就听信村里老人的话,去某处请来了一个早就洗手不干的阴阳先生。这个人一连三天在北庄画符作法,用桃木剑比比画画,结果还真的将一场乱子平息了。这事儿给了“嫪们儿”很大的触动,他干脆再次把阴阳先生请回村里好好款待,认下了师傅。从此以后凡是发生了什么不祥之事,“嫪们儿”也就亲自动手了。这些事情渐渐传到了上边,照例挨过一顿批评,但一切还是不了了之。
三是“嫪们儿”从小穷怕了,自从做了村头那天就一心琢磨怎样发财致富。那时候这是极为犯忌的,因为上级号召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地治理山河。“嫪们儿”只让民兵副队长领人整地修坡,他自己则热衷于搞赚钱的工副业,在村里开办了油坊和面粉厂之类,并在粮田里播种了红麻和沙参等经济作物。上级批评下来,最后不仅面粉厂和油坊一度关闭,沙参没等成熟就被勒令铲除。“嫪们儿”为此事心疼不已,当众手指上级派员大骂。后来上级又派人来了,他再次发火,那个人就招招手让他到跟前去,小声训斥说:“你得了吧!没把你的家巴什儿割了去,这已经够宽大的了!”“嫪们儿”这才软了下来。
江山好改,本性难易。“嫪们儿”对没有办成的那两件事还是耿耿于怀。既然生不出孩子是自身原因,那就打谱收一个义子。开工厂之类事情更是一直没有放下,所以只要社会风气稍稍松动一点他就活跃起来。他最先求助的还是首长,打一张车票跑到城里,最后真的取得了许多支持。他不仅恢复了面粉厂和油坊,还办起了小型橡胶厂。当年的橡胶原料十分紧缺,首长一个条子就让他买来大宗。村办工副业几起几落,仍然要不断受到上面的点名批评,可北庄总算坚持办了下去。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全村的每一分钱都投进新项目中去了,“嫪们儿”就变卖自家东西作出差的路费。当他准备把家里最好的一把大圈椅子也卖掉时,老婆子死死揪住不放,因为这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嫪们儿”火了,说:“我正打谱卖你哩!”老婆子这才吓得松了手。他出门常常带上一个年轻的帮手,都是从民兵里边轮换选人,一方面是为了办事,另一方面也为了从中找一个儿子。有一次他带上了金仲,走到半路遇上了大雪。当时马上要到年关,交通拥挤一票难求,只好先在旅店住下来苦等。这要花上不少钱。金仲对“嫪们儿”建议说:“咱们翻过大山回家吧!”“嫪们儿”看看漫天大雪,估摸了一下,这至少要翻过五座大山,足足有三百里路呢。他没有吱声。金仲就说:“‘嫪们儿’叔,打仗流血你都不怕,还怕这山高雪大?咱只管走,翻山时我背上叔!我不会让叔磕碰一下!”
“嫪们儿”那时心里暗暗说一句“好样的”,就点点头说:“那咱就走?”“走!”
金仲那一次和“嫪们儿”一路踉跄了几百里,腰里只有一壶冰水一包干粮,硬是在大年三十前一天赶回了北庄,省下了车费和一笔住店的钱。路上金仲不止一次要背上“嫪们儿”,“嫪们儿”都推开了他。
大年一过很快到了春天。在阳春三月一个上好的天气里,“嫪们儿”将金仲收做了义子。
2
“一位老首长苦于城里找不到好的保姆,不知怎么又想到了他的朋友‘嫪们儿’,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嫪们儿’早就老得不能看信了,捎来的信都扔在那儿。有一天他不知怎么突然清醒了,服侍他的人就读了信……”
我觉得这真是巧极了。
“服侍他的人给总裁打了电话,我们就赶紧跑去了……”
我看着小白:“这么说你那天见了他?”
“嗯……那是第一次。总裁以前从来不让我跟上,这次是个例外。反正他都是那么老的人了,说起来也没什么……反正总裁这次没有阻拦我,他大概是考虑工作需要吧,身边的秘书总不能一直躲着集团里的老祖宗吧!以后有个什么紧急事情,说不定还要我来处理呢。再说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几个服侍他的人不都是女的吗?这样一想也就无所谓了。说白了,无非就是‘嫪们儿’糊糊涂涂不成样子,有时候行动怪怪的,不穿衣服。总裁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说到时候不准乱叫乱跑,好好待一边,别吓着了老祖宗。我说放心吧,一定做到。就这样,我去了我们那个橡树路的大宅……”
“这是第一次?”
“是的。有了第一次,以后再去就自然了,他身边那些服侍的人也习惯了。就这样,我真的看见了‘嫪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