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退下后,他就围着阳子转了几圈,嘿嘿笑,说:“你这个嫩毛,我日不死你!”说着真的解了裤子,光着下身比划起来:“我就看你草鸡不草鸡,你妈妈的,我日你妈妈的……”他大骂不止,这下流的骂声让阳子目瞪口呆。他这样骂了一会儿却坐在了地上,发出泣哭似的怪声。哭了一会儿,冬瓜脸突然腾地站起,立即操起一根皮带,照准阳子的后背就是一下。这一下太狠了,后背上立刻有了一道深长的印子。他继续抽打,一边不停地骂,跺脚。阳子的后背流出了血水。阳子一开始大声喊叫,最后就咬紧了牙关……
在折磨阳子的整个过程中,冬瓜脸都光着下身。他实在没有力气了,这才蔫下来。
三毒腿总是跟在那些折磨人的家伙后面——他们一走开他就来到。他觉得自己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想说出一点名堂来。阳子和吕擎都不理他,他就过来对付沉默的余泽,说:“俺琢磨事儿不像他们那些人。俺琢磨事儿都是将身来把自身比。俺知道你仨为什么敢来惹俺,知道。看起来是打个抱不平呀,其实哩?那是馋啊。你仨馋的是没有像俺一样,天天跟大闺女亲嘴儿哩;你仨一急,就想告发俺哩。其实咱们好生来往着,有肉大家吃,这是多么好的事儿?啊呸!你仨不识规矩,这下也就死定了……”
余泽终于开口,嗓子沉沉:“死定了的是你、是你那一伙犯罪分子。”
三毒腿笑了:“多么傻呀!净说书上的话,什么‘犯罪分子’——哪有那种东西?你得这样说:有些被捉住的人。嗯,是了,这样说才对呀。世上谁不是‘犯罪分子’?你不是吗?不同的是有的被捉住了,有的捉他不住哩……”
“胡扯,我就不是!”
“你是真能编哪。你就不是?俺到死也不信。哪能不是呢?不过是大犯小犯罢哩。是吧是吧?啊哈!”
三毒腿笑得浑身乱抖。临走时他小声对余泽说:“你仨也莫怕,这回也不能要你们的小命,不过是教育一番,给年轻人去去火气。这年头啊,谁没有火气……”
余泽大嚷:“等着吧,你们几个身上有人命呢,她们母子俩就等着你们抵命!”
快要走出门的三毒腿听了马上折回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她们有她们的毛病;她们自杀,这是不坚强哩。这世上的人要都学她们俩,那还不死个半光啦?是吧?是吧?”
余泽想:这个恶棍有一点说得倒是对的,人在可怕的逆境中可一定要坚强啊。要留下一口气去跟这类恶棍纠缠。是的,没有其他办法。
3
又是几个星期过去。这一段时间来折磨他们的人少了,那个冬瓜脸和三毒腿已不太露面。伙食似乎也改善了一点,他们偶尔还可以吃到玉米饼和煮地瓜。一天深夜,有个看管他们的人吸着一个拳头大的烟斗,故作神秘说:“你们自觉自己了不起是吧?其实你仨一个一个都在俺掌柜的手心里攥着哩!不如服个软结了,这样下去哪天才是个头儿?掌柜的前一阵派人查去了,查查你仨在城里算不算个人物,一查,狗屁不是呢……”他的话让吕擎沉思良久。他在想这事将以何种方式了结,想这一伙人的险恶与周密。
几天不见的冬瓜脸又出现在吕擎屋里。他先用威慑的目光盯了一会儿,然后坐下说:“你不说我也明白,只你一个住在橡树路,是仨里面的头领,他们都听你的。我今个就是来跟你谈谈,让咱把事儿做个结吧。你们的底细我心里也大明着,这个不说了。现在说的是,你们仨在山里作恶多端,民愤极大,不判不足以平民愤。但念你仨初来乍到,不懂山里规矩,现决定从宽发落。不过嘛,要放人也得有个条件,不能就这么撒丫子走人——放虎归山可不行……”
吕擎一边听一边细细琢磨。对方显然是要抓点把柄再放人,因为这帮家伙大概有点害怕了——这个判断没有错,因为冬瓜脸很快拿出了一张纸,二话不说就让吕擎签字。吕擎看了看,简直不敢相信:上面列举了他们三人在山里耸人听闻的一些“罪行”,恶迹之大能吓人一跳。吕擎把它扔在了地上。冬瓜脸马上跳起来,脸色红涨大嚷:
“我日你妈你还嚣张!你好好给我听着:枪把子在我们手里攥着呢,你们这几个反动的东西,谅你们也翻不了天!我们的政策是给出路的政策,不是不给出路;你们自己硬把出路封了,这可是你们的事儿!何去何从自己决定吧!”
吕擎在这番话里倒听出了另一番意味。他注意了对方吐出的“反动”这个词儿,觉得有趣。第二天三个人被关到了一起,说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合计合计”。
第三天早上冬瓜脸又来了,一进门就问:“合计得咋个样了?”他们都不理他。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头,“嘿,这回可不用你仨儿点头了,咱这回取了证!你们仔细瞅瞅:偷了谁的抢了谁的,搞了谁家闺女,证词都在这儿了,人家都按了红手印哩!看看,大红手印按着哩——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阳子一把夺过来,看了看差点儿气死,三两下就撕了。
冬瓜脸冷笑:“没用,这种证明咱至少还有一打;你们毁了罪证也没用。想想看吧,司法机关对付犯人还没有办法?今个跟你仨直着说吧:你仨算是走了大运,遇上了宽大。这就放了你仨,条件是你回去也别想找什么麻烦;你仨不找麻烦,咱这边的事儿也就一笔勾销;你仨要是手上发痒,想起性,咱这就从头算账。那时候可就不能怨山里人了。你仨从头想想,一开始不是你仨先犯了山里规矩?‘海有海法山有山规’,违了山规还行?想想看吧,我这人脾气不好,为这个我以前也受过上级不少批评——想想看,若答应了,悔过了,我这就放你们走——可有一条,这辈子再也别到山里来了……”
阳子骂起来。余泽看看吕擎。吕擎打破沉默说:“我同意。”阳子立刻嚷:“你——同意?!”吕擎看看阳子,点点头。阳子眼里涌出了泪水。余泽对阳子说:“同意吧!”……
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黑屋。
落叶的声音
1
在这个归来的秋末,吕擎他们三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沉默。再次谈起钱扣村时,我曾问:就这样放过那几个冷血动物?吕擎说这怎么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几个恶棍逍遥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只愿更多地回忆美好的经历,听他们欣悦的口吻,听他们谈论春天。
整个城市的心情都追逐着满地落叶,渐渐归于沉静和寒冷。我不愿过多地打扰吕擎:在三个归来者当中,他好像更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段默想的时间。可我又那么好奇那么孤独,简直难以独处……阳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边;而余泽独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余泽一整天走在校园偏僻的环形路上,听着风吹落叶的声音。高大的欧洲白栗树开始脱落叶片,榉树的果实正在成熟干枯,不断有破裂的果壳和种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叶树,这种十几米高的、很像榆树的乔木总让我想起东部平原。小叶朴淡灰色的树皮多么光滑,它的枝桠在秋风里显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树、青檀木、不太高的樱花树和专门用来观赏的桃梅……它们都处在枝叶飘零的时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这所大学校园里可真有一些不错的大树啊,这会儿立在那儿,光秃秃的树干、光洁的树皮,更让人觉得有一种凛然正气、一种难以企及的高尚品质。它们让人回忆起这儿曾经是一所难以被世风摇撼、以至于连根掘起的学府。那青色的、像鱼鳞似的瓦片大屋顶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连那勾勒得很好的砖石缝隙都向人显示着自己独特的精神和历史,讲述着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余泽的长发归来之后总算好好梳洗过了,但仍然没有修剪。在这个混乱不堪和各行其是、欲望大涨的世界一角,再也没人干涉男性的这一头长发了——不过现在可怕的却是来自同性的误解和侵犯,余泽说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从松墙后面扑来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一凑近了就想亲吻,嘴里呵出了逼人的玉米饼味。后来那人可能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一边慌慌退开,一边煞有介事地说:“对不起……”然后像一只受伤的狐狸那样窜掉了。
“这家伙可能从背影上把我当成了一个女人——他大概以为我是校篮球队的。”余泽难得一笑。他说如今在这座校园里运动员是最吃香的,简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足球队员如果来校园里参加比赛,那么很快就有几个赖唧唧的小姑娘围上去,让他们签字,在小本子上画圈圈……大学时期是幻想时期,他们大部分时间用来模仿而不是用来思索;模仿小说、诗歌、插图小人书,还有影视镜头——只要地球的那一端时兴什么,这边就会飞快地模仿起来。比如那些狂热的、跳起来亲吻体育明星之类的电视画面,哪怕只在荧屏上一闪而过,也会被那一双双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后就是寻找机会模仿和实施了。当然这儿还没有真正的体育明星,于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运动员来凑合一下……总有一天她们会感到这种模仿有点淡然寡味,到时候再想一些别的办法……
我们谈论一些熟悉的老师时,余泽说回来这一段时间听到了很多有关许教授的议论……“时间这么长了,大家还是谈……”从许艮说到陶楚,余泽十分惋惜:“她真该再谨慎一点……”原来陶楚在系里举办的几个周末舞会上出现过。有人说:丈夫刚走,她就扳住那些大胡子跳舞!人家从来不跟正教授职称以下的人跳。
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如果只是挂念走开的人,那就会加倍地痛苦和寂寞……余泽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很多老光棍开始打她的主意了,总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里都有这样一些家伙,他们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工农兵,有的当学者。老光棍的脾气总是很难更改,他们自己过着邋邋遢遢的生活,却不能忍受一个独身妇女的洁身自好。我觉得陶楚在这种乱糟糟的、并不陌生的气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亏还有一个活泼的儿子许鲁做伴。只有这时,我才对许鲁的那股调皮劲儿感到一丝丝宽慰。
天已经不早了,在剩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去了那幢苍楼。仍旧居住在这儿的人或许不幸,可是走开的人也许早就无法承受——有什么正在一点一滴地积累,渐渐结成一个悲凉的硬块……旁观者永远不会知道,这种日常的、缓慢的磨损究竟会有多大的力量。
许艮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发黑的茶缸、烟灰缸,蒙了灰尘的书。暗暗的室内光线隐隐约约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从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个沉重的、蜷缩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头发、眼角的几道深皱、有点浮肿的眼皮和糟糕的气色……这人胡子很重,刮得铁青,常常让人想起一个饱受折磨的、烟斗不离嘴巴的倔汉。主人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是永不消失的烟味。我仍能记起他谈话时也不甘心把烟斗从唇间抽出的样子。他的目光时而闪烁一下年轻和纯稚的光芒——那时我听着从他嘴里吐出的一些晦涩词句,觉得一块儿落入了某种深渊。“道无动静,无刚柔,无阴阳,无显晦……”“式显而能晦”“Matter—energy……”
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许鲁在探头探脑,偶尔说一句俏皮话。我这才注意到小伙子长得越来越帅气,眼角里流泻着动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织得很漂亮的条杠毛衣,潇洒干练。他问:“棒不棒?”我不知他问什么。后来才明白他在问书架旁边那个刚刚添置的雄鹰标本。“这是我做的。”他说。当然很棒。不过这使一只活蹦乱跳、叱咤风云的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只是问这个双眼明亮的小伙子:“谁给你织了这么漂亮的毛衣?”
“还能是谁?妈妈呗。”
他向妈妈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只胳膊……
2
栗树沟,一个多美的名字。据许艮说这儿原来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栗树的叶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夹杂在其中,一部分叶子已经变成了焦红色。仅有的几棵卫矛树上落满了麻雀,它们在商量冬天的事情。这些穷人的鸟儿遍布村落,就连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头房子坐落在一丛特别高大的白杨旁边,稍远一点就是成片的栗子树。因为不远处的大村要在秋天来收栗子,所以这里还算人气旺盛的地方。鱼花挺着大肚子仍然没有闲下来,她依旧去田里做活,或者领上许艮去采蘑菇和药材。她更愿意和他一起,两个人恩爱空前。她觉得人生原来这么甜蜜,一个大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原来这么可亲。她甚至以为所有的幸福,都必须是一个大二十岁的男人才能给予的,所以极不理解父母之间的年龄差距:只相差五岁。更有甚者,如不远处的邻居夫妇才相差两岁。鱼花觉得他们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刚刚在林子深处相识的日子,自己有多么傻啊,又想挑衅,又不让他靠近一丝一毫。有一次他给惹急了,竟孟浪到将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开了,威胁说要用镰刀砍去他那只手。他吓坏了,从此一连十多天没敢表示一点点亲近的意思。可是忧愁却慢慢缠住了她,她觉得他真是可怜,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响起了惊雷,下雨了。她正和他采药材,为躲雨,就一块儿往他的草窝里跑。蹲在那儿,她突然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心里阵阵发痒。为了驱除这难受的痒劲儿,她就凶巴巴地亲了他几下。
一切都是从这一次开了头的。原来看模样还算老实的许艮也并不那么好招惹。他马上趁热打铁,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虽然痛苦,还有深深的后怕,但她并不后悔,也一时无话可说。她在半夜里回味着,哭着,骂着他,再也睡不着。有一天半夜她实在想得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乌黑的夜色里一头闯进丛林草窝中的莽撞气,是许艮一辈子想来都要感激和惊讶的。他从那时起就下了决心:咱必得好好爱惜这个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离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里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没有一个伴儿的林妖——他的魂灵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乡的鬼了;而这里的游魂,一个个都是林妖。这是鱼花告诉他的,她说这里的老年人都这样说。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多么强壮的小子啊,许艮作为一个父亲,不会遗漏儿子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小家伙刚生下不到一个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这家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在心里赞许道,“到了时候,他跑得会比我更快。”——一句话刚在心里泛起又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这辈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会安安稳稳在一个自己满意的地方过上一辈子!”鱼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来临了,她一刻也不离孩子。
在这个黑魆魆的木屋中,鱼花的父母迎来了自己特别的岁月。天上掉下来的这个女婿只比他们小七八岁,身为岳父者还在不久前逼他发过誓。如今看这誓言虽非多余,可也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过分了。因为一切看来都是自然而然的,这个男人是如此地深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