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他讨论一个书呆子才关心的问题,就是自由的问题。我们那时候没有自由,有了却会扔掉……这一路上找他太难了,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因为我得按时返回南山。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最后在一个边远小镇下了车,像当年的老许一样,在镇上的一家油条店吃了早餐,然后就打听一个叫栗树沟的地方。令我奇怪的是多少年过去了,那个镇子和那个油条店还在,好像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似的。这倒不错,真像一种梦里相会。可是那个栗树沟就不好找了,不是因为它改了名,而是因为它太小了,镇上人都不知道。好不容易在一个小商店里见到了一个喝零酒的老人,老人用烟锅比划着,说那个地方在哪儿。我问有多远,他说那远了去了,你得走上一天一夜才摸得着它的边……
“就这样找啊问啊,三天就过去了。第四天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只有三两户人家的地方,满是老树,当然还有不少栗子树。这些人家说前些天是来过一个城里模样的老人,不过这人没怎么停下就走了。我又打听鱼花和尼姑庵,有人就给我指了方向。我先是在鱼花家的老屋看了看,发现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木头屋子,除了屋顶的草换过不久,其余都黑乎乎的。上了锁,没有人。幸亏我在老屋这儿徘徊得久了一点,因为正准备走开,突然近处的一片灌木被摇动了——我惊讶抬头,却见一个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咱的老许艮啊,他活生生地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我一声大喊拥上去,一下抱住了他。奇怪,他不像我这么激动,仰着满是胡碴的脸看看我,只‘唔’了一声。原来他刚刚从鱼花那儿回来。就这么,我们在木头屋子里住下了。吃饭,深夜不眠,交谈,争论,一口气过了两天。他告诉我:鱼花真的入了尼姑庵,他一直劝她回来……可能是说来话长吧,他一时没有讲得更多,只说再等等吧,也许她会回来的。他的样子有些忧愁……我谈了他不辞而别在校园里引起的骚动、特别是陶楚母子的痛苦。因为我忍不住,还是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我说出了几个致命的词汇:逃离、自私和无情……老人低头吸烟,头压得越来越低。后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油灯,额上鼓起了青筋——我马上有些后悔了……他就这么盯着,盯着,有些恶狠狠地把头扭向小小的黑窗,几乎是向着野外喊道:‘我不是逃离,我是回来!看到这个木头房子了吧?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我走的前一天一夜没睡,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因为用力把纸都划破了!我写的是——我不安!我行动!我反抗!我生活!’……他这样喊了几嗓子,接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风搅着树和草的响动传进来,像是对他的回应。这就是那个夜晚。许艮这几声大喊我一直没忘。他是急了,他急于喊出来,喊给自己听。”
钱扣村
1
吕擎从东北返回后,三个人就沿着林河走下去。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村里,只要一有机会就要寻点事情做。他们仍旧是打工,并几次尝试重办冬学。这时他们感到极大的充实和幸福。他们还曾多次打听那个盲人,总也没有结果。他们在山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跳跃而去的身影,立刻就会喊叫起来。那个像山兔一样灵捷的影子啊,再也没有出现。可是在墨黑的午夜,山风只要呼啸,山石只要滚动,都能让人想到那个瘦瘦的身躯,想到他正在大山上脚不沾地飞跑……
林河中游有一个叫“钱扣”的小村。这个小村的头儿长了一对八字眉,一双大大的圆眼,极其像猫。与一般村头不同的是,他读过不少闲书,所以很重视识字的事。他对吕擎几个人非常友善,对他们倡导办学的事十分积极,说:“以前娃儿都是去下河镇上学,要过桥哩;去年春上桥一塌,完了,没法去了。夏天水旺淹死了两个孩子;入冬水枯了,上冬学又跟不上课。得,这回你们哥儿仨给咱弄起来吧!”
他们简直是大喜过望。可是要真正办学才知道有多么难。首先是找不到校舍,因为这儿既没有荒废不用的牲口棚,又没有其他空屋。他们和村头猫眼一块儿为难了好几天。有一天猫眼使劲吸着烟,吸了半天才吐出一个脏字,说:“操!豁上哩……”
他领他们到村边上,指着三间旧石屋说:“若何?”
他们看了看,一块儿高兴。猫眼蹲在地上吸烟,八字眉皱成了一字。吕擎他们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好捉摸。猫眼后来哭丧着脸:“讲了吧,讲了吧,不讲对不住你仨哩,是吧是吧!是吧?”
他用力仰起脸看着他们,烟斗松松地挂在嘴上,说话时碰得格啷啷响也不掉:“这屋子大凶哩!前些年由村里做主卖给了一户人家,人家刚住了没有几宿就找我来了,变着脸嚷:‘退钱退钱。’你猜咋个?了不得哩!这石屋到了半夜就出些险事,不是身下的大炕乱抖,就是屋角上有个什么鬼魅哧哧磨刀。一家人吓得闭着眼不敢看,只有娃儿偷偷睁了眼,说妈呀看见了,一屋子小人儿,一齐举着刀子跳哩!再不就是出来一个妖怪,拉着个二尺长的舌头……这一下凶屋可就出了名哩,都说:‘住不了哇,妈呀,穷山恶水出凶屋,百年不遇的事儿全让咱摊上了!’我一开头不信,心想这还是真的不成?就让民兵头儿带上家伙,再带上三五人去宿下了。谁知到了半夜屋子里真是发出哗啦啦山响,几个人的头皮一奓,撒开丫子就跑。我明白了,这屋子里冤魂不散哪!”
几个人瞪着眼看他。吕擎想到的是橡树路大宅那些传说。原来天下闹鬼的地方可不止一处啊。
猫眼像哭一样哼着:“我的天,这是个什么年头啊,我能说这是个什么年头吗?我不敢哩!可我心里大明着,全村人心里都大明着哩……这年头啊,反正谁家生了个好娃,你就得小心地藏好;只要走漏了风声,你就别想保得住!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试试吧,这是铁定的事儿。这个年头,谁家生出好娃儿谁家招祸啊……”
他啰啰嗦嗦讲了许久,几个人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原来过去这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叫“香子”的寡妇,她一直守着自己的女儿“小苘”过。猫眼说:“本来日子过得就不易,两个人省吃俭用才能对付下来。谁知后来的祸患大着呢。错全在女儿一个人身上,谁让她长那么俊?俊也不要紧,老老实实在山旮旯里趴着多好。她偏不,跟上一些年轻人去镇里逛店哩。下河镇是个大码头,搽脂抹粉的人物多了,这也是穷人家孩儿该去的地方?这下可好了,还没有半天工夫,小苘就让人盯上了。要是别人上了眼还好,偏偏看上她的是有名的‘三毒腿’。
“这个人可招惹不起啊,百八十里没有不知道的,你猜咋的?不光县太爷是他舅,就连省里的一个头儿也是他的什么叔……反正他在这一周遭了不得呀。你们别看咱这是个穷地方,可常言说得好,三尺小湾养大鱼。三毒腿有好几座屋,还有楼哩,有汽车摩托车一长串,身后那些帮手也多,扛枪抡棒子的一招手就是一大群。
“别说下河镇,就是这个县里,谁敢招惹三毒腿?他平时在街上转悠,进了商店理发铺,看中了哪个闺女,哪个闺女早早晚晚就得落进他的口。不从不行,有哪个娃儿刚强不是?打个皮开肉绽最后还得落下一身垢气。这都是说一不二的事儿。山里人嘴笨,比如钱扣这个地方吧,全村里识字的也不过十个八个,还识不了多少,连写个状子也不成。再说告发三毒腿谁敢?就是一天吃一个豹子胆也不敢啊,都说:我妈呀,俺还是留着这副下水吧。他们心知肚明,都对这些事儿闭着眼,就是那些镇上县上的官人也是一样。有不少官人和三毒腿是一伙儿,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
“那天三毒腿一见到小苘就盯上了,他先让人油嘴滑舌地把她从几个人当中引走,然后就像个毒蜘蛛一样叮上了。从傍晌到过午一点,也不过是一个多钟头吧,小苘就给糟蹋了。她头发乱蓬蓬回到几个同村人这儿,哭着一五一十说了。几个姐妹不知深浅,说这还了得啊,告他去,让这个狠心狠性的畜生蹲个监给咱看看!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几个人去了一个地方,一禀报,人家立刻说找错门了,该上哪儿去哪儿。他们不识字,认不得牌子,好不容易才摸到了一个地方,总算受理了。问了问,人家马上把几个人全赶走了,只让当事人留下问话。
“说起来没人信,一连三天小苘还没放回来,只传来个话:让家里去人领。香子急火火赶了去,这才知道事儿闹大了。原来别人无罪,只有小苘自己被诬为‘卖淫’,解决办法一是再关一些时日,再就是交一笔很大数目的罚金。香子一连声为女儿喊冤,直哭得倒在地上。天快黑了,屋里只剩下一个说了算的人,那个人把枪往桌子上一拍说:‘我日你妈吵得心烦,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说着就把大门关了。香子这才明白自己也走不了啦。她嚷着:你让我出去,出去,那个人就盯着她笑。香子四十多岁,人长得还算干净。那个人盯了她一会儿,把手枪拴上腰带又解下,后来连裤子也解了。香子什么都明白了,两手扑打门窗,哭叫不停。那个人说:你喊吧,审犯人就不怕犯人横,再横咱也收拾得了你。
“就这样,那个家伙把香子也糟蹋了。
“香子回来后哭一场又一场。她没脸求人了。等到第十天上小苘总算也回来了,一头扑到妈妈怀里不起来。香子一看,几天不见孩子成了这个模样:脖子瘦得像胳膊那么细,头发乱成了老鸦窝。妈妈问她那群狼最后怎么把她饶了?她说后来是那个三毒腿说了情,才给放了。不过三毒腿让她以后要隔三差五进城去看他。她那会儿实在受不住就依了他。她说:妈呀,你做梦也想不到那些人是多么坏啊,那一天里她打听着去告发三毒腿,结果被关了好几回,哪一回都有人按住她欺负!香子问:是不是有个拿枪的人?小苘说就数他最坏,他让人把她关了好几天,还叫来三毒腿,两个人没心没肺地折磨她……
“香子听了吓得合不上嘴。小苘说:‘妈,他们还会找了来,我怕哩……’娘儿俩搂抱着哭成一团。第二天香子割了三斤猪肉,包了一锅韭菜包子。这包子里掺了毒药。娘儿俩吃了一顿包子,就这么一块儿走了……”
猫眼说得涕泪交流,捶打着自己:“说起来没人信哪,可这事就发生在我这钱扣村呢!谁要来问我,我就敢证着,就是这样哩,这是一点也不差哩!”
阳子腾一下站起:“你敢证着?”
“我敢!我只要说了就敢哩!”
吕擎和余泽也看着猫眼。余泽的嘴唇发紫,眼里焦干,咬得牙齿咯咯响。
从空屋跟前走开之后,三个人再也没有心思办冬学了。但他们常来三间空屋这儿徘徊,有时默默地站上许久。阳子不断去那个下河镇,回来告诉他们:那可真是一个大镇子,热闹极了,热闹得不像是大山里面的镇子。他说他已经见到了那个拿枪的人,还经人指点,远远地看了三毒腿盖在河边上的红楼……
一连几天,吕擎他们都在找那天和小苘一起去镇上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能够直言不讳地讲出事情的经过,有的一提起这事儿就躲。
有一天猫眼来了,说起话来吭吭哧哧。他东扯西扯,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告诉你仨了,那天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吕擎愣愣地看着他。余泽和阳子也有些不知所措。猫眼一边起身离开一边咕哝:“俺可是什么都没讲哩……”
他走开了。吕擎他们什么都明白了。夜晚阴得一丝星光没有。三个人没有睡。吕擎本来不吸烟,后来跟余泽要来一支吸了。他们一直坐在窗前。吕擎说:
“就让我们试试吧……”
他们办起了冬学。钱扣村的人白天让自己的孩子来上学,夜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让他们进那间屋子。吕擎几个谁也没有发现这屋子有什么异常。这期间他们暗暗用力的却是香子母女的冤情,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设法找到证据。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他们正要去学校,突然有个穿黄衣服的人堵在了门口,冲着他们说:“跟我来登个记吧!”说完抬腿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吕擎预感到了什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2
他们给关了起来,就关在办冬学的那三间空屋中。看守他们的都是从下河镇来的人,因为钱扣村在行政区划上归镇子管。与上一次在山前所遇到的差不多:对方先把他们的东西全部收走,然后就是轮番审讯。吕擎并不怀疑这些人的身份,因为不仅看过他们的证件,而且还发现猫眼几个人见了他们都低头哈腰的。吕擎知道一切辩解都是多余的。
关到第五天上,有一个背枪的人来了。这个人一出现阳子就小声对吕擎说:这就是那个狠毒的家伙。他长了一张冬瓜脸,一张嘴就露出一排板牙,显得口劲儿很大,似乎能够咬钢嚼铁。当他思考问题、发狠用力时,都要将那一排板牙使劲咬住下唇。他就这样咬住下唇看了三个人一会儿,开口说道:“也怪。”
吕擎他们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冬瓜脸又说:“也怪。”说着把脸转向旁边的一个人:“莫不是有大来头?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的,就得多留一手了——哼哼,也怪。”
他说话声音很小,到最后像是自语。旁边那个人说:“掌柜的莫多心了,再说咱有三毒腿哩。”冬瓜脸咬咬下唇:“嗯也。”
当天吕擎他们就被押到了镇子上。三个人从此被分开关押。一连几天没人管他们,只是不吭一声地折磨。每天,送饭的把一碗瓜干糊糊往跟前一推,就再也不理了。这食物是变质的,又酸又臭。刚开始吃的时候总是腹泻,结果弄得满屋脏臭。吕擎他们一遍遍警告这些恶棍,对方听了笑得非常开心。有一个人不断来小窗口那儿看,笑得很得意,还说:“你仨再饥再饿,也不能缠着老虎喝奶呀。这回知道厉害了吧?”吕擎他们后来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三毒腿。
十几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冬瓜脸开始一个一个提审他们了。他反复问的只是这样几句话:“说,来这山里胡窜是为了什么?你们这些盲流,偷了多少东西?糟蹋了多少山里大闺女?说!不说?那好,加加码儿!”旁边的几个恶棍就一齐应声扑上来,揪头发、打嘴巴,一下下踢。吕擎说:“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冬瓜脸嘻嘻笑:“说得真好啊。不过你去城里搬兵呀。告诉你了,那也不中哩。为什么?就因为城里也不要你这几个狗杂碎!到了时候,俺还要亲手捆上你仨儿,送给城里开烧锅的人哩!”
冬瓜脸有一天审阳子,阳子趁他累了不注意,猛地冲向了半开的门。等那个家伙在屋里醒过神干嚎一声时,他已经跑出了几十米远——如果最后不是从院门那儿扑出几个人,他就可能逃到大街上去了。当时他心里盘算:冲出去,冲出去,第一件事就是藏起来,然后设法再逃,或找一个地方打求救电话……可惜他被重新扭回来了。扭他的人说:“这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在这一周遭你还跑得了?咱想抓谁就抓谁。你就是跑到地狱里,咱也能伸出抓钩把你钩回来!”进了屋,冬瓜脸让人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对四周说:“都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