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个月后,蒋介石在一次国民党高级干部培训班上却讲话说:“这几日来,由于汤恩伯同志病逝日本,使我更加感觉革命哲学的重要。本来汤恩伯在我们同志中,是一位极忠诚、极勇敢的同志,今日我对他只有想念、感慨,而无追论置评的意思。我之所以要对大家说我的感想,亦只是要提醒大家,对生死成败这一关,总要看得透,也要看得破才行。汤同志之死距离他指挥上海保卫战的时候,只有五年光景。这五年时间,还不到2000天,照我个人看法,假使汤同志当时能够在他指挥上海保卫战最后一个决战阶段,牺牲殉国的话,那对他个人将是如何地悲壮,对革命历史将是如何地光耀!我想他弥留的时候,回忆前尘,内心之感慨、懊悔和抱恨终天的心情,一定是非常难过,所以是值得我们检讨痛惜和警惕的。”蒋介石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对汤恩伯之死发表自己的感想,“告诫”其他后来者,还不如说是他对汤恩伯当年上海之事仍然耿耿于怀。
汤恩伯的老朋友、台湾军界旧人黄杰在给汤的挽诗中,曾经这样写道:“最怜墓草青还在,风雨年年怆客魂。”这两句诗,堪称对汤恩伯最后结局的叹息。
蒋经国在其所著《我的父亲》一书中,提到了上海失守前的一件事情。库存黄金运到台湾后,蒋介石突然又想起,抗战结束后从一些汉奸手里没收来的一箱珠宝存放在中央信托局(按:此即1949年2月8日刘攻芸告知周宏涛“敌伪珠宝约1100条”,详见第四章第一节),于是命令蒋经国再回到上海,劝信托局把这一箱珠宝也运到台湾。因为蒋经国曾经担任过管制上海经济的工作,知道这箱珠宝存放的地点。当蒋经国到达上海以后,李宗仁已经知道了这回事,立即下令不准移动这箱珠宝,还将管理保险箱的人支到香港(按:此中亦有地下党说服),让蒋经国无法取出。
蒋经国回忆:“我因向父亲建议:‘据所知道的情形,这一箱珠宝已经用了不少,剩余的东西,仅值二三十万两黄金,我们何必为此区区之物,同人家伤和气。’父亲却指责我说:‘到了台湾,当军队粮饷发不出来的时候,就是一块美金也是好的!’我听了无言可答,只好依从父亲的意思去进行;但结果还是没有法子把这批珠宝搬出来……”
这一千多条珠宝没能拿到台湾,成为蒋经国一生的憾事;因怕跟李代总统闹翻,“任务”失败了。而汤恩伯似乎就没有那样的顾虑,十天之后,共产党就进了上海,汤如果在撤退时“想起”把剩下的这些金银珠宝全拿走,对蒋氏父子及国民政府来说,应该是有功的,可稍减其过。同时,这也表明,在蒋桂黄金之争中,李宗仁也胜了一局。
此外,有一些资料(如台北王绍斋等著《俞鸿钧传》)及网上所传资讯,说俞鸿钧仍是第四批黄金运台的重要主持人。关于此说,吴兴镛教授予以否认。他认为,俞鸿钧已于1949年2月5日离开上海经广州回香港老家(见第四章第一节2月3日他给蒋经国的密电),即使其于5月16日来围城上海,应是多此一举,因在27日上海弃守前汤恩伯尚有足够的时间把国库金银全搬空。而且,运金是大事,而在蒋氏父子及吴嵩庆16日和17日的日记中,均未提到俞鸿钧到上海之事。以常理而言,俞如是忠心耿耿赶到“围城”上海,帮忙把央行最后存金提出做军费,两蒋及其父日记都应该记他一笔。因此吴兴镛认为以上资料、资讯当为小说家言,不足为信。本书采吴博士之说。
【内部纷争】
作为军费管理的官方负责人,国民党财务署署长吴嵩庆在与蒋经国、周至柔、汤恩伯等,商定好运金事宜后,于5月17日飞离上海去了厦门。此番他要去做一件出力而不讨好的大事情。
5月17日吴嵩庆日记:
“晨(由上海)飞厦门,即访石司令(祖德),知尚无复电,在厦候5天,仅提34万(银圆),即西安绥署特支费,因分配福建22万,带回广州12万。”
石司令即蒋介石之亲信、厦门防卫司令石祖德。吴嵩庆此行,是“奉命”来厦门提调军费,作为军政用费。此举完全合法,但吴嵩庆在厦门却空等了五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这次是为华中白崇禧的部队来领军饷的。而在5月17日至22日的这五天内,却是“华中剿总”20余万国民党军队士兵的生死关头:18日,解放军攻进汉口;19日,白飞广州向李代总统求饷,并把“剿总”撤到长沙;21日,南昌解放,解放军南下闽粤,逐渐形成对白集团军的大包围。而整个5月,白崇禧的“华中剿匪总部”仅自广州央行借得银圆30万元,每个士兵仅3角。 据周宏涛的《蒋公与我》记载,李宗仁5月23日在广州召开中常会,白崇禧在会中报告:“联勤总部吴(嵩庆)署长,日前派员赴厦门领取银圆,却被当地警备部队(即石司令的手下)阻止而未得。”(周宏涛在书中只提联勤总部的吴署长派人去厦门,却不知是吴嵩庆本人被挡驾了。)虽然白崇禧曾是吴嵩庆的好友和“老长官”(1927年吴曾任北伐军上海龙华卫戍司令部少校秘书,司令官即为白崇禧),且对吴有知遇之恩(1928年吴嵩庆承白崇禧之助,公费入法国留学),但白同时也是令蒋总裁头疼的老对手,是桂系的核心人物。这表面上是为桂系“主政”的广州国民政府合法领取军政费用,其实背后却暗含着蒋桂之间的明争暗斗。吴嵩庆虽得蒋桂双方信任,却非二者亲信,对派系斗争、争权夺利,本来就毫无兴趣而且厌恶透顶。他做事只是凭着一个读书人的良知,而非功利。换了别人,主动讨好还来不及,又怎敢去顶撞大权在握的蒋总裁?在厦门坚持五天,替一位非嫡系的已败退湖南的“华中剿总白长官”的部队去领军饷,对他自己而言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而他当时能为华中国民党军队士兵做的,也仅仅只有这一点点了(最终领了12万银圆给广州)。此事在蒋总裁那里,引起一定的震动。而后来在8月份,他竟第二次“违旨”,再运黄金7万两到广州,那么,蒋总裁对他又持何态度呢?(详见第七章)。
当吴嵩庆在厦门苦候等薪的同时,蒋总裁正在澎湖马公岛,召见俞鸿钧与蒋经国,研究台湾币制改革问题。(5月18日日记:“……鸿钧由台北与经儿来访研究台湾币制改革之报告甚详……)此事源于一周前(11日)陈诚给蒋的报告:“以台湾言,目前已感人口激增,负担奇重,财政经济,濒于最后关头。职虽竭尽能事,仍恐穷于应付。”陈诚力请蒋总裁到台湾坐镇并解释原因,请其打消不必要的顾虑。
应各方强烈要求使用运台黄金,对此问题,蒋介石决定执行“曹圣芬三原则”(按:曹圣芬,1949年任蒋总裁办公室机要秘书)。
5月21日蒋介石日记:
“……于蔚文,辞修嘱其不可拒绝政府运金出台,但有三原则:
甲、此金必须用于剿共之军费;
乙、此金应仍为改革币制之基金,不宜过于分散;
丙、运金地点必须比台湾更为安全,切勿为匪所劫夺。”
而对于数度促其莅台坐镇表尽寸心的台湾省主席陈诚,蒋介石却颇有微词,顾虑重重。
“……四、行政院……粮食会议,陈辞修不问厉害与结果,如何贸然前往(广州)参加?如果桂系李白向其要求运出台湾存金,而彼应因不宜,甚可为其所害。白崇禧之卑劣毒谋无所不为之往事……五、督导青岛之撤退与厦门存金之移动……”
到1949年春,广州政局与军事已不为蒋介石总裁所能掌控。此段日记可说明两点:其一,李宗仁、白崇禧想要在台湾的央行存金;其二,连蒋都认为陈诚5月去广州开军事会议不安全。
“……辞修与铭三忽由穗飞来相晤甚慰,数日来所焦虑者,至此释然。”(5月22日蒋介石日记)
5月24日,已为桂系领到12万银圆军饷的吴嵩庆,飞抵马公岛,晋谒蒋介石:
“24日飞马公谒老先生,报告业务。同行陈主席(诚)及刘(峙)郭(忏)二长官。下午4时余返抵台北,飞行约一小时十分。”(5月24日吴嵩庆日记)
是日晚,蒋介石发现厦门存金存在诸多问题,开始调查:
“晚课……接(何)敬之致石祖德,欲调运存厦现金,突如其来,令人不知所解,甚叹。回馆,刘攻芸、郭忏、陈辞修等已到,仍与谈下月军费之提用及今后金融币制之改革办法。何(应钦)刘等终想厦门仅有之现金完全运出作无益之消费为快……”
由此处可见何应钦(时任行政院院长)、刘攻芸(时任财政部部长)也在动厦金的念头,这让蒋介石很生气。
5月25日,蒋介石飞高雄要塞,吴嵩庆往谒,前者事发。
“午由台飞粤,中途在厦停时,石司令送来一信,知派机来厦接余往目的地。4时到高雄,休息后往谒老先生,知对记录有问题。”(5月25日吴嵩庆日记)
同日蒋介石日记:
“昨下午甚受文武干部之骄横,其对余之态度,渐不如前,郭(忏)陈(诚)皆如此也。……冈山下机……叔铭来接,直上高雄要塞……至下午见……吴司长嵩卿(庆)研讨……下月军费收支要领,忽见经国来报,称在机上得信,上海机场已不能降落。……”
此日上海江湾机场已在解放军炮击射程内,空中交通已断。蒋介石记得吴嵩庆曾任国民党军队粮秣司司长,故以旧职司长相称,且把名字也写错了。此处误笔,足见彼时其心理状况。他到台湾只敢上高雄要塞而不去台北,是因为对陈诚有疑惧。除此,上海战况恶劣,更增其心理担负。“甚受文武干部之骄横,其对余之态度,渐不如前,郭(忏)陈(诚)皆如此也。”幕后紧控时局的蒋总裁,不知何故,竟有如此感慨,渐感落寞。
5月26日吴嵩庆日记:
“郭(忏)总司令到,午后公见,见郭与俞鸿钧先生同在,说明处理方法后辞出……”
所谈之事一定与国库军费有关。自从17日至22日在厦门替白崇禧提银圆后,蒋老先生一再召见吴嵩庆,并且还找来了郭、俞二人,似暗含对吴嵩庆私提银圆的告诫微义。
同日蒋介石日记:
“正午鸿钧与郭忏来见,嘱其赴穗(广州)办理军费与金融等事。”
军费金银日益吃紧,老蒋急谋发饷办法,此番要俞去广州办事,是与银圆券发行有关。
5月27日,上海解放,国民党军队撤离。28日,吴嵩庆于广州记下:
“二星期余之劳顿,究于事何补欤?事之缘信有之,如非此次偶然公差赴沪,则此次上海失守,眷必陷于彼矣。”
两周内,吴嵩庆为军费之事数度辗转于广州、上海、厦门、马公岛、台北、高雄要塞,几乎天天飞于天上,可谓身心疲惫至极;而且因公废私,几致家人陷落。而国府内部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更让他厌恶倦怠,明显感觉不适应。
同日蒋介石亦记下:
“……至柔与陈(诚)尚争气,悲痛之至。本周反省科目:……7.台湾广州重庆三区金融之督导……”
此番内斗又起,是为蒋之亲信空军总司令周至柔与陈诚二人交恶,有台湾省主席之争,令老蒋焦头烂额。
5月30日蒋介石日记:
“……桂系也准何(应钦)辞……”
此时“主持”国民政府的桂系也不安宁。1949年3月,李宗仁力压将行政院内阁迁往广州使其无力主政的孙科辞职,改由倾向桂系的何应钦组阁。而何应钦在李代总统与“平民”蒋中正之间无法自处,为求“明哲保身”,决计辞职(6月由阎锡山接任)。
5月31日蒋介石日记:
“……周至柔与陈诚私见甚深,忽由沪赴粤而不敢来台,因其觊觎省主席而不得,其渐走极端……令人悲观,天父果要试练。”
纵观1949年5月,大概是蒋介石一生中最背的一个月,不止把他赖以起家的上海丢了,内部也是纷争不已。唯其最重要的财权他仍牢牢掌握着,但倚重于一纯书生来管军费,其命也乎?
然而,在内斗中成熟且已臻化境的蒋公,面对国民党一致对外的“敌人”——共产党,却似“宽容”一些。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2009年12月初,在台湾新竹的清华大学发现了蒋介石的5封亲笔信。其中最后一封写于1949年5月23日,即上海解放的前4天,蒋介石在信中要中央银行,“除在沪维持金融之必要数以外,行留黄金2万两,银圆100万元”,给“共匪”。可最后,汤恩伯只留了5000两黄金和30万块银圆。不知汤恩伯是借此表示对蒋介石的“忠诚”,还是他在里面“中饱私囊”了。
信念统一、团结一致的共产党,在与敌手的军事斗争中,则势如破竹,节节胜利。5月12日,上海战役打响后,解放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对国民党军队发起凌厉的攻击。所到之处,国军溃败如潮,正如长风吹纸舟,一扫就沉;又如暄土遇猛流,泥沙俱下。而一些市民组织起救护队,为伤员包扎伤口。在陈毅、粟裕司令员的指挥下,解放军在城市外围肃清了敌军主力;在进攻市区时则不用重武器,迅速解放了上海市区。5月27日被蒋经国吹嘘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可与“马奇诺防线”媲美的上海失守。整个战役仅用两周时间就解放了上海全境,除国民党军队从海上撤退5万人外,其余15万人全部被歼,缴获武器弹药堆积如山,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
27日,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和上海市人民政府成立,陈毅任上海市长。在解放上海的过程中,人民解放军严格执行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不进民房,露宿街头,赢得了上海人民的赞誉。28日,在九江路(四川路、沙市一路之间)的华侨银行前,悬挂起欢迎上海解放的横幅。30日,上海的广大职工、学生等举行盛大游行,热烈庆祝上海解放。在盛大的欢迎场面上,毛泽东、朱德的巨幅肖像第一次出现在上海街头。
然而,无独有偶,几乎同时,新中国在上海也遭遇了国民党时代类似的财政问题:通货急剧膨胀,人民币迅速贬值。1949年5月27日上海刚解放时,规定一元旧人民币兑换10万金圆券,黄金每两3.91万元,银圆一枚是660元。可不到十天,银圆就上涨到一枚1800元,黄金一两涨到11万元。早已奉命停业的证券交易所,每天有数千人光顾。到6月8日竟达到8万人;街头还有数万银圆贩子从事金银买卖,每枚银圆已涨到2000多元人民币。一些人很得意地声称:“共产党打得过蒋光头,打不过袁大头。”那么“铁腕”市长陈毅,又是如何接管上海、“管制”上海经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