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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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冲破慵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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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窗前,我的身体在夕阳微弱的光照下仿佛像一条放在温火上煎熬的鱼,水份正从漫无边际的烤炙中滋滋消失,干涸的躯体只剩下焦虑,我困难地咽着唾沫,我想人到中年真是个难挨的日子,尤其是女人。

你看家里像个集市,或者说像个卖旧衣服的摊位,床、桌、椅、沙发、地毯上都有衣服,这些旧衣服卖掉只值几毛钱一斤,可不卖衣橱都塞不下了。我决定整理一下,把这些旧衣服送给贫困山区的农民。可这会儿我想看一本英语版的小说,它是关于色情主题的书。书的前几页讲的是一个外貌丑陋的澳洲人,秃顶、鼠牙,外加啤酒肚,和一双深凹的蓝眼睛,他叫斯克,喜欢与中国女留学生讨论法律,尤其是关于英国法律和香港法律的比较。我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忽然听到门铃响了,我原以为是周树森,可出乎意料的是山子,山子疲惫不堪地倚在门框边,头发乱蓬蓬的,显得十分沮丧。

“出了什么事?”我问。

他沉默不语,他一跨进门就没头没脑地抽打自己的嘴巴,好像有一种自虐的快感。我替他数着12、13,我数到44的时候,山子停下了,他终于控制不住积郁心头多时的泪水,他哭了,他哭得两眼热辣辣的,我发现他把眼泪和鼻涕抹了我一脖子。

“青青,谢谢你充满母爱般地将我拥人怀里。”山子说:“我想喝酒,能给我弄一点吗?”

我点点头。

我没有询问他什么,只是按照他的要求下厨弄菜,还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瓶人头马和两瓶汾酒,这酒全是朋友送的,我正愁没法消灭它呢!

“怎么不见达琳?”

“上外婆家去了。”

我烧了几个家常菜,剥了四只皮蛋、拌了一碗海蛰皮,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边,屋子里的灯全点亮了,我也喝着一小杯汾酒,可我没喝几口就有点晕了。山子在喝第二瓶酒的时候说,当一个酒鬼也不是什么太难做到的事儿,只是要看你有没有与酒相匹配的心事儿。当然是越迷惘越好。

后来我把酒再次倒在他的杯子里时,他愣住啦,他说他的酒杯里有一颗子弹,我好不纳闷,我说没有啊你一定是喝醉了。他摇摇头,醉意朦胧地冲着我说:“我愿做一颗炸弹,毁掉这个腐烂透顶的世界,这个罪恶的世界。”

他仰脖一口喝尽杯中的酒,去卫生间的时候里倒歪斜的,像踩在青苔上;我试图扶他一把,可我也觉得两脚软绵绵的,头重脚轻。

“让我在你的床上躺一会儿吧。”山子从卫生间出来一屁股坐到床上说。

我说:“只躺一会儿吧。”

“谢谢。”他含含糊糊舌头不听使唤地说着,就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我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忽然想起我20岁夏季的某一天,我去了一个乡村的小教堂。那是一个正午时分,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我推开教堂的小木门,看见基督在神龛里受难。耶稣霎那间变得无比亲切,他估护着人们丰收的希望,令我蓦然心动。也许教堂是新修建的,四壁粉刷得白而光洁,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石灰气息。我想象农人们打扫这个小教堂比打扫自家的庭院还要虔诚。他们时常来看望耶稣,就像来看望他们的兄弟。可以说耶稣在那个小村庄里,化身于平凡之中,似乎向人们伸出了温暖的手,以他的手牵住所有信仰他的手;一步步向前深入、迈进。那晚我在小乡村里看了一部德国电影,影片上教堂的上空飞满了鸽子;扑啦啦如凶狠的鹞鹰,铺天盖地而来。一会儿,教堂的钟声雄浑、嘹亮、高亢地响彻云霄,让我身临其境般地感到孤独无依、且又厄运重重。我忽然猛地从影院里逃了出来,很想拉住一个什么人的手。我想到了耶稣就放大胆子在漆黑的乡村小路行走。其实我一个人在黑夜里走路,总是制造一个小伙伴与他大声地说话或者唱歌。后来我在这小乡里住了三日,我去教堂还去了坟地。坟地很像一座美丽的花园,我在坟地旁走来走去,看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墓碑,心想:生命的终点——老人与孩子都在这里聚会,大约这就是墓地鲜花的由来。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咖啡已被喝干了,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也没有了。我开始洗涮碗筷,清理餐桌,然后洗澡上床。

我关掉客厅的吊灯,打开床头的壁灯时,山子早已鼾然大睡了;他只脱掉了外衣,毛衣和外裤还穿在身上。我给他盖上了棉被,自己盖一床羽绒被,关掉壁灯。月光从窗帘的空隙处溜了进来,照在山子的脸上;我打量着他我想他怎么会睡在我的床上?我应该赶他出去吗?我翻来复去想了很久,不知不觉地坠入了梦乡。梦乡里我想起了我与山子一起去严子陵钓台的情景。那也是一个夏季,阳光热辣辣地从高高密密的树冠顶端摇晃下来,蝉们在树上嗞拉嗞拉地鸣叫,像小孩从竹管上吹出单调的音符弥漫在钓台的上空,显得格外的燠热与烦闷。我们开始在江边散步或者观看临江而建于北宋景拓年间的严子陵祠,又观看祠前陈列着那些石刻的历代各种各样的碑记。早晨缥缈的空气使我格外兴奋。我们爬上富春山70米高处的“东为严光西谢翱”的两块磐石般的钓台,俯瞰大江。大江上有许多飞翔的鸥鸟,那种鸥鸟身子轻盈。它们忽儿临近江面低低飞翔、盘旋;忽而又展翅高飞不惜自己的一切力量。这种飞翔的生灵让我蓦然感动。我记得《旧约》上上帝说:“水中要有万种游鱼,地上要有无数飞鸟。”那么,这种生灵是上帝在开天辟地的时候就创造出来的。我之所以喜欢鸥鸟正是在于它的风格。

我记得那天我们回到旅馆,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时,我非常想念我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因为她们几乎原先一个个都有无法承受的苦难,她们曾经都想到死都想以死来抗争面临的遭遇。可宗教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要让她们活下去,并且指引她们看到希望的田野。有许多时候,我也会恍恍惚惚地发现我正在死去或者将要死去。我好像要上上帝那儿了,我听到来自天国的那无穷无尽的流水声,正汩汩地浇灌着北方骚动、贫瘠的麦田。那麦田后来让我梦幻一般地看见自毙的凡高随着灵魂的升华正缓缓飞向天国;而麦田上只剩下他最后的那幅《麦地上的乌鸦》。我深深地呼了一口凉气,毫不怀疑,我们其实都在一天天地走向死亡。

从梦乡里出来已是黎明时分了,我睁开眼睛发现山子已经离去,他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呢?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动作极快地起床,穿好衣服打开窗,一股渗透水气的春风沉甸甸地带着寒意穿透我黑色的毛衣,直入心胸。我忽然忧郁了起来,我觉得我的灵魂空空荡荡,不知道我的真正归宿在哪里?哪里才有我灵魂小憩的家园?

于是,我决定离开杭州几天,我要去寻找一个老人,一个给我无数封信的老人。这一决定好像为我迷惘多日的大脑确定了方向。翌日,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杭州,离开了我梦魂牵系的西湖。后来我翻遍了地图,然后按老人居住的目的地找到一些极其荒凉的路线乘坐汽车,让自己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

我就这样与好多农人坐在一辆破破烂烂,摇摇晃晃,窗玻璃织满尘土的汽车上。那汽车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在山的狭缝中穿行。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期,乡村的几个旅游景点成了许多人热情向往的地方。好多城市里的人,他们被社会责任和生活琐事折磨得心神交瘁。于是,背上简单的行囊穿上旅游鞋,希望到大自然中去寻找人生的乐趣与意义。他们差不多与我一样喜欢瞭望窗外,看农人们在土地上一手扶犁,一手扬鞭,驱策耕牛,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后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汽车停靠在一个沟沟壑壑的石子路旁;我下车的时候举头四望,感觉一种特别的陌生;那陌生使我心情沉重,像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这绝对不能使人愉悦的场景,使我心生畏惧而更感到孤寂与郁闷。我该再往哪儿走呢?我顿时好像迷失了方向,变得无依无靠像个流浪的孤儿。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找那个老人呢?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维系啊!后来我正举棋不定的时候,有一个看手相、脸相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她没问我愿不愿意就讲起我的命运来。她对我说:你只可向前,不可回头。其实,凭我的个性,我知道自己必须毅然前进了。

接着我又查找了地图,然后沿着那条崎岖的山路去老人居住的故乡。老人居住的故乡风景壮观,四面悬崖峭壁,令人想起古战场的雄伟险峻,气势凛然,以及那一份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古中国战争时铿锵的兵器厮杀声。我到的这天正是一个阴霾的天气,那种天气在狭长的山道道上走路,犹如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我陡然发现一道横越在我眼前的城墙,那城墙斑驳得使我在一霎那间好像听到雄浑嘹亮的悲歌在耳畔响起,血流成河的悲惨景象出现在眼前;一千年前的战争留给我们的就是这道斑驳的城墙么?一千年的战争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它究竟给历史带来什么呢?我望着苍天发问时,巍峨斑驳的城墙萧然无语,仿佛那曾经动天撼地的悲歌已永远成为历史教课书里的东西了。我无比伤感又心事重重地在城墙旁伫立了好一阵,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孤独的孩子;我这个孤独的孩子在世上每迈一步都艰难重重。我想到这里忧伤袭满心头,眼泪模糊了双眼;人类千年的创伤顿时在我脑海里轰鸣。但现在天地亘古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城墙下忧伤,没有人陪伴我;也没有人帮助我。其实又有谁能帮助我呢?我只有一步一个坑地向前走,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终于拖着沉重的躯体找到了老人的家,老人已站在窗前等我好久了。他焦灼的双眼忽然见到我时的那份喜悦心情溢于言表。我放下旅行袋时,双眼像扫描一样地在他屋里扫了一遍,而后目光停留在老人的书桌上。老人的书桌弥漫着一种浓浓的纸墨香气,那香气使我想到文房四宝。我未经老人同意就坐到老人书桌前去了。老人一厚叠一厚叠的手稿深深吸引着我,尤其是用毛笔写成的一手好书法,体现了他在年轻时期勤奋、努力打下的厚实基础。我顾不得老人此刻的热情款待,也顾不得自己疲倦的身体,就读起老人的手稿来。我在老人漂亮的柳公权字体中穿行,慢慢地我的魂儿也被陷进他所写的语言氛围里去了。那是一部如诗篇一样美丽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小说的开端起始于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在杭州复兴街的一次大扫荡,以及临街一条通往北方的河流。那条通往北方的河流,后来成了老人北上的唯一途径。

老人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就一个人出远门去了。他带着某种勇敢与希望,通过家乡的那条河流汇人大海。老人其实是幸运的,至少老人从少年时期离开了他的家乡是明智的。老人那时候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从温暖的南方流浪到寒冷的北方;一路上他经过了无穷无尽的山川、河流与天空、大地,为的只是找一条属于自己要走的路。老人的路就从少年时期开始走了下来,尽管曲曲折折一把辛酸泪;但不幸是作家的万幸,老人细腻的笔触使我颤抖得睁大双眼;我好像沉浸在老人少年时离开家乡的那一种想象里。

我双手合上手稿,从梦一般的神情里走了出来,我感到嗓子咝咝作痛;整个喉管像一条烧干了的河流,吱吱地冒出烟味儿来。我喝了一大口老人早已为我沏好的龙井茶,忽然十分迷惘十分陌生地望着老人;我从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感觉许多年前那个英俊少年的勇敢行为。后来,我的目光在老人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我好像拼命在探索一些什么,又好像极力想知道老人写在纸上的东西有没有半点虚假?因为岁月是一个匆匆的过客,那些流逝过法的东西如果不经老人描述,我怎么会知道老人过去的经历呢?我又怎么会如此理解老人那种伤感的情绪呢?我从前时常写信安慰老人,安慰老人在我那一个时期里好像是人生的一大乐趣。然而,我千里之外的安慰能给老人带来多少慰藉呢?现在我明白了,我对老人的安慰确实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听见老人轻轻地对我说:青青,很多时候由于你的安慰使我又鼓起对生活的勇气……我被老人这语言感动了,我觉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能使人的精神振奋起来,那便是寄托。老人一定是把我作为精神寄托的对象了,要不他为什么常常怀念着我?

我知道对一个人的怀念有许多时候并非出于爱情。那么,老人对我的怀念应该说纯粹是一种师生般的感情。记得,老人曾经对我说过,他一生只爱过一个人,那人的容貌与气质与我有点相似。然而,那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离开了人间,她带着贫困与病魔走向死亡;而死亡这一残忍的时间与记忆永远凝滞在老人心里。数十年来老人最害怕听到的是秋天树叶的凋零声,那声音很容易把他唤回到他死去的恋人身边。那是一种怎么样刻骨铭心的爱情啊!

现在,老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他在探索什么呢?他是不是神思恍惚错把我当成几十年前的恋人了?我正感到恐惧感到不自在的时候,老人忽然用一种期待的感情对我说,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啊!我睁大双眼点点头。接着他又告诉我在他通往那条大海的河流上,他结识了那个女孩。于是,那种荡人心弦的场景立即出现在我的想象里。那种想象是一种纯蓝的色调,它注定老人华年时期围绕着种种困惑而展开!然而那时他才18岁,他对女孩的情感一无所知;他几乎还不知道春光明媚一般的少女是整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一段年龄;在她们身上有着令人惊奇令人向往的最珍贵的东西。她们总是十分痴情地去爱一个人并且相信爱会使她们得到幸福与永恒。老人做男孩子的时候还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当时男孩子与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女孩子敏感而又多情的神经里还多了另外一层意思,而男孩子却什么也不知道。直到男孩子挎起步枪上前线的时候,女孩子送给他一块绣有鸳鸯的小手帕;男孩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忽然混乱起来,他差不多搞不清楚自己怎么了?怎么了的情绪原来就是爱情?男孩子多年以后才明白他是真正爱上那个女孩子的。可是,那时候他已没有任何能力去寻找那个女孩子,他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多么遗憾没有爱情的婚姻,就像牢笼一样地把两个人拴在一起;这其实就是导致他一生情感悲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