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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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冲破慵懒(2)

我又重新翻开老人的小说手稿阅读了起来,这会儿我读到。我看见那个女孩子穿着一件她母亲穿过的旧式套裙,袅娜、飘曳的身体缓缓地向男孩子走去,而男孩子正跋涉在一条永无尽头的河流里;他决心用自己的双足走出一条道路。可是,他的母亲为此十分担心。他母亲自从怀上他的那一天起就开始信仰基督教了。因而,男孩子在他母亲一声声的祈祷声中平安来到人世。他母亲把这份平安全都归功于上帝。自男孩子呀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带他去教堂学唱赞美诗了。男孩子对宗教的信仰后来就像永远不变的黑夜那样坚定。他相信自己的灵魂一定能冉冉上升,并且富有创造性。看来男孩子少年时期就离开家乡最重要的一点是出于有一颗漂泊的心与游荡的灵魂。然而,男孩子最终没能皈依上帝制造的熔炉,这是他母亲临死时也未能弄明白的一件事。其实他母亲又怎么能弄明白他心底里的事呢?十多年后有一天,在北方的那座城市里,他带着5岁的儿子在小巷深处偶然与那女孩子邂逅,他才发现女孩子此时的情景已被哀伤缠绕,那哀伤是由于当时她家庭的历史问题使她变得贫病交加。她一直未嫁人,她孤身一人住在小巷尽头的一间板壁房子里,那房子后来就成了他们秘密幽会的地方。他们迟来的爱情丝毫没有影响心中燃烧的火焰,他们是那样一天又一天地在浪漫中倾诉爱情快乐的语言。但是好景不长女孩子终于因心脏病而逝,死的那年才29岁。

我放下老人的小说手稿时,我的双眼仿佛被小巷尽头那间板壁房子上晶莹的露水溅湿了;我要求老人放一盘贝多芬的《命运》,也许在《命运》的旋律中,我才会将眼前飘拂着的凄凉景象抹去,变得更加深沉些。可是,我后来根本没有深沉起来;忧郁的心情也没有得到多少改善,甚至还更糟糕。那糟糕的情绪使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在老人身边安静地居住了三天,这三天流动的时间使我明白苦难原来也是诱人的;它能使几百年前腥红的悲剧显得更加灿烂,像现代旋转餐厅那样迷人。后来我离开老人时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车站,老人慈父般地关心与爱护着我,使我肃然起敬。

我旋风一般地回到了杭州,可是天气忽然地阴冷起来;北方的寒流袭击着二月的杭州,我穿上一件厚厚的粗绒大红毛衣。说实在我的身体非常单薄,这单薄的身体就像一首忧伤的诗。使她常常遭到挫折又享受痛苦,仿佛没有痛苦她就不存在似的。如果说,她是为苦难而生;不如说,她是为爱情与艺术而生。

下雨了,雨丝飘飘洒洒地下得格外纯粹与冷静。夜风徐徐掠过窗外各种树叶荡出湿润的回声。那回声让我感觉大自然在春天的流动。现在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大学同学雨秋坐在我的书桌前,她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看得出她在日本历尽了艰辛与磨难,她的额头已爬满了荒凉与皱纹。不过,那漂泊流浪的岁月伴着她的是勇敢与疲劳、孤独与惆怅。毫无疑问,日本总比不上自己的祖国自己的故乡。但日本也有她怀念的地方。那比巴黎埃菲尔铁塔还要高出26米的东京电视塔,尤如一个庞然大物凌云傲立地成为东京的标志。她曾经就在那上面沿着玻璃隔离墙慢慢踱步,慢慢观看那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建筑铺天盖地向苍穹伸展开去,又排山倒海似地挤压过来。那就是东京无边无涯的群楼,参差错落,连绵不绝;宛若山麓峰峦一样向天际延伸。她喜欢那个由铜铁筑成的塔,那个使她神情肃然的塔。这使我想到我的另一个在美国旧金山留学的大学同学俞梦霞,不也特别神往那个东京的电视塔吗?她几乎每次来信都提到那个塔,却从来不提克林顿又连任总统的事。这是因为她对那个从未亲眼见过的电视塔有着太深太浓的感情。那感情的建立在于她与她的外祖父之间。她的外祖父1958年作为访问学者到日本那一样,亲眼目睹那个庞然大物的铜铁塔刚刚建造完毕。他作为中国人第一个登上了电视塔俯瞰东京全貌。后来,她外祖父从日本回来时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本钢铁塔的摄影相册回来。就因为那本摄影相册而使她外祖父蒙受不白之冤被打成了“右派”。外祖父被打成“右派”不到两年就逝世了,那时俞梦霞还是幼儿园里的小姑娘。但越是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越是记忆犹新。俞梦霞深深怀念她的外祖父,她几乎每次来信都遗憾自己没机会去日本去外祖父曾经最喜欢登临的东京电视塔。我把俞梦霞通过我的叙述介绍给了雨秋,我也许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废话。结果想倾吐内心苦闷的雨秋倒像是来听我讲故事似的;这真让我懊恼万分又深觉惭愧。

夜很深了。不知不觉中雨已停了。窗外月亮已高挂中天,像只银船在明净的苍穹摆荡。此刻,雨秋哈欠连连又昏昏欲睡,终于瞌睡着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一叠空白的稿纸。我觉得又孤独又寂寞,我该怎么办呢?

明天就是公元1997年2月17日了,明天中午我要去机场接两个意大利作家朋友,她们从未来过杭州,但她们知道杭州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这会儿,我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跑出来,整整写了十张信低。我满脑子激动语言。大概是一种萌芽中的爱情,产生了另一种鼓舞人心的思想。我搁下笔,喝了一杯淡黄色的桔子水,吞下一只果酱面包,就上床睡觉了。然而,宁静的夜晚我听到有一种远古的声音在嗡嗡鸣叫,那鸣叫的声音穿透冗长的夜空跌进我的耳畔,这显然是一种精疲力竭的预兆。

我想起在一次旅途中,我遇到的一位中年妇女;她热情。温和看上去很有修养。她去过很多国家,她对我讲述那些国家古老的传说与信仰、古老的悲剧与哀竭时,流露出一种伤感情绪。那种伤感的情绪让我感觉她也许信仰基督,信奉上帝。苏艺成活着的时候也信奉上帝,她来我家有时总要读圣经、做祷告。就在她读圣经做祷告的时候,我便什么事儿也不干。读圣经的功课有时被我消沉的心情埋没了。

其实,情绪消沉对我来说时有发生,这一次未必特别严重,也许会如以前一样安然度过。但是这一次情绪消沉的发作,应该说是长期的积累,就好像积劳成疾。多年来,我的生活与工作,忙忙碌碌又倦意沉沉。我好像已进入了一个轨道,终日脱身不去又身不由己。我心里慢慢滋生出一种厌倦。这倦意其实与日增长。我整天东奔西忙,心中却落寞无比。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不吃饭、不睡觉、也不看电视。我不看电视也不允许家里人看电视,这时候家便寂静得像一座荒凉的坟墓。好在一切都照常进行,没有什么地方受阻。我已具备了一种惯性,终年终月就这么生活着,她终也不出轨道。在这个轨道中运行,运行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惯性。就这样一节一节向前推进。

这会儿正是中午时分,我从机场接来了两位意大利作家,我帮她们安排好住宿后,第一件事就是陪她们游西湖。我们坐在手划游船上,来到三潭印月、湖心亭;上岸后又来到中山公园、平湖秋月和断桥。意大利作家身临其境后,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说:“西湖真美。”

我告诉她们我工作的出版社,正在出一本有关西湖传说的小册子,我可以送她们一人一本时,她们高兴极了。晚上我们在杭州酒家吃晚餐,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我不知怎么的,看着她们就要想到罗马想到罗马的圆形大剧场,想到什么时候我能成为那个大剧场5万分之一的观众呢?!

当然,现在我最想的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作家,这样与她们交谈起来就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念头是在严子陵钓台的那一长排木结构的二层楼房的旅馆里。我将随身携带的牛仔旅行包解开,取出两叠方格稿笺,开始倾吐心灵充满感觉的独白。因此,写作是我生活中一件不可缺少的事,它对我来说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

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我满脑子意大利女作家的谈笑声,我吃了两片安定还是睡不着。这使我想到我很小的时候就有失眠这个毛病,如果婴儿时期的夜哭郎也算在内,那么失眠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由于是与生俱来的失眠,它直接影响着我的身体健康;同时也影响着我的精神。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雨后的黄昏;一抹夕阳染红了蜿蜒的河水,河岸上有鸭子呷呷叫地钻进树丛。这时,我遇到了我的舅舅与舅舅的小孩。舅舅表情庄严而小孩手握五彩气球。五彩气球一不小心就从小手中冉冉地从我们头顶飘扬而去飞上天空。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童年时代呵!然而,让我再置身于小孩童话般的世界,就感觉身心的疲惫与苍老;我陡然地进入了成长时期,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望着舅舅的小孩洁白透明的肌肤,便想到了小时候在纸盒里养过的春蚕。真实,人的生长过程多么像蚕蜕那样的东西,人的形体天天都有所变化;而内中的生命之核则与生俱来。蚕做成了蛹,蛹又做成了蛾子,便是死亡的时刻来!临了。人的死亡也应当像蛾子那样洒脱、自由,有一种飞翔的美丽。人们花尽了一生的心血去培养这个死亡时刻。这个充满感伤与诗意的日子从幼儿时期就开始了。舅舅的小孩就在那天与我一起去了小小的儿童乐园。那里有大象滑梯、旋转木马以及秋千架。不知什么缘故整个儿童乐园静悄悄的,没有人迹与足音。舅舅的小孩飞奔着扑向小木马,而我也想学着他调皮的样子,站到秋千上欲想作一次高昂的飞翔。可是我感觉沉重得一点也荡不起来,我沮丧极了。我想我是彻底做不成小孩子了,我力不从心却又多么想做一个小孩子啊!那时我总喜欢穿一条大红的腰裙,上面配一件白衬衫,在清晨的时候手臂上夹一本书到公园里去读。其实我并不真去读书,我只是冒充在公园里晨读的女孩,渴望有熟人看见我用功。这样的场景在我设计做纯洁女孩的角色时只是其中的一个。

今天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很糟糕,我一点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忧郁,意大利作家朋友说我今天的脸色是阴天,我望望窗夕说:“我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一件大事情。”可她们摇摇头说:“不会的。”

我没有再陪她们去玩,她们就自己“打的”去灵隐寺了。她们走后我去母亲家了。母亲近来的心境特别好,原因是她的嗜好多了起来。家里十几盆花、五六条鱼以及一大堆贝多芬。柴科夫斯基等音乐家的唱片等着她去欣赏,还有沿墙而做的那一长溜暗红木格子里盛放的千奇百态的古中国陶瓷任她把玩。她见我来了,装做没看见地仍旧痴痴地摆弄那盆五针松。我只好站在阳台上,望着我母亲的神态望着高邈的天空,我感到一种来自天国的欲望正如火如茶地在我的身体之内燃烧;那欲望也就在母亲播放的贝多芬音乐的伴奏之下,令人心荡神情令人爽心悦目也令人按捺不住地充满内心的向往与孤独。

“青青。”外婆在隔壁房间喊我了,耳朵还真灵。

“来啦!外婆。”我赶紧走到外婆房间里去。

“那么多天不来看外婆,你都忙些什么?”外婆眯着她那双越来越小的眼睛说。

“我忙着写小说,我想当一个作家。”我说。

外婆听了哈哈笑起来,她惊奇地问:“你会写书?”那意思好像我在骗她似的。

“你不相信我?”

“没有。”外婆说:“香港回归祖国还有几天?”

“101天。”

“我天天在盼着那一日,我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外婆盼着那一日,好像盼着她黄昏的情人,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后来我离开外婆,回到家里正准备坐下来写我的小说时,雨秋来了,雨秋某些地方与苏艺成是极其相像的,我好多时候总感觉看见她就像看见了苏艺成。

这会儿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清香的龙井茶,开始倾吐她内心的苦闷与惆怅了。她说那是她从日本回来的当天,她穿着一身紫色套裙,手提一只小型黑皮箱,步展缓缓地从笕桥机场出来。从笕桥机场出来的她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呢?她说她那时神情忧郁地在机场、城市与河流的交叉之中,她觉得有许多莫测的风云在一步步向她逼近。她该向谁去告诉呢?她默默地走在茫茫苍苍的人海之中,多么想回家啊!可家又在哪里?儿子又去了哪里呢?她无法想象她丈夫新一任的妻子,会怎么样对待她的儿子?她也无法不想她的父母争战了大半辈子,到了晚年仍然烽烟不息?也许人类的命运就是在多灾多难中诞生与消失。为此,她又怎能忘记得了那一幕又一幕的人生经历。她现在无时不在想她的儿子。一想到她9岁的儿子亮亮时,便有一种失去爱子的疼痛。

我为她添了水,也为自己沏了茶;我的情绪很忧郁。我觉得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我依旧将情绪平定下来,继续听她叙述。

那是9年前一个秋风秋雨的日子,她在同学家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那时她秀丽、忧郁又易惊惧。但却从来也没有找过男朋友。可是,当这个病态般瘦如猴子的猎手,死死盯住她,眼睛里露出如饥似渴的光芒时,她却神昏颠倒地把初恋的全部热情都奉献给了他。那时她还是个没有性经验的女孩儿。登记结婚的第一天夜里,他突然像个粗暴的强奸犯那样,硬是把她的衣服、裤子扒掉;亢奋着嗷嗷叫地在她身体上享受快乐。从那以后,他就不管她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强行着干。儿子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出生了。雨秋讲到婚姻生活的屈辱与磨难时,眼睛红红的淌出了几颗滚圆的泪。这使我想到婚姻与爱情不是绝对的等边关系。也许有许多人都是只有婚姻而无爱情,或者只有爱情而无婚姻关系。人类的情感世界真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呵!我非常有耐心地继续带着一颗怜悯与凄楚的心,倾听雨秋后来的几次灯绳之战。

那是一个8月的夜晚,阳台上被白天热辣辣的阳光暴晒之后,依然余热未散。唯有几盆夜来香、丁香树、美人蕉、蔷薇花们相映成趣,呈现出一派美丽的景色。这个美丽的景色总常常吸引着即将临盆的雨秋。雨秋此刻坐在阳台里一张已泛红了的竹躺椅上,身上的紫色衣服把空气搅得更加艳丽而忧郁。除了坐在阳台上,雨秋几乎不与邻居任何人交往,这使她本来冷漠的脾气又透露出一股傲岸的美丽。但后来就因为这股傲岸的美丽,使她与她的丈夫之间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发生一场灯绳之战。那战争来源一个要熄灯睡觉,一个要灯下看书;这样你开我关持续无数次,直至最后把灯绳拉断,爆发一场砸家什、摔东西的歇斯底里的场面。面对这歇斯底里的场面,雨秋常常悲愤欲绝。我听到这里,仿佛如临其境地很能理解雨秋这种遭遇;我眼圈红红的差点掉出眼泪来。我终于感叹:这世界做女人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