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离开我家已是黄昏时分了。这学期我把达琳送进了全托的外国语学校,自然轻松多了。于是,我坐到书桌前想继续我的小说写作,可是我的笔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拉开抽屉想另外找一支,却看见了两封还没有拆封的信。那是男诗人们的信件,他们还没与我见过面,总是从许多各个不同的地方给我寄来信件与杂志。他们之中可以说一半是真诚,一半是游戏地写出当时最刻骨铭心的语言。然而我一直都未见过他们,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见他们。但多年来他们那些刻骨铭心的语言,常常使我颤栗与不安。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为我死去活来?我也不知道这美丽的谎言能感动多少人?反正这信件已成了流逝过去的岁月,成了历史。现在历史遗留给我的是什么呢?当我读着这些信件时,就想起我有一只箱子是专门存放书信的。那些书信上面有非常美丽的邮票,我曾经一枚一枚地撕揭下来,存在我的集邮册里。每当我翻开集邮册,我就想到时间会消磨一切,时间最终还会淡漠一切。
现在,我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风儿吹动窗帘时的摆荡。我好像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我感到沉重极了。我回到书桌前很想写一段文字,却又因为精神恍惚无法写下一个字。我面对一片空白,忽然想起沙漠的一个镜头。那是一个夕阳慢慢从西边褪落的黄昏,沙漠上拂过的微风清晰入耳;这时我与周树森在沙漠的挣扎中体会大自然的冷峻与沉默。我们的情绪此刻达到了一种最佳状态,如光芒四射的星空,缀满幽辉。如果不是那一次沙漠之行,我又怎么相信男人的躯体与力量能够保护与战胜一个濒临死亡的弱女子?沙漠教会了我许多东西,沙漠也更加清楚地让我看见男人古铜色的躯体,远比雕塑更加美丽。
电话铃响了。
那是我的一个做总经理的中学男同学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们这次展销会上的黄杨木雕是享誉世界的中国工艺美术品,它精雕细刻,灵秀雅致。如:《苏武牧羊》《贵妃出浴》等作品都是一流的艺术精品。倘若这些精品作为瑰宝收藏在国家艺术馆里有多好?”我默默地听着,我想我这个同学毕竟是毕业于杭州工艺美术学校的;他原来的木雕手艺也相当不错,若不是做总经理我想他也许能做一个雕塑家。现在我明白了,他正处在沮丧之中,他一定遗憾自己在当一个总经理的同时,却不再做一个雕塑家。然而,当总经理能给他带来许多实惠;他坐在总经理这把椅子上,去过了亚洲。欧洲、大洋洲;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去南美洲呢!如今谁不羡慕他以公家的名义周游世界?又有谁不羡慕他在如战场一样的商场上,混得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记得他生日的那天,在楼外楼餐厅的五桌宴席上,四面八方来的客户与亲朋好友为他祝福时,都带来了礼物。这些礼物是加强感情联系的纽带,通过它,他们心中有求于总经理的事多半就会慢慢得到解决。
放下总经理的电话,我听到从窗外飘进来一丝哀乐,我急忙打开组合音响,这时我听到了邓小平去世的消息:“我们敬爱的邓小平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1997年2月19日21时零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夜间我重读自己的小说时,忧郁的心情使我不寐,沿着大街来到武林广场散步时,广场的天空早已被黑暗深藏了,只有喷水池荡漾不息的涟漪令人放心不下衰退的记忆。
几天来,我无论是独自一人,还是与意大利女作家在一起,我都有一种想冲破俯懒、冲破琐碎的杂事,静下心来用功读书和写作的念头。然而,出版社的工作占据了我许多时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我那部长篇小说《色空界》呢?我一边走一边想,忽然想出了个辞职或者留职停薪的办法,但这个办法母亲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因为现在是商品经济的社会,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母亲最不喜欢我隐蔽在寓所里,穿着睡衣穿过一个又一个写作的白天和夜晚了。虽然她自己活得并不很成功,她几乎是摇摇晃晃、喘息不安、咬紧牙关、在生活的河流里湖流而上地活过来了大半生。她知道自己已走到了暮年,生命正在开始慢慢枯萎,并越来越多地把自己活在回忆里。尽管这样,可她与我的矛盾丝毫没有减轻。
这会儿,二月的春风吹拂着我披散的长发,我悒闷、孤独、无所寄托、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长久以来爬满我浑身上下的那一种地狱般的黑暗,此刻又笼罩在我的额头。我思绪纷乱,心里隐隐作痛。杭州剧院门口宣传栏里的一则宣传画,使我忽然想起了玛丽·布拉克芒这位印象派女画家。这位正在被时间遗忘的画家,曾经被她丈夫长久地囚禁在画室里。后来她为了家庭的和睦,完全放弃了绘画。这种妥协与投降,使她的作品只有四件公诸于世,实在是太遗憾了。我想着她凄伤的困境,内心真是揪痛得厉害。
我打了个喷嚏,很快又被另一位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的那种悲怆又美丽的心灵震撼。人们也许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窃窃私语》、《沙恭达罗》、《珀耳修斯》的作者。而这位作者曾为了她的“罗丹先生”不惜被人称作母狗、女妖精、狐媚子,不惜充当“未婚母亲”的可卑角色。1943年那个秋天,在巴黎远郊蒙特维尔格疯人院,这位年近八旬的天才雕塑家,溘然逝世了。她悲剧的一生,有谁知道在她那疯痴佯傻的痛后,有着怎样的人生信仰和对艺术的执著追求?我想着她,不禁泪雨滂沦地想象那个年年秋风梳荒草的蒙特法韦公墓,静静地安眠着那个将雕塑艺术推到极致又将自己的人生苦难推到极致的女雕塑家卡米尔·克洛岱尔的魂灵是多么的孤独。
此刻,我抹干眼泪在一张石椅上坐了下来,这时一个夜间打太极拳的老人坐到了我身边,他对我说:“晚上练拳比早上好,出一身汗很快就入睡了。”他告诉我他就住在广场附近,如果不嫌他邀请我去他家坐坐。
我点点头。
我随着他走进一幢楼上了五楼。这时我有点怀疑他为什么对一个陌生女人那么热情?是不是别有用心?
后来,我带着防备心理踏进老人的房门时,看见四壁的书橱以及中国山水画,这足够体现老人是干什么的了?我舒了一口气,环顾四周后将目光停留在一张写字台上;我看写字台玻璃板下压着许多张老人与他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们的照片。我一张张看过去,忽然我眼睛一亮十分惊异地发现一张很像我母亲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四十年代大学里的黑色校服,两条长辫子挂在胸前,鹅蛋脸上露出欢快的微笑。我好像记得母亲也有这么一张照片,难道她真是母亲么?我疑惑不解地盯着那张照片,我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口事?为什么这个打太极拳的老人有这张照片?
我问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杜亦然。”
“那张照片是谁?”
杜亦然听见我问他,赶紧走到写字台旁,他一看见我所指的那张,就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我这才忽然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其实我很想告诉杜亦然这照片很像我母亲,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想打扰杜亦然的思绪。一会儿杜亦然声音低沉地说:“那是我的初恋我永远怀念的女人。”
“难道天下真有这种巧遇?”我在杜亦然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杜亦然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开始娓娓地叙述:
“许多年前我随军南下,居住在南方一座美丽的城市。有一年清明节我上山为我病故的战友扫墓的时候认识了她。那时她从一片杜鹃花中拖着她的黑色裙据走到一座坟墓前,微微地弯腰、鞠躬……一刹那,我忽然从许多扫墓者中一眼望见了她,她那高贵的神态与苍白的脸深深吸引着我,我就缓缓地走过去站在这个女孩子的身后,我假装着看墓碑唤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香。可她转过头看也没朝我看一眼就离开了墓地朝山下走去。我当时忽然觉得浑身的血液汹涌了起来,就情不自禁、并且有点莫名其妙地跟踪了这个女孩子。我一直跟踪到她家门口,她终于在跨进墙门的那一刻转过头来发现了我;她向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我赶紧回避她的目光,要知道我那时正值青春年华,我还没交过女朋友,我根本受不了她这种傲然的态度,就十分羞愧地往回跑。这以后我差不多快把她忘记了。可有一天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又见到了她,就这样出乎我的意外我们很快地热恋了起来。只是我那时很贫穷,而她家里很富有。我一想到她跟着我肯定要吃许多苦,就不敢让她嫁给我;我这人天生怯懦。我差不多是逃跑似地离开了她,离开了我初恋的情人,同时又离开了那座美丽的城市。后来我大病了一场,就觉得很内疚很对不起她……”
杜亦然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我知道那个女孩子留在杜亦然脑海里的记忆是从墓地里开始的,而墓地导致了他初恋的失败与错误。也许人的一生常常会犯错误,而错误有时候会成全许多好事?假如杜亦然与那个女孩子结婚,那么世上怎么会有沈越?所以出生与死亡真的一样神秘莫测。然而,此刻杜亦然又怎么会想到坐在他面前的竟是他初恋情人的女人?这是不是天意?我自言自语地竟想起小时候有一个黄昏妈妈好像给我讲过一个神秘的故事,那故事的男主人后来失踪不知去向了。原来,妈妈那时讲的就是杜亦然;原来,妈妈也一直怀念他;我顿时好像恍然大悟地明白了一些什么?也许,我明白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妈妈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就是在寻找杜亦然?而无论妈妈那时有没有寻找杜亦然,那个夏天对我来说都是最寂寞也是最自由的。那年我14岁,我敲开了我的同学蔡蓝的家门。
我第一次见到蔡蓝家像古堡一样神奇而别致的房子,那房子的绿色砖墙上爬满紫色的藤蔓与树叶。蔡蓝的奶奶就坐在院子里拿着芭蕉扇晃来晃去;她头上盘着的发型很像一只巨大的甲鱼壳。蔡蓝说她奶奶85岁了几次大病都未将她带到天堂。我望着这个有顽强生命力的老人思绪万千,我想人的生命有时候也许就掌握在自己手里,有时候就不是。我不知道像蔡蓝奶奶那样整天坐着步门不出地度过一日又一日到底有什么滋味?但是人归根结底是要回归大自然的,也许有那么一天当人们的亡灵踏上山的时候,从山上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看到诸神们守候着的那道五彩缤纷的大门。14岁的我那时就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了,我不断地望着蔡蓝的奶奶;蔡蓝奶奶脸上咖啡色的皱纹像一只干瘪瘪的老南瓜。而蔡蓝奶奶的生活就像老南瓜那样无声而死寂。
我从走了老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望着杜亦然忽然脱口而出:“死寂”。
“你说什么?”
“你知道么?我忽然想起了一个85岁的老太太,她的生命常让我想起‘死寂’这两个字。”
“噢,死寂。”杜亦然朝写字台玻璃板上那张照片看了看,他说:“我……我还没有……没有寻找过她……我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她,几十年了……我一直怀念她,我要找她……难道就找不到她么……”
“当然能找到她的。”
“对!我一定要找到她。”杜亦然一边说一边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抓住我的手臂,浑身颤抖地又说:“我看见你就想起她了,你多么像她啊!”
我赶紧挣脱开他的手,我不愿意告诉他自己就是她的女儿,也不愿意再讲述那些仿佛像古老的故事情节那样的东西;我望着窗外我觉得无论如何我要回家去了。后来我从杜亦然家里出来的时候,杜亦然目送我远去的背影时,忽然喊:“沈越。沈越……”
沈越是我的母亲,没错。但我不能告诉他,也永远不想告诉他。
周树森又不知去哪里流浪了,许多天都不见他的影子;他总是这样神出鬼没不知在搞些什么鬼名堂?我一想到他不辞而别,就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觉得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在房间里一盏昏暗的乳白色灯光下来来回回踱步,仿佛看到了令人激荡不息的柔情正在周树森的怀抱里完成得极其微妙与具象。我透过窗外一幅幅贴满的广告画中,仿佛看到了生与死的道路。那道路慢慢延伸着使我转过头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张调子冷漠的画像。那画像上男人的脸被荒诞的颜色涂抹得分离了眼神,切割了整个脸形的轮廓;像是年代久远已经死亡了的遗像。我渐渐从遗像上看到那个死亡的男人曾经辉煌过的生命。我的呼吸突然急速起来,我思忖着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回荡着一股阴郁、凄冷黑颜色一般的气流。我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张脸,尤其是那双好像是越来越熟悉的眼睛;我几乎快被那双眼睛里某种神秘的气息所笼罩。天哪!他是谁?他究竟是谁呢?
我将双眼从窗外那张画像上移开,停留在一张褐色的茶几上。我轻轻弹拨的手指在茶几玻璃上发出悦耳的声音。那声音使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从北京迁徙到杭州的那个小提琴手与周树森是多么相像。可惜那小提琴手被人谋杀了。一会儿,我仿佛看见小提琴手在房间里,冷不防被一种凶器插入他寒冷的身体;顿时鲜血哗哗流淌着将这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置人一条河流里。这恐怖而又残酷的场景,让我吓得毛骨悚然。我简直想大声喊叫,可幻境中那个小提琴手以最大的力量将悲怆的琴声弥漫了整个房间,渐渐地使我的泪水汹涌而出。哦,小提琴手,我感到胸口好像压着一种东西像一把褐色的提琴。
夜深了,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任凭小提琴手那凄伤的幽魂在房间里游荡。这一夜我一直半眠半醒,我梦见自己在北京的长安街上拼命奔跑着追赶周树森,我一直追不上他而自己却绊倒在地。等我爬起来,周树森已走得无影无踪了。周树森去了哪里?我晕眩的目光朝夜幕深处走去,一层层细细的像水蒸汽一样的雾气包围着我,我又继续奔跑起来;当我奔跑进一片密密的树林,一群黑色的鸟在我头顶盘旋。这群鸟飘浮的翅膀始终不离开我,它们慢慢地忽高忽低地飞着;一阵一阵悲鸣的啼叫越过一丛一丛树林,荒凉的枯叶在风中飘荡。我沉醉在这片迷人的荒凉中间,躯体上丝丝缕缕的气息散发在飒飒响动的草叶上;我又开始奔跑起来,可是我绕来绕去绕不出这片树林;我不小心掉进一个深深的凹塘里。就这样我在床上猛地跳醒了,这个时候太阳已从窗外照射进来,暖暖地爬满房间。于是,我舒展了四肢按摩了一下太阳穴,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我看到窗外一群又一群的人流在阳光下行走的姿势,使我觉得十分新鲜又十分富有生命力与创造力。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莫名其妙的兴奋。我披上一件绿色的毛绒大衣,很快地行走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