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杭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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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冲破慵懒(5)

我曾听父亲说他母亲是海宁陈家的女儿,陈家的气派名震江南,是属望族之一。我想应该去看看我祖母娘家的故居,这么多年来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我查找了地图,沿着一条古老的青板小路去祖母童年生长的地方。那地方风景壮观,气势凛然,令人想起史书上说的1765年乾隆皇帝第一次来盐官巡阅海塘的情景。我到的时候天气阴了下来,这种天气在狭长的小弄堂里行走,犹如穿过幽暗深长的隧道。从隧道里出来,我看见一座微微倾斜、墙壁斑驳脱落的老宅,那老宅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苍老与疲惫。我想这便是我祖母娘家的故居了。一霎那间,我好像看到了我祖先昔日的辉煌与热闹,看到了我祖母童年的情景。现在我望着肃然无语的老宅,我用手抚摸着它的门窗与回廊,不由得无比感伤又心事重重地徘徊了很长时间。我知道祖先们都老早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如今是属于我们的。

“池青青。”有人喊。

“谁在喊我?”我从窗口探出头去,原来是邮递员喊我在挂号信单子上盖章。

这是一封从巴黎来的信,毫无疑问是里安的信。他在信上告诉我:“有个纽约来的画商,要买他的画,并由他开画展;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接受。若接受了把画全卖给他,就等于没有了自己过问的权利。谁知道他能干出个什么样的画展呢?况且我画儿里面的‘中国精神’,如果被他们一笔抹杀了可怎么办呢?!我的健康情况不太好,好像已是一架损耗过度的机器;胃痛常常折磨着我的神经,使我无法工作。”

我读完里安的信,脸上显现出一股焦虑的神情。于是,我在回信中说:“你重要的是把画卖出去,重要的是要开画展,更重要的是要把卖画的钱用来医病。”

这会儿我到邮局去给里安寄信,我在延安路上的工艺美术品商店门口,遇到了山子。他正东张西望地看橱窗里陈列的样品。

“喂,山子你在干什么?”我大喊一声。

他听见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说:“青青是你啊!”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又说:“你看橱窗里的双面锈、工艺画、石雕、根雕这一系列工艺品都非常有艺术特色,尤其那根雕的造型不错。”

我挣脱他的手,说:“这些工艺品算不上最好的,好的东西不会放在橱窗里,该放在博物馆里。”

山子听我这样说,无奈地耸耸肩,他说:“难道你没感觉那工艺画亮丽逼真的调子,有点像美国柯达胶片的效果吗?”

我摇摇头说:“no”。

我正想与他分手告别时,他忽然对我说:“咱们去看看刚刚建成的复兴大道吧!”

我早就知道南星桥一带是杭州最老的棚户区,数十年来这里道路狭窄,住房低矮,街景破旧。然而紧倚钱塘江而建的一条交通大动脉,给城南注入了活力。到本世纪末,杭州的复兴地区将成为集现代化金融、商贸、娱乐、文化、居住于一体的杭州“外滩。”

现在我与山子登上凤凰山,我看见一条宽阔的新马路如玉带般紧倚钱塘江,与浙赣铁路齐头并进;极目远望处与巍巍防洪大堤汇合在一起,融入秀丽的六和塔景区。这就是杭州新复兴大道。

复兴地区古为南宋皇城所在,唐宋即为江海码头,万商云集,素有“金江干”之称。在历史上曾盛极一时,它背倚玉皇、凤凰二座名山,东接滨江开发区,西邻之江旅游度假区,区内古迹遍布,如南宋皇城遗址、南宋官窑遗址、五代白塔。梵天寺经幢、吴汉月墓、天龙寺造像等名胜吸引了纷至沓来的游人。

后来我们从凤凰山下来后,山子与我来到江边的一个农贸市场,这里的一些商贩热情地与我打招呼,那些苹果、菠萝。西瓜、葡萄觊觎着我的钱袋,我每一样都买一些,水果的芬芳使我容颜美丽。

我捧走这些水果回到家里后,许多时间就沉浸在水果的芬芳和方格纸细腻的纹理中。黄昏时分,我的思绪莫名其妙地流浪到了西海岸的旧金山。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同学们问我:“你长大到哪里去?”我当时总是毫不犹豫地说:“旧金山。”也许我与旧金山真有切割不断的缘分,也许那里的金门大桥在呼唤着我,要不我为什么不想别的城市而偏偏要想旧金山呢?!

这些天气温持续下降,据说北方的一股强大寒流正在南下。2月的天气人们在外出时依然穿着冬装,那些时髦的女青年穿着皮大衣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宫雪姣穿着一件大红皮大衣来到我家里,她说她要带达琳去溜冰,我说达琳读外国语学校去了,一个星期回来一次,你星期天来接她吧!

“嗨,我这个后妈真不好当!”宫雪姣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摩尔烟。

“你抽得厉害吗?”我递给她一盒火柴说。

“有时候抽抽,家明不让我抽。”宫雪姣说着悠闲自得地打开包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拱手划着火柴,点着烟。但我发现她点烟的时候手在颤抖。

“与家明生活得愉快吗?”我问。

“甭提了。”宫雪姣说着一股泪水仿佛就要涌出眼眶,她连忙眨了眨眼睛才没有把眼泪流出来。她说一段时间以来,她常常神思恍惚、伤感忧郁,她觉得家明对她虽好,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家明从骨子里看不起她这个卖皮鞋的。

“你别多心,家明不是这样的人,你要好好珍惜他对你的感情,知道吗?”

“你真是太好了。你们曾经是夫妻,可你们并没有因为离婚而变成仇人;我非常喜欢你的大度,你把我当好朋友让我感动。”宫雪姣说着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说:“你与周树森什么时候结婚啊!”

“不知道。”我说:“他流浪去了。”

“他倒像一只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真他妈的自私。”宫雪姣说着就起身走了,我礼貌地送到她楼下。但我回上来的时候,忽然感到头晕脑胀的,便一头钻进被子,浓浓地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了。

房间里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觉得又饿又冷,连忙披上外衣下了碗面条,吃过后,感到四肢无力,鼻子也不畅通,便知感染了风寒,喝了袋感冒冲剂,就打开台灯准备写小说。可我面对一叠稿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便想起那年秋天我在富春江畔的一个小旅馆里写小说时我在旅馆旋转的玻璃门旁与一个迎面而来的年轻男人相撞,那相撞的男人风尘仆仆只顾往前走丝毫没有表示任何歉意。我狠狠地朝那个男人的背影瞪了一眼,但我在瞪这一眼里我发现这个人的背影很像马明辉;那么他究竟是不是马明辉呢?我赶紧追了上去,我远远地好像看见他进了卡拉ok厅。接着我就听见震耳欲聋的音响,以及摇滚节奏伴唱的流行歌曲。这流行歌曲与摇滚节奏总使人热血沸腾,兴奋无比;好像对前途充满信心与希望。我从好多人中间一个个找过去,我发现那些歌曲激励着人们的身心,驱散着日常的疲劳。应该说唱卡拉ok真是个好事情,它使人忘记现实世界;沉湎于一个想象世界,以莫名的快乐排遣内心的烦恼;这是多么的诱惑人阿!我好像有些蠢蠢欲动,我的双脚情不自禁地抖动起来,我完全已陷入到流行歌曲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里去了,我忘记了找马明辉。其实这里压根儿就没有马明辉,马明辉只不过是缭绕在我眼前的幻境罢了。

后来我将大红毛衣塞进牛仔裤里,带着说不尽的那种潇洒劲儿,快快活活哼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的曲调回了旅馆。回到旅馆没想到最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我耗尽了许多心血尚未完成的那部小说,被同屋的那个患有精神病的中年妇女撕成了一纸篓碎片。我面对那一纸篓碎片,顿时无数的泪水往心里流;我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的恶作剧就像地震那样,震塌了我筑造的城墙;她的恶作剧也就像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那样,烧毁了我渴望已久刚刚建立起来的精神家园。现在我的精神家园成了一堆荒芜的废墟,我的双眼在这堆荒芜的废墟上流连忘返。于是,我沉浸于无休无止的精神恍惚里,真不知道该怎样追溯与重建这个精神家园?我感悟到有一种令人迷惘的神情,正在我的潜意识里萌动。我想为什么我样样努力却没有回报?为什么这个世界那么不公平呢?我开始因动人心弦的悲伤而自虐,就像那个中年妇女一样我神经兮兮焦灼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一会儿想哭一会儿想笑,我的大脑乱糟糟地陷入自己一幕一幕的人生经历。那经历使我觉得磕磕碰碰坎坎坷坷的人生是多么的令人想痛哭一场啊!可是能伏在谁的肩头痛哭呢?我此刻悲伤得软弱无力地匍伏在地上,我的头许久许久地低沉着;泪水很快模糊了双眼。后来我想难道就这样消沉下去就这样没出息吗?不!我昂起头颅霎时仿佛看见一片黄灿灿的田野,我想到了明天。对!明天就是希望的田野。

后来我收拾行李离开那个小旅馆的那天晚上,我将那一堆支离破碎的手稿,像凋零的鲜花一样卷人呼啸的风中,让它飘扬在美丽的富春江上。我望着美丽的富春江便想起南唐李后主的词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我就感伤得泪水盈盈。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从前大多都过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风风雨雨令人眼花缭乱的动荡岁月。那动荡岁月使灾难深藏于历史的画卷中,人们一般不愿意把它舒展开来以免伤筋动骨。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我忽然想起那个中年妇女把我的手稿摧毁之后的第二天就逃之夭夭,她到底逃到哪里去了呢?我的直感总觉得有一辆呼啸的列车,如雷贯耳地轰鸣着,使那中年妇女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这是不是一种感应?当我睡不着忽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电视机时,正好播放晚间新闻。我看到电视画面上一个中年妇女惨死在列车的车轮下,她的血肉已经模糊不清;一下子很难分辨出她是谁?但我清晰地听见播音员说,惨死在列车车轮底下的女人叫杨梅妹。杨梅妹正是我同屋那个中年妇女的名字,因为我在住宿登记册上看见她写在上面的那几个弯弯曲曲的字。然而她现在已经不幸死了,她意外的死亡使我感到十分遗憾。我想她毕竟与我同屋住过,我该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凭吊这位死得惨不忍睹的中年妇女呢?

当然,我知道这时候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的身体像一团朦胧的云雾,被窗外飘进来的风吹来吹去。我什么也干不好了,我只在心里默想:生离死别这四个字形成的简单规律就是推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滚滚向前的。要是没有它,没有这些翻滚在尘尘风埃中的身影,世界不会经受暴风雨的洗涤,世界也不会遭受千疮百孔的磨难。接着我又躺到床上去了,并且用柔软的被子蒙着头睡;我害怕听到危险的风铃一声声在耳畔震响,我也害怕夜幕中我梦见那中年妇女时发出一声声的呼叫。然而一整夜安然无恙地过去了,清晨的空气中只有一股无声无息的气流在寂静地流淌。我仰望窗外时发现太阳已从东边升起,这升起的太阳将会带给人们许多温暖。

我回想到这里忽然来了灵感,我一下子写了二十张信纸,写得激情澎湃。可就在这时,邻居一对老夫妻吵架吵得震耳欲聋。我听来听去,觉得他们只是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在吵,但他们一吵就吵了几十年。我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最亲密、关系深刻的两个人,他们之所以自己和自己吵是由于太过捻熟,已到了羞于表达温柔的抚慰,才表现出一种互相伤害。他们多半吵不了多少时间,两人便相拥而坐,生死不渝,所有的芥蒂烟消云灭。所以,吵架对他们而言可能是婚姻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他们在吵吵闹闹中不断地掀起生活的波澜,不断地加深感情,直至走完整个人生。

星期天,我把达琳从外语学校接回家时,她一开口就与我讲英语,她说:igetup6o"clockeveryday。(我每天六点钟起床。)afterigetdressed,ihavebreakfast.(我穿好衣服后就吃早饭。)usually,ihaveabigbreakfast.(通常,我早餐吃得很多。)我觉得达琳的英语讲得不错,如果这样学下去,那么将来留学考托福就没有问题啦!这晚为了奖励她学习上的进步,我带她去听了中国著名钢琴演奏家鲍蕙荞在杭州剧院的演出。

鲍蕙荞以优美的音符向人们描绘了川北高原风情和夕阳箫鼓等意境。她是国家一级钢琴演奏员,先后师从著名钢琴教授朱工一和前列宁格勒音乐学院著名钢琴教授塔姬亚那、彼得罗夫娜·克拉芙琴柯。她曾把自己精湛的演技带到奥地利、日本、新加坡、罗马尼亚等国家和地区。这次她在杭州献演了《川北高原素描》、《夕阳箫鼓》等中国作品和肖邦的圆舞曲,她娴熟的技巧、真挚的情感投入令听众倾倒。当然也令达琳倾倒,她忽然非常认真地对我说:“妈妈我长大要做一个钢琴家。”

这天晚上我们听音乐会回家后,达琳又弹了两个小时的钢琴,而我则坐在书桌前想起了那年2月的海南之行。好像是25日,面包车载着我们驶向南中国海湾,驶向天涯海角,渐渐地,大地从我们身后退去,我们透过一片椰林,看见海水呈现在一种纯净的蔚蓝色里。它轻柔而舒展地荡漾着升向天际。刹那间,我被这场景深深感动,海浸透了我血液的蓝!

我们在2月的南国,椰子林就被热辣辣的阳光照得袅娜多姿、丰盛饱满;流溢出一股少女般秀丽多情的风韵。椰子林的尽头就是辽阔平坦的沙滩,这南国海滨的沙滩沙子白得莹亮耀眼且又细腻光滑。它在被海水一浪一浪洗刷得洁净的沙地上,一个个小孔满是沙虫躲藏的洞穴。我们赤着脚蹲在沙地上把一个个洞穴摧毁,然后把挖掘出来的沙虫装满斗笠。此刻,海风已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但吹醒了我们许多思绪。我突然想到法国大诗人米修的作品:《朝向满溢》。我知道这“满溢”不只意味着丰满与满足,它是一种动性的趋向。

而我们最初不正是透过那片椰林,震撼到大海激起心灵内在的汹涌吗?我们面对这个海的世界,顿时感到语言是那样地苍白!我们几乎全都沉默了下来,这期间最先感受的是强烈的日光浴。海南的阳光充满真诚热烈,白炽而贪婪。这儿被海风拂了五千年的沙滩,连太阳也被阳光熔化。

但是,尽管阳光像火星般的沙子往我们身上浇,它是那样地烘烤着我们,渗进我们的血液。我们只要闭上眼睛便会感到阳光的贵重了。只是我们此时此刻缺乏一种聚集光至燃点的语言能力,我们只能在灼热的沙滩上听盘旋于大海之上的鸥鸟发出一声声的鸣叫,那鸣叫是不是在说:海大、海大,南中国的海多么大!

从鸥鸟身上我们得到某种启示,我们多么感激把椰子树种到海边来的人。由于这椰子树使海变得漂亮、典雅。这绝不是一个虚幻的景象,这真实得让你好像置身于一个梦中的仙境;心里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发慌。然而,正是这种心理却达到了进溅浪花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