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主任的爱人以前也曾是报社的一名记者,如今瘫在床上,她并不甘心这么拖累孩子和丈夫,便在一天清早吴主任上班儿子上学后,吞吃了安眠药准备自杀,正巧吴主任头晚带回家去的一份清样忘记带了,他又回去取。
那一次,吴主任在医院的走廊上像女人一样地嚎啕痛哭,历数着爱人的种种好处,报社蜂拥赶去的人们,围观到这一场景,无不为之动容。直到护士把吴主任的爱人从抢救室里安然无恙地推出来,吴主任才擦净眼泪,在众人的簇拥下一直把爱人推到家里。
那一次他是亲眼目睹事件的整个过程的。那一次,他真的被爱情打动了。他甚至非常希望找一个机会和吴主任谈谈爱情。
从那以后,报社里每年评五好家庭和模范丈夫时,总少不下吴主任一份。吴主任每次从领导手里接过奖状或证书时,眼里都闪着真诚的泪花。
吴主任每次劝他从办公室搬回去时,他总是无言以对。站在吴主任面前,他从心里往外觉得自己渺小,于是他就悲哀得想哭。他看着吴主任那般含辛茹苦,觉得应该为主任做点什么,哪怕只一点点呢,心里也会得到一丝一缕的平静。吴主任是他遇到的领导当中,最温柔最体贴人的领导。他当初大学毕业,到报社实习时,是吴主任点名硬把他留下了,那一次,那么多实习学生,就留下他一人,凭着这,他会一辈子都感激吴主任的。
那次,从四中采访后不久,他就给四中写了篇报道,题目是,《学法、懂法、用法》,副标题是——记四中师生努力杜绝早恋现象的事迹。
报道发出后不久,胡子校长亲自登门感谢,握了吴主任的手,又握了他的手。没多久,学校升学考试,吴主任的儿子顺利地被四中录取。吴主任握着他的手说:“不错,不错,真不错!”他不知道是他不错还是吴主任的儿子不错。
他想,吴主任的儿子能顺利地升上高中,也算他为吴主任分忧解难。他觉得有一缕幸福感悄悄地掠过他的心头。
那一天,他非常真诚地冲吴主任说:“主任你能和我谈谈吗?”
吴主任认真地看他一眼说:“好。”
那天下班后,他和主任就坐在办公室里,两个各自点燃了一支烟,平时他不抽烟,吴主任也不抽烟,他想既然交心,就应该有个气氛,于是他买了一盒“红塔山”。
也望着眼前的烟雾,陡然觉得两个男人的心拉近了许多,他把五指插在头发里,向前倾着身子便说:“其实我和李味之间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特没劲。”
主任的目光在烟雾里闪动一下,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外面又有了?”吴主任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咱们男人之间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就是真有,我会替你出主意的。”
那一瞬间,他真的感动了,他真想说出对面的黑眼睛和记者乔,可又一想,这事说出来一两句也说不清,况且和她们也真的没有什么,经过短暂的犹豫后,他摇摇头。
吴主任就有些失望地松口气,又换了一种表情说:“什么是爱情,有了爱就有了情,你说对吧?”
他盯着吴主任,狠吸了两口烟,他一时没弄懂主任说的爱和情是怎样的一回事儿。但他还是用劲地点点头。
吴主任就又说:“搬回去住吧,离婚有什么好处,爱情高于一切。”
他又想到了吴主任和爱人之间的爱情,那辆轮椅车无疑是吴主任夫妇之间爱情的纽带。想到这,觉得耽误了吴主任的时间,心里很不安,吴主任的爱人需要他,儿子需要他。他原本还要和吴主任谈一谈死亡话题的,想到这他站起身冲吴主任真诚地说:“谢谢你主任,我懂了。”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像一个小学生。
吴主任也站起来,笑了笑,掐灭烟头,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日子长着呢——”说完提上包便走了。
他送走主任,回来便躺在折叠床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突然有两条黑影从他身边飞跑过去,接着一个胡同口有个女人在喊,“杀人啦,杀人啦——”他跑过去,昏黄的灯影里一个女人躺在血泊中,这个女人一丝不挂,他愈看愈眼熟——那宽大的臀,温热潮湿的四肢。他把女人翻了一个身,终于看清是李味,李味的胸上被刺了数刀,乌紫的血水正顺着刀口汩汩流出。他站起身,看见刚才喊救命的女人是记者乔,记者乔冷漠地站在暗影?里看着他,他向记者乔走过去,想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记者乔大叫一声,就像腹部突然中弹一样地蹲在地上,指着他大喊:“来人哪,贾就是凶手,抓住他——”
他在惊悸中醒了过来。半晌他才平息下来,发现浑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时屋里漆黑一片,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李味被杀,记者乔呼救。他摇了摇头,坐起来。他又看见了对面那间教室,那间教室里亮着灯,有三五个学生坐在教室里看书。他又看到了那个黑眼睛的女孩,她仍坐在窗边的位置上,低着头,肩上的头发半披下来,遮了她半边脸,半截袖的短衫里露出她丰腴青春的手臂。目光越过她的肩头,他又看到了那个瘦高个男生,男生也在看一本书,不时地抬眼瞥一眼那女孩,女孩似浑然不觉。
不多一会儿,那三五个学生合上书本走出教室,此时,教室里只剩下这女孩和那男孩。这时男孩放下书,冲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没动,男孩站起来,他的心又提到了喉咙口,以为又会看到那一晚男孩吻女孩的场面。男孩站起来之后,没有朝女孩走来而是向前走了两步,在墙上碰了一下什么,灯突然黑了。他僵在窗前,不知那间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他心底里那种熟悉的东西把他热烈地烫了一下,那感觉还没有完全在他周身扩散,教室的灯又亮了。他看见男孩女孩都不在刚才的位置上了。两人都站着,女孩一只手捂着半边脸,另一只手挥起来朝男孩的脸上打去,他似乎听到了清脆的一声响,他看见男孩不躲不闪地仍站在那,似乎冲女孩还笑了笑,接下来,两个人便僵了似的很近地站着。最后男孩似乎打了一声唿哨,挥了一下手,他的心又一紧,男孩的手没落在女孩的脸上,而是轻轻地在女孩头上爱抚了一下。这时,他清楚地看见女孩回了一次头,很快地朝他这面望了一眼,便随男孩朝外走,他分明看见男孩的手一直揽着女孩的腰。接下来,那间教室的灯熄掉了。
他仍坐在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教室,他希望那间黑下来的教室,会在转瞬之间再次亮起,他等了好久,那结局再也没有出现。
他无力又无奈地躺在床上,盯着黑漆漆的空间。他再一次听到楼下女厕所里“叮叮咚咚”的水声。他非常怀念结婚前那段夜晚的时光。
他突然爬起身,打开灯。他看见记者乔的杯子静静地放在桌面上,只剩下了一个茶底,他抓过水瓶,把记者乔的杯子里倒满水,他双手凑过来,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喝起来。
他几乎是和警察同时赶到郊外出事现场的。河床边树林里停着一辆黄色面包车,他看见面包车的后排座椅上躺着一个女人,上身一件T恤衫被撕破了,但仍然穿在身上,露出了里面的乳罩,下身光着,一件发白的牛仔裤被卷成一团扔在座椅下,两条光腿在座位上微屈着,一头长发一半搁在座椅上一半垂在半空中,嘴巴张着,眼睛微启,像做了一个噩梦。身上无伤,雪白的脖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痕迹,显然她是被勒死的。
他看着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她竟有几分像记者乔。
他看见车厢的地板上有两个吸了半截的烟头被警察小心地用纸包了。他看见她张开的手指上,有两条和其他肤色不一样的浅色印迹,他想,那上面曾经戴过戒指。
警察照完相,从驾驶座位上拿过一个被撕破的皮夹,皮夹里还散放着一些毛票,里面有身份证和出租驾驶证,他探过头去,从警察手上看到,她叫李鸿,才二十三岁。照片上的李鸿青春洋溢地笑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在脸颊上绽放,一双无忧无虑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远方。
警察处理这些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男青年开着摩托赶来,他一直站在一旁拼命地吸烟,他看见男青年脸色青灰,握烟的手不停地颤抖。当警察把李鸿的尸体抬下车来的时候,他走了过来,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大吼了一声:“放下。”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他摔掉手里的烟头,又向前走了两步,拦腰把尸体抱住,最后双手托起来,一步步向远处走去。警察默立着,没有问也没有管。
“上车。”其中一个警察说。
他一直站在那里,看见男青年一步步把尸体抱走,最后男青年把尸体抱到沙滩上,小心地放下,又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尸体盖上,男青年冲着尸体默立片刻。突然疯了似的转过身冲黄包出租车奔过来,他用拳头击碎所有的车窗玻璃,他又划火点燃了那辆车,火很大,面包车不一会儿便被大火吞噬了。男青年又缓缓地向尸体走去,背后是熊熊的大火,一群围观的人默立着……
他走在路上,回头去望时,仍然看得见那火,那烟。
他看见记者乔把茶杯里昨天的剩茶倒掉,又从抽屉里拿出新茶续上,然后把杯子里先倒满半杯水,摇了摇,再盖上盖。他看见几枚茶叶在杯子里上升下沉。他又嗅到了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香味,记者乔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知道下一步她该打电话了。果然,记者乔伸出手,他看见记者乔的手很白很细,关节处还有一个个小肉坑,她拨号时,一只小指那么翘着,电话通了,她一手握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随便地在桌面上敲打着,那份轻闲,让人想起某幅名画。他又想起他半夜打电话时,她恐惧地冲电话里“喂”着,那时她决不会像现在这么优雅、轻松。电话通了,一声长一声短的铃声响着。
他清楚地听见接电话的是个女的,问她找哪位,她很客气地说:“请找宋昆。”
他知道宋昆是她丈夫的名字。他一听到宋昆的名字,浑身就一紧,顿时从里到外有一种油腻感,就像许多天没有洗过澡那种感觉。不一会儿,宋昆接电话了。
她就冲听筒说:“好想你哟。”
丈夫不知在电话那端说了句什么。
她在这端“咯咯”不停地笑着。他看见吴主任这时起身倒水,倒完水又擦桌子,主任把桌子擦得很仔细。
“路上人多吧?下班时可要当心哟。”她的声音很甜地在空气中飘荡着。
她在笑声和甜蜜中挂断电话。
吴主任这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看小乔这对多幸福,年轻人无忧无虑的多好。”
他浑身上下那种腻歪的感觉还没有消失,他听着主任的话,很快地看了一眼记者乔。记者乔吟吟地笑着,瞥了眼主任说:“主任你可别拿我开心,你们夫妻才是最模范的一对呢。”
主任喝了口水,含蓄地笑着。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记者乔伸出了手,记者乔冲电话里喂了一声之后,便听出对方是谁了,他看见记者乔看了他一眼,他埋下头盯着手中的稿子,他刚写好一份凶杀案例,准备给主任看。
记者乔冲电话里说了会儿话,便放下电话,冲着他说:“是李味的。”
他抬了一下头,不置可否地望了她一眼。
“李味说要找我聊聊,我们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聊了呢。”记者乔这么说。
他不知道记者乔要和李味聊什么,更不清楚李味为什么要和记者乔聊,他也不想知道这么多。
自从他发现李味手淫后,他再也没有和李味亲近的念头了。每天他都很晚才上床,一躺在床上他便觉得被子里有一股浑浊潮湿的热浪向他逼来,他闭着眼睛不动,他知道李味也没有睡着,李味把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搭过来,正搭在他肚子上,他发现李味的手很热,他佯装不知,嘴里发着只有熟睡时才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见李味在含混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他终于听清她喊的是宋昆这人的名字,他眼前很快地闪过那个很高的男青年,傍着记者乔的身影走出走进。他不明白李味为什么要呼喊宋昆而不是什么别的男人。这一点,让他很不明白。直到记者乔结婚那天,他才知道她的丈夫叫宋昆。
发现了这点之后,他再望李味的目光时,便有了一种很怪异的东西。
早晨起床后,李味站在地下梳头,他仍躺在床上从背后望着李味,李味在镜子里看到了那种眼神,便回过头冲他说:
“你那样看我干什么?”
“我没那样看你。”他说。
“你看了。”她说。
“我没看。”他说完就翻过身去,他在被子里又嗅到了李味身上那股温湿的味道,他觉得一阵恶心,又掉过头,很快地把被子甩开,他在快速地穿衣服,好像要逃避一场灾难。这回轮到李味在怪异地看他了,他没有发现李味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她看他。
那之后,他每次躺在床上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就像躺在一滩烂泥里,周围都是蚂蝗和腐烂掉的虫子。那一天,他便呻吟似的说:“咱们离婚吧。”
吴主任让他和记者乔去采访一起家庭纠纷案。他和记者乔是乘公共汽车去的。
车上的人很多,车停下的时候,他让记者乔先上,记者乔卡在门口走不进去,他在后面推了一下记者乔的后背,他感觉到记者乔的乳罩带硌了他一下,接着他一步跨上来,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的前胸紧贴着记者乔的后背,记者乔的头发搔着他的鼻子,他嗅到了一股从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混合气味。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了,那股热力直奔他的下身,他的目光注视着记者乔头发下光洁的脖子,那里挂了一条金项圈,细小的茸毛像一片芳草地。他想把自己的身体调整一下,让自己避开记者乔的身体,这时有几个乘客要下车,往车门这里挤来,记者乔躲闪了一下,差不多拥在他的怀里了,他能感觉到记者乔身体的起伏,他别无选择地只好顺其自然了……
车终于到站了。他和记者乔站在朗朗的太阳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儿。记者乔似乎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不看他,只看着前面一个路牌说:“我们该往那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