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回到家里,米加珍还是觉得很累。这里是她无所顾忌任性撒娇的地盘,有时候,她也会哎哟哎哟地叫唤得响。米加珍的母亲说,哪里需要你每个礼拜都回家看外公外婆呢?就是想让你回来休息两天。我们珍珍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做过家事。一结婚居然要去伺候男人,真是让外婆和妈妈心疼死了。外婆也跟着说,如果是汉汉,我们珍珍就享福了。汉汉什么家事不会做?汉汉的菜也炒得好,比我都强。米加珍的母亲说,是啊,有一回汉汉给跟我们珍珍烫头发,那个技术好得呀,我都看傻了。
家里人说的都是实话。以前米加珍跟蒋汉在一起玩的时候,大多都是米加珍看电视或是跟马元凯两人闲聊,然后等着蒋汉做好饭菜,喊他们上桌开吃。蒋汉的厨艺不错,专门去餐馆跟人学过。马元凯笑他说,这是专门为了让米加珍吃得舒服去学的。蒋汉心静,还学了许多生活手艺。有一次米加珍喜欢的一款皮包被划破了,蒋汉便拿过去修补。他在破的地方另寻彩色软皮做成装饰,结果比原来的还要有味道。蒋汉就是这样的人,他的生活就是围着米加珍转。米加珍虽然觉得很享受,却也总是不满他的胸无大志。她爱上杨小北,或许正是与此有关。对于家里人老提蒋汉,米加珍会沉浸在往事中想上一想,但经常也会烦。有一次米加珍对着家里四个老人说,我宣布,以后这个家里不准再提汉汉两个字,因为我现在的丈夫是杨小北。我们要忘掉过去,好好生活。米加珍的父亲马上表态,说珍珍说得对。我们不能老是把汉汉搬出来说,影响珍珍的心情。米加珍的外婆也同意了,说是啊,日子还是现在的紧要。
米加珍回家的时候,大多是坐公共汽车。有一天,出了厂门,还没走到汽车站,遇到马元凯。马元凯正开着车。他在米加珍身边停下,大声说,米加珍,到哪去?米加珍说,回家。马元凯说,哪个家?米加珍说,琴断口。马元凯说,正好,我也回去,免费搭你吧。米加珍高兴道,真的啊!我好运气。说罢便上了马元凯的车。
米加珍好久没有坐马元凯的车了。马元凯又换了新车。米加珍说,比原先强多了。马元凯说,强什么强呀,腿不行了,踩不下离合器,就只能开自动挡。这种傻瓜车,开起来真没劲。米加珍说,男人就是好显摆。开个车,简单方便就好,却偏要让手脚忙个不停,好像这样才显得有聪明才智似的。马元凯大笑,说那是当然。不过再聪明也不如你们女人。脑子一算计,什么都想清楚了,男人却半天没醒过来。米加珍说,你这是在说我?还是说吴玉?马元凯说,扯什么吴玉。要说吴玉那丫头比你还是要聪明点。米加珍说,怎么讲?马元凯说,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她放弃我;而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你选择杨小北。米加珍说,我当然知道我要什么。我要爱情。因为爱情能创造一切。马元凯说,看看,就说你是傻吧!但吴玉却明白,爱情不是一切,也创造不了一切。米加珍说,那是她不明白真爱到底是什么。马元凯说,不,她是对的。爱很伟大,但爱情却很脆弱。不信你走着瞧。米加珍说,你不恨吴玉?马元凯说,当然不恨。因为我认为她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我很高兴地同她分手。这世上,有无数的困难,不是靠爱情就可以克服的。你信不信?米加珍很干脆地回答说,不信。马元凯说。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信。这之后,米加珍就经常在公共汽车站附近遇到马元凯。
马元凯单身一人,每周回父母家,也是理所当然。米加珍很快意地坐他的便车,两人在车上轻松地聊天,当然也聊许多的往事。他们共同经历的岁月太长,几乎是从小到大,因此,不论聊什么都容易有默契。
有一天,米加珍刚上车,马元凯递给她一个文件夹,淡然道,看看这个。米加珍打开来一看,都是设计草稿。那熟悉的构图和笔画,甚至纸墨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下子就撞击了她。米加珍说,是汉汉的!马元凯说,还用问吗?我清理汉汉的遗物时收集起来的。汉汉有许多没完成的构想。米加珍说,你的意思是?马元凯说,我可不是想帮你,或是你家杨小北。我没有这么高尚。我想让汉汉也可以参加这次设计比赛。我想请你替他挑出有创意的作品,然后完善它。我们对外说是他生前画好了的。汉汉以前没得过奖,因为都帮你做了。你是否也还他一次人情?其实也是最后一次。
往事一下子就浮现出来。米加珍,过来签个名!蒋汉大声喊叫的声音犹在耳边。蒋汉经常画完图,然后由米加珍懒懒地走过去签署上自己的名字。想到此,米加珍说,好的,交给我吧。马元凯似乎有些惊讶,说你就这样答应了?米加珍说,难道还要怎么样?马元凯说,我好感动,看来你还记得汉汉的好。米加珍说,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是他的朋友?
米加珍心知自己没有能力为蒋汉做得更好,更何况她的实力远不抵杨小北。但她并不想让杨小北帮忙,因为这会让杨小北深有压力。评选必有胜负,她不愿杨小北输,却又很想蒋汉能有机会出头。设若蒋汉得了大奖,这个奖项或许能减轻她对他的负疚。
为了这个,米加珍又有点烦。可这件事她还必须得做。生活就是这样,它永远不会遂你心愿,却只能让你听从它的调配。
米加珍想了又想,便去找她的同学。她的同学都是学设计的,有几位水平也相当高。米加珍求到一个陈姓同学门下。陈同学深知米加珍与蒋汉的过往,一口答应。蒋汉有一幅将蝙蝠变形的构思,线条干净简单,乍看只是抽象美丽的曲线,细看却是变形的蝙蝠,寓意吉祥,很合中国人意。米加珍看中了这一幅,陈姓同学也觉得不错,便拿回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细节修改和完善。再拿给米加珍看时,效果很令米加珍惊喜。
米加珍将完成的画稿交给马元凯。米加珍说,你拿去交吧。我没有告诉杨小北。马元凯一边大为夸奖,一边说,米加珍就是米加珍,汉汉也算没有白爱你一场。说完马元凯顿了一顿,盯着米加珍,又说,如果告诉了杨小北,他会杀了你?米加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评选是在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公司只有一个参赛名额,设计小组和公司高层都参与了投票。第一轮投票结果,杨小北和蒋汉的作品在众多设计中脱颖而出。分别得票第一第二。杨小北将凤凰变形,华丽而雅致,细节处理,尤见精湛。大家纷论说,这样的图案在什么样的背景下都会大受欢迎。设计室几个业务骨干,一致认定杨小北更胜一筹。
杨小北坐在窗下,落在他脸上的阳光很明媚。他面带微笑,这笑容里有着明朗、健康以及自信。听得同行议论,他满心喜悦。这是他的用心之作,以他自知之明的判断,他的作品当会顺利胜出。
第二轮投票即将开始。突然有一个人说,我觉得应该侧重选送蒋汉的。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无论对死者还是对活人,都是一个安慰。杨小北诧异了一下,觉得这话未免过分。刚想回答,却另有一个声音说,我也同意。更何况,与蒋汉竞争的是杨小北。杨小北的才华埋没不了,但蒋汉却永远埋在了泥土之下。
杨小北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是马元凯。马元凯的目光挑衅似的望着杨小北。杨小北原想说几句什么,待话到嘴边,他却觉得面对这样的场面,自己已无话可说。
第二轮投票结果很快出来。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杨小北只得了一票。现场顿时一阵感叹式的“哦——”,然后便又一片寂静。大家的目光都在寻找杨小北。
明亮的阳光已经斜出窗口,此刻的杨小北有如被阴影笼罩。众人的目光,像是聚光灯,令他觉得刺眼。他慢慢地站起来,脸上很平静,仿佛早已料到答案无非如此。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这是大家选择的结果,我不会有异议。因我知道我失败的原因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我还活着。
坐在角落里的米加珍紧张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后,她的眼里充满泪水。杨小北讲完后,朝米加珍投去一眼,他看到她正泪光盈盈。
这天夜晚,杨小北有些躁,翻来覆去睡不着。米加珍见他如此,温柔地偎过去,说你今天的话讲得很好。重要的正是,你还活着。杨小北说,你觉得这事对我公平吗?米加珍说,当然不公平。只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心里会为此而宽慰许多。杨小北说,你这样想?米加珍说,是。杨小北说,那么,你的那一票,是投给了活着的我,还是给了死去的他?米加珍说,我投给了你。杨小北说,那唯一的一票,是你投的?米加珍说,我想是吧。
杨小北的心仿佛一下子放松许多。他搂过米加珍,说够了。我只需要这一票就够了。其他的,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米加珍说,你这样想就好。这一回,权当我们向蒋汉赎罪吧。杨小北说,你真觉得我们是戴罪之身?米加珍惊异道,难道不是?蒋汉到底是因我们而死。杨小北松开了米加珍,他心底突然涌出一股深深的失望。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这么失望。他说不出理由。然后他就进入了他的情绪低落期。
那些无处不在的阴影每天压迫着他的心,令他窒息。同事们的眼光,有如探照灯,能照亮他内心每一个死角。他很畏惧这些光。但只要一转过脸,他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议论:如果不是杨小北,蒋汉哪里会死?又说,杨小北巴不得蒋汉死掉,这样他就能把米加珍弄到手。还有人说,杨小北早知道桥要垮,特地这天约蒋汉去谈事。杨小北经常觉得自己的背脊,已然被无数手指戳烂。
周末的时候,虽然他已不再忙碌,但他依然没有随米加珍去琴断口。他常常茫然地一个人坐在窗前。仿佛在想什么,却又什么都想不出来。数不清的苦恼折磨着他的心,他却不知这苦恼来自何处。
这个周末,米加珍又回了家。杨小北早上懒得起床,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事。突然有电话来找米加珍。杨小北告诉对方,米加珍回娘家去了。对方说,你是杨小北吗?杨小北有些惊讶,说是啊。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米加珍的同学。然后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在业内颇有影响的名字。杨小北便说,哦,陈先生啊。我看过你的作品,非常喜欢。对方亦笑道,我也早听说你是个才子。说罢请杨小北向米加珍转达他的歉意,这次的行业大赛,蒋汉的“福”字系列在终选时没能入围,一个奖项都没能拿到,他感到非常抱歉。杨小北有点奇怪,说你为什么要抱歉?对方说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给他,对他抱有很高的期待。结果,他没有帮助蒋汉成功。杨小北惊讶道,蒋汉的草图?蒋汉的作品是你画的?对方说,你不知道吗?哦,是这样,蒋汉有一个构思意向,米加珍请我帮他完成,想让蒋汉这次能获奖。又说毕竟他们两人相爱了一场,而蒋汉的死她也有责任。我理解米加珍,也很想让蒋汉这次能胜出,只是运气不好,还是落选了。杨小北说,原来是这样。
放下电话,杨小北原来觉得窒息的心仿佛堵得更加厉害。米加珍拿了蒋汉的草图去请人帮忙,居然一个字都没有跟他说过。难道害怕说出来他会阻止?又或者怕他窃取蒋汉的构思?他在她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既然米加珍如此希望蒋汉得奖,那么,他那天所得的唯一一票是否真是米加珍所投?
杨小北觉得自己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洞下坠着。
八、再一次头破血流
一连几天,杨小北都阴沉着面孔,与他的往日全然不同。大家都以为是他的作品未被推荐的缘故。有一天杨小北上厕所,听到隔壁女厕有两人在高声说话。一个说这几天光看杨小北的脸色就够了。另一个说,杨小北真是太小气了。再说蒋汉的作品又没得奖,他应该得意才是。
这边的杨小北想,小气的是我还是他们?
米加珍也觉得杨小北的情绪低落不在道理。心想这事也犯不着气成这样吧?但米加珍嘴上并没有说什么,倒还是百般地安慰他。杨小北对于这个安慰,也不辩解。连米加珍都不能理解他,他又何必多说。
杨小北的心情低落显然不是因为参赛作品的落选。其实大家都知道他的作品更好,这就够了。他的困扰,乃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是否能够摆脱蒋汉,是否能够依靠时间冲刷掉蒋汉之死落在他和米加珍之间的阴影。这个人至少到现在都仿佛一直站在他的家里,或微笑或沉吟或冷眼或哀伤地望着他们。他哈出来的气息,一直弥漫在有杨小北和米加珍的空间。于是,人人都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人人都会不时提示着他的死亡。是谁邀约他大清早过河?是谁没有在这条死亡之路将他拦下?是谁致使他从此一去不回?这个阴魂未散的人,令他和米加珍永远生活在愧疚之中,想到他便有诚惶诚恐之感。而他们原本明媚的爱情,也因之而变得疑云层叠。
这一切,杨小北想,只是因为他邀约了蒋汉,只是因为白水桥恰好坍塌,只是因为他没有抱伤留在桥头守候。于桥来说,只是凑巧,于他来说,完全无意。但周边所有的人都一次次传达给他一份难以承受的责任。杨小北想,这样的责任,又叫我怎么能扛得起呢?
终于有一天,郁闷中的杨小北,想到了离开。只有离开这里,离开曾经有蒋汉出没的地方,才会让他摆脱覆盖在他头上以及他的家庭那道深浓的阴影。南方有明亮的天空,有青绿的原野,阳光清风,足以照亮他和米加珍之间的暗角。南方也有事业的前景,以他们俩的专业,自可打下一片江山。
杨小北一旦起了这个念头,心里竟兀自冒出一份兴奋。他试探着跟米加珍商量着南行。但米加珍简直连想都没有想,便一口回绝。杨小北愕然道,你怎么想都不想一下呢?米加珍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哪里能离开这里?我家有四个老人啊。我是他们的心头肉。让我离开他们,不就是挖他们的心。杨小北说,别说得这么夸张。多少人都是独生子女,人家还不是一样在外面闯荡江湖?米加珍说,我家不同。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我要一走,估计他们两个隔不了几天就死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杨小北有些不悦,说你有没有替我想想?你觉得我在这里待着会舒服吗?我每天都觉得蒋汉就像是跟在我身后,人们看我的时候,同时也在看我身后的那个人。我哪有一分钟的自在?米加珍说,你这个话才是真的有些夸张。蒋汉死都死了,你还跟他计较什么?杨小北说,他要是活着,反倒是没事。正是因为他死了,才让活着的我无法舒服。米加珍说,算啦。不就是一个比赛吗?何必这么耿耿于怀?下回你画个更好的就是,反正蒋汉也不可能再与你竞争。杨小北听到此,扭头而去。
这天的夜晚,杨小北想到了只身南行。他暗思,这样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和米加珍离婚?想到这个,他的心居然痛得一阵抽搐。他知道自己很爱米加珍,一心想要跟她过一辈子。然而,在这里,在当下,他却有点过不下去的感觉。
杨小北为着自己离开还是留下备受折磨。留是痛苦,走亦是痛苦。两份痛苦,旗鼓相当。正当他来来回回地琢磨时,有一天,米加珍一脸兴奋地回来,见了他便扑上去。什么也不说,一副害羞不过的样子,那神态令他想起他们初谈恋爱的时光。杨小北说,怎么了?米加珍说,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