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北心空像是被点放了焰火,轰的一下,然后一派璀璨。他的惊愕迅速地变成惊喜。杨小北说,真的?是真的吗?男孩还是女孩?米加珍在他的脸上拍了一下,说傻瓜,现在怎么会知道是男是女?只是说已经怀上了。杨小北便将米加珍抱起来转了一圈。高兴道,我要当爸爸啦!太好了!从今天起,我要好好为我的儿子赚奶粉钱。米加珍叫道,放下我,小心流产。我想要个女儿。杨小北说,都一样都一样。男孩女孩我都宝贝。
杨小北最低落的时刻,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新生命的到来,挽救了杨小北的心情。他想,其他的,就算是天大的委屈抑或冤枉,又算什么?自己的骨肉至亲才是最真实的存在。他是为了证明父母的爱情来到这个世界。他特意让父母的一纸单薄的婚书,变成一条浓浓的血缘纽带。让两个没有关系的人,真正成为亲人。他是多么伟大。为了他,杨小北想,我必须放下一切,好好爱惜米加珍。因为我的孩子是通过她的生命渠道来到我的身边,我的生命因了这孩子得以延续。有了他,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孤单。
杨小北转眼就恢复了以前阳光般的明朗。他的心里突然分外充实。他想,算什么呢?米加珍将来是我孩子的母亲。她的一切我都能够原谅,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必在乎。有了米加珍和孩子,我的人生也足够饱满,这世界给我的也足够多了。
从这天起,米加珍开始了她皇后般的生活。杨小北几乎不让她做任何事。米加珍说,不做事,傻瓜一样坐在那里,孩子在肚子里也会变傻。杨小北说,那就做一点雅事,比方散散步种种花到阳台上去看看鸟。米加珍哭笑不得。夜晚睡觉,杨小北打算睡在沙发上。米加珍说,为什么?杨小北说,我睡觉喜欢蹬腿,我怕踢着你的肚子,伤了孩子。米加珍笑得几乎软倒。杨小北忙扶住她,说慢点笑,哪有这么好笑,小心把孩子笑抽筋了。米加珍更是笑得不能自制。好半天,她才说出话。米加珍说,杨小北,你要正常一点,你不要把我和孩子都当成了豆腐。两人交涉半天,杨小北同意睡在大床,但各睡各的被子。杨小北说,我委屈十个月,把我的特权让给我的宝宝好了。见杨小北如此热爱孩子,米加珍觉得自己的幸福感比新婚时候更加强烈。
冬天又来临了。这年的冬天没有雪,阳光一直晴好。米加珍虽然腹已隆起,但穿着厚厚的棉衣倒也不是十分明显。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上班辛苦,又担心天冷容易感冒,想要米加珍留在家里专心养孩子。米加珍却说,让我一个人在家里,那还不闷死我了?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将来小孩子恐怕连话都不会讲。米加珍依然上着她的班。这天的清早,虽然没有下雪,但天还是寒冷得厉害。米加珍刚进办公室,马元凯突然冲进来。米加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马元凯颤抖着说,蒋妈妈睡不着觉,又多吃了安眠药。这一回,没有救过来。米加珍尖叫了一声,手上拿着的包,咚地就掉在地上。
同一办公室的杨小北从他的桌前几个大步跑过来,大声说,出了什么事?米加珍说,蒋汉的妈妈……死了。杨小北怔住了,说为什么?马元凯说,还用问吗?心痛!杨小北说,是自杀?马元凯说,没说是自杀,只说睡不着,多吃了安眠药。米加珍开始哽咽,边哽咽边说,今天是蒋汉的祭日,已经三年了。说罢,她的哭声变大。周遭的同事都围了过来,闻讯大家纷然感叹生命的脆弱。
杨小北没有说话。他的心也开始痛,几年前那个下着细雪的早晨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白水河里黑色的水,断桥,还有恍惚的灯光。三年了,这一切,就是这样一直追随着他的生活,亦步亦趋。
马元凯说,我现在到蒋家去,你去吗?米加珍哭道,当然去。她说时望了杨小北一眼。
杨小北拉了她到办公室走廊的尽头。杨小北说,你要干什么?米加珍说,我要过去,我得送她一程。杨小北说,你不要去!你怀着孩子,不要去那样的场合。米加珍激动道,那是蒋汉的亲妈啊!我能不去吗?杨小北说,你现在是特殊情况,没有人会怪你。米加珍说,我不在乎别人怪不怪,我在乎的是我的心。杨小北说,你的心我理解。可我在乎的是你的身体和我们的孩子。那里的氛围不好,你一哭一难过,出了事怎么办?米加珍说,怎么会?我身体很好。杨小北说,身体好也不行。你的命不属于你一个人,我不能让你去。米加珍说,这不是你让不让的问题,是我必须去。无论如何,我都得去。
杨小北板起了面孔。杨小北说,你完全可以请你家里的人帮助料理。再说不是还有马元凯吗?以你现在这样的状况,哪能去那样的地方?你扪心想想,是过去重要,还是未来重要。米加珍见杨小北真生气了,走过去,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轻声说,当然是未来重要。但你要理解我,对于蒋家,我是罪人。不然蒋妈妈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我不过去送她,你叫我这辈子如何得以安心?杨小北推开她,说我们需要下一次决心,或者说一次狠心。把与蒋汉相关的所有一切,都排挤出我们的生活。不然,我们这辈子都没办法过好。这次正是机会。因为你怀着孩子,你不出现理所当然。这孩子正是来拯救我们的。米加珍说,但是再怎么排挤,也排挤不掉我们以前的生活。蒋汉最亲密的人,除了他的父母,就是我。你能排挤得掉吗?杨小北说,我能。如果我们真正相爱,就能。只要我们合力,就能。米加珍说,我真的很爱你,而且远超出对蒋汉的爱。但像今天这样的结果,也都是因为这份爱而引起。我们有了爱情,但也不能不承担它的后果。这就是事实。
杨小北挡不住米加珍,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在马元凯身后出门。冲动中,他欲追出去陪伴米加珍,但却被同事拦下。一个同事说,杨小北,你算了,蒋家的人看到你难道会好受?有你才有蒋汉的死,难道你忘了?另一同事亦说,是啊,米加珍这么做,更主要的还是替你赎罪。
有你才有蒋汉的死。替你赎罪。同事很随意就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仿佛说着一个全世界都已认定的不容置疑的事实。
生活依然不是平静的河流,再怎么努力,飞扑而来的还是石头。它们全都砸在杨小北的头上,令他头破血流。
冬日的阳光惨白地落在窗边。杨小北走过去,对着阳光照看着他的双手,似乎想要通过这样的凝视,发现上面是否真的有血。
九、可见爱情很脆弱
意外的事到底发生了。
米加珍在办完丧事回家的路上,所乘客车被一辆货车追了尾。震动虽然大,但并没有人受伤。只是有孕在身的米加珍流产了。
杨小北闻讯疯一样奔去医院。他很想大发一通脾气,然后大哭一场。但见米加珍业已哭得两眼通红,便强制自己冷静了下来,米加珍面带惶恐,不停地对杨小北说,对不起对不起。杨小北没有做声。米加珍说,你怎么不说话?杨小北说,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时候。
在医院的过道,杨小北看到了马元凯。自蒋汉死后,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马元凯,此刻的眼里露出善意。马元凯递给他一支烟,又拍拍他的肩,说放松点,别太难过,这是意外。杨小北闪了一下,他不想马元凯以这样的亲热拍他的肩头。杨小北推开他的烟说,意外也是一个生命。马元凯怔了一怔,说当然是生命。你们还可以有,人家却没了。那也是生命。后面的五个字马元凯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杨小北因此也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所以,我就没有难过的资格吗?我就不能因此而生气吗?
米加珍没有住院,当晚米加珍的父母便接她回到琴断口的娘家。米加珍的外婆一边抹眼泪一边熬鸡汤。杨小北在那里坐了坐,觉得自己在此反而碍事,便起身告辞说,我也帮不上忙,还是回家好了。米加珍的母亲说,你要放宽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加珍。想开点,你们俩还年轻,日子还长,孩子总会有的。杨小北说,我知道。
摩托车像以往一样风驰电掣,路边的树在眼角边快速地移动。在南方,虽已是冬天,树上的叶子却也不会完全落尽,只不过失尽春夏的盎然生机,露一派萧瑟或是苍凉而已。有点像杨小北此刻的心情。杨小北沮丧到极点,他想,有些事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得到。
一个人回到家,趴在床上,杨小北放声哭了一场。
米加珍在娘家休息了一个礼拜。她每天都会给杨小北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跟杨小北说,她可以回家来调养。杨小北说,随你便。但米加珍每一次提及回家,她身后的一家子人,都极力反对。米加珍的父亲说,你那里有家里舒服吗?你回去还要给杨小北添忙。米加珍的母亲说,如果养不好身子,下一胎难得怀上。米加珍的外婆却哭兮兮道,必得养好身子才准走,今年一定要再怀上。不然,你外公就会不认识自己的重孙子。
米加珍的外公已经痴呆得更加厉害。他什么都忘了,只认得几个家人。米加珍把家里人的话转达给杨小北。杨小北说,你听他们的就是。孩子要不要,再说吧。我无所谓。杨小北的淡然,令米加珍心里生出某种预感。她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与杨小北一起共同生养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