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时刻跑了特殊人物,展工夫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一支由县公安局长和驻军保卫股长率领的特别工作组迅速进驻海牛岛。然而分析来分析去、追查来追查去竟然一无所获。正当公安局长和年传亮等人恨不能上吊跳海时,年传亮的新媳妇水娟忽然找来,说是妹妹华云两天没回家,村里城里找了几个遍也没见到影儿。这一来,华云立时成了追查的重点。
华云小年传亮八岁,是年打雷再得意不过的女儿。那得意是从出生就留下的。那时他梦见一座雪峰,高高的白白的圆圆的,活像一个神秘高傲的大乳房。他在大乳房上行走,忽然发现冰雪中一片灿亮,他认出是一块彩绸,伸手去拿,彩绸却变成一团锦云,飘着舞着,把大半个雪峰映得一片绚烂。那是早晨,筱月月正在医院待产,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多天的样子。奇怪的是从做过梦起来他脑子一直就晕,晕得什么都不真切,都带上了虚幻的成份。找医生查不出毛病,用凉水刺也还是不见一点效果;几件要办的事儿没办成不说,一份标着“机密”等级的电报竟然也丢在传达室给忘记了。直到傍晚进了病房,听说筱月月早晨就生了,生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年打雷满脑子的浆糊才霍然消散。当时只顾了高兴,事后把前前后后联系到一起,年打雷才觉出了惊异,觉出了华云的非同寻常,然而华云小时候又黄又瘦,说不出像谁来,一直长到十五六时才倏尔一变,跟筱月月年轻时合到了一个模子:身材笔挺笔挺,皮肤细白细白,眼睛黑圆黑圆,胸脯丰润丰润;十七岁生日刚过,人前一站,已经让那些成年男人心猿意马,生出诸多遐想来了。然而还有更重要的:华云不仅是东沧一中宣传队的台柱子,还是学校红代会主任、展工夫的儿子展重阳热恋中的女友。
一个臭不可闻的狗崽子,与一个香气扑鼻的红色后代同时失踪,这怎么可能呢?
“劫持!一起反革命分子行凶劫持案!”面对惊诧和疑惑,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追捕!不管逃到哪儿,不管需要多少人财物力,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卓守则和他的同伙给我抓回来!把小华云给我救出来!”展工夫下达了命令。
公安局长保卫股长急急回到办公室,展工夫的电话又追来了:“卓守则死也好活也好别让他跑了就行,小华云我要的可是活蹦乱跳、毫发无伤的小华云。这一点你们可记好啦!”
显然,在展工夫心目中卓守则不过是一个敌人,有一颗子弹就足够了,华云则是牵动了心的;而那与年打雷、筱月月就分不开。
对于筱月月,一上来展工夫绝对没有其他想法。一个被镇压了的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小老婆,与大地主大资本家能有多少区别,执行任务时没把她一起“执行”了就算是便宜她了。因此一听说年打雷把她抢回做老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是一种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当他找到那幢民房前,敲开那扇木板大门,把冰刀似的目光落到那个女人身上时,他的心里却倏然燃起一团魔火。这哪儿是他早就见惯不惊、粗俗得跟老母猪差不到哪儿去的世间女子,分明是只有梦幻和神话中才会出现的仙女妖女!特别是那无意中袒露的高挺而又丰硕的乳峰,和乳峰上两颗又大又鲜的紫葡萄,使展工夫觉出了震撼。女人的乳房他并不陌生,可他看到和享受到的不过是两个黑黑的、可怜巴巴的窝窝头。那短短不过三秒钟,骤然间掀起了展工夫心中的洪涛。他恨!恨卓立群竟然有这样的艳福——单凭这一条,就该在那葫芦似的又大又圆的脑袋上再添上几个窟窿!他妒!妒年打雷竟敢假公济私,把这样一个仙女妖女霸作老婆——单凭这一条,就该让他尝一尝革命铁拳的味道!正是在那团魔火和洪涛的驱动下,展工夫才差一点没把年打雷、筱月月送上不归之路。年打雷、筱月月回乡后,展工夫梦里还时常出现两座拔地触天、半山腰里飘着云雾的乳峰,出现两颗太阳似地光芒四射的紫葡萄。直到几年后,展工夫与家中那位女人分了手,千挑百拣娶回一位胸前也挺着两座诱人的乳峰、嵌着两颗紫葡萄的女人,年打雷和筱月月才被从记忆中淡出了。然而天知道,一场“文革”把两人又送到了展工夫面前。
作为鸟瞰一切的实权人物,展工夫几乎是立刻就对年打雷、筱月月二十年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且惊且喜。惊的是筱月月那样一个仙女妖女,竟会死心踏地跟着年打雷,即使回村也没有怨悔离弃的表示;喜的是年打雷苦挣苦熬,只保住了一个与二十年前相当的职务,而自己则成了足以决定年打雷和比年打雷重要得多的人的命运的人物。他急于见到年打雷,想听一听这位当年的“英雄”的心情和感慨;他更急于见到筱月月,想看一看这位当年的仙女妖女变成一副什么模样,还引得起引不起他的兴趣。但他冷静想了想,只得把心中的蠢动压下了:以自己眼下的身份,召见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等年打雷、筱月月找上门来、求上门来。
展工夫成竹在胸:命运是风涛中的一只小船,多一支桨桅就多一份平安;何况年打雷、筱月月的那只小船,随时都有被淹没和吞噬的危险。
然而第一个月他没有见着年打雷的面儿。第二个月第三个月年打雷没有见他的面儿。第四个月眼看过去,年打雷也还是没有一点要见面的意思。展工夫骂:这小子纯粹是阳沟里的石头!我还就是不理你呢,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臭到什么时候吧!
对年打雷可以不理,对筱月月不理就有点难了。那天展工夫让秘书打了一个电话,随之便堂而皇之地出现到机关托儿所的小院里。从小班到中班、大班,从办公室到伙房、厕所,展工夫亲了不少孩子的小手小脸,说了不少赞扬鼓励的话,也还是没有见到筱月月的面儿。“你们不是还有一位副所长吗?”临到离开时他问。
“她今天感冒了。怎么,展政委认识俺们小筱?”老所长问。
“那倒不是。”展工夫心里实在遗憾得很:作为县里的一把手,在亲临机关托儿所视察过一次之后,他是很难接着还来和再来的。
焦点又回到年打雷身上。到第四个月结束时展工夫心里忽然转了一个弯儿:过去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一个团政委和县革委主任,跟一个独立营长和水产局长斗的那门子气呢!请他来聊聊天叙叙旧,才更能见出大小高低来嘛!
展工夫要找年打雷聊天叙旧的消息打动了筱月月。筱月月的理由一点都不深奥:他来了四个月你不理他倒也罢了,他请你去你要是不去可就等于扇他的耳光子了;再说就是因为他不是个好东西,你才更不能得罪他;就算他是个魔鬼,见一面说几句话,就把你的魂儿抽走了?年打雷最不愿意听的是最后那句话,把魂儿抽走的那句话:“谁,展工夫?他算个什么东西!呔!”但正是那句话帮他下了去见一面的决心。决心当然不是拿出去见魔鬼的架势,而是坦坦荡荡去见,当做老战友去见。丢开当年捣鬼和开枪的事儿不说,展工夫和他确乎是在一个猫耳洞里躲过枪子,一片青纱帐里流过血的。凭着那个情份,见一面、说几句客气话确乎没有什么不应该的。而从眼前的情况说,如果一味地让展工夫难堪确实没有什么好处。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何况这一次低头的是展工夫而不是自己!那或许是展工夫对当年的事觉出后悔来了?如果真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