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怯于担负将来的重压,为自私,为自视无价值,为秉着懦弱的心而生的慈悲观与厌世观,为一切未来的和平,小物件终于把手取开了。
这时的她还是凡事尽他不?已变了。
像第二次淹在水里,她要抓定一样东西,不问这结果是与其同生或同死。固执的要,迫切的复饥饿的不放这贼,而自己却又如此迷惑,如喝过了多量的酒。
她需要他,至少是这时,他没有力,她不问,却好歹要他给她一个生命,人是那么胡涂,那么兴奋,像一个害疟疾的在身体中增着高热而谵言胡语的垂死的人,她眼睛又变成在先某一时情形了。
她目光所瞅着的,不是他手,不是他脚,也不是他的其他某一部分。她瞅定了他的灵魂,而自己的灵魂,则正欲因此融化,成泥成水。
第一次见到这风暴的小物件,没有懂到这情形于女人有何种苦痛。若能明白这里是女人如何一个难关,或许便忘了一切,纵身就抱了。他虽隐约明白这是女人的心燃着烧着的时候,但他总忘不了前面大客厅中会客的人,且一个在身体方面业已作过一次糟蹋的初出茅庐的弱汉子,自然而然是从努力于接受这幸福了,于是他用言语给她证据,说不能。
他没有把“不能”的理由说出。他怕,又无用,就说头痛。
这也是真的,恰恰头痛起来了。一面是天热,一面是所未曾经的一个长时间的磨练,就把头蚀空。对这事,可以说是“幸而”头痛,也可以说是“不幸”头痛,但是总之头是痛了,他隐隐约约记起一些知识来,深怕是可以死的情形,且便将这意思同尔墩夫人说了,她先是一愣,随即也略略慌张。
“干吗你这样?告你规规矩矩的躺下,又不听话。”
这正像反而说是不应该多事的意思了,然而她并不是责备,不是卸责,她想象中他所有的头痛比起实在此时他的情形还凶,故一面便匆匆起身想找药。
“不是需要药,是需要走了!”
“干吗?路上那么大太阳不怕么?”
“还是走好。”
说到怕,比太阳还可畏的有东西在,故他意思只以为走是好。他想:“凡事不可过。”今天的情形,则似乎在他所有的生活状况下过分了一点,再多则担当不下了。
在女人心中,闪过了些什么,是无从可以使他知道的。但她稍稍凝了神,忽如截然有所悟那么,把头略摇,就幽幽的说:“你去吧。”
重新复抱时,两人的心却全不是先一个时节抱持时了,这中有一种预感,在两人心中无意识表现到行为上,他觉得她是在用一种悔悟,或是一种留别的拥抱,无论如何说着那甜蜜安慰的语言,仍然惨。
真是做戏啊!真是做梦啊!
尔墩夫人凄凄的在他耳边说:“回去要好好保重,要睡,要欢喜,要放心,要——”她意思是还要瞒了这个忠厚的哥哥。
虽然明白这件事,与其说是得便巧遇,不如说是全得这两个好人促成;但无论如何总不能使其中一个人知道,这是自然的道理。他当然不必她说就明白了。
“……”他答应而且要说一句话,为无端伤心起来,就抑止它到喉边。
情绪是永远无从抓定某一段用某一种文字解释得到很正确的东西,因此只一瞬,这头痛的变成可以细细检查对方心灵的人,而这刚发着狂呓的也恢复了她原有人格了。既离远了危险的奔赴机会,在一种镇定状态下,他与她全是另外一种人,便把恐怖也减去了许多。
然而他没有话说,望到这女人,全身的相称,腰、与腿、与手的美好,他不让他有感想,仍然要走。
她不准。他,在未能得到开释的默然互视下,生了一种感伤。
“女人是这样美,目下虽然如此离得近,在过去,在未来,将不知有多远!”
稍呆,于是说:“你放了我吧。”
她仍然不动,凄然如想说什么话不能说。他便又想;“这是做梦吧。”
想到梦,委实说,还终于在小物件生活上是一个荒唐不经的梦啊!若说不,所有证据;除了留在各人心上的证据以外,有什么可以在将来证明这是事实的一天么?柔媚的笑,明朗的姿,奇怪的,微酸带甜的,把那齿哏着唇的行为,从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再来一回的机会呢?同谁去说这味道的酸咸呢?要估定这质与量,要辨明这所得是真是假,将用何方法可以相信得过呢?
人是把每一个今日葬送每一个昨日,无从挽留也无从抵拒,但又独流下一些影子,使人对这过去永生徒然追恋,以及从明日一天上希望这影子终于成形——且相信这明日比目下为好,致令人永远不能享受一天“今天”的。今天的存在,于许多人的意义上,只是因为明天要来。小物件,他所要的似乎也就是昨天与明天,故终于从这个梦的依据天宫中走出,回到另一个梦的依据的旅舍中了。
他第一个先见到的是蒋平,于是自己顾自呆在房中想红拂,想卓文君,想……但他并不忘记他自己只是一个顶无用的,顶可怜的,萎蘼不振的,且不会碰到多少好运的人。
渐渐的,便想起这并不能全变红拂的人儿来了。他记起在临出那个天宫把东院旁门走下凡时,见到她在房门前不自然的笑,这亲昵,这恋情,譬如用一千种语言在说明他是世界上一个有福的人,他是一个女子的情人,他是一个无意中碰到一段运气的男子,要他自己以后想来受用与苦恼。
他可怜起自己来,便哭了。
……
让我们把这一天的经过结束,说一句这个男子是“蠢东西”吧。
好事如烟,去无踪影。
在炕上一躺,硬的炕面,虽在这日头已炙人的五月中夏情形中,犹不失其温凉的感觉。这感觉使我如从一个梦境里走进另一个梦。一天来作了些什么事,直到此时才有回想的机会。但是,回想,想到不很容易敢于承认的事实,人不更糊涂了么?
……作了是这样受苦,不作也这样受苦,倒不如作好。
如今我就居然不放过眼前机会,不临事退缩,不惊,不喊,作过了一件事了。一件可笑的事,一件平常的事,一件在这世界上某一个屋子里每时每刻由别人作来全很不在乎的事,我却事先那么自煎自熬,在这事上来估计,来分析,来比较,事后又如此慎重的,像永无从忘掉的,把持在我记忆里。我真为我这无用可怜啊!这不慷慨的不见世面的我的心情,说来是太可羞。我忘了男女行为在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分,我忘了我分上应得的东西,得这样一点点便终其生引为奇遇,多寒碜的一种乡巴老志气啊!
一个平常男子,遇到这样事,我知道,当前他便能如何把女人来玩弄,如何的尽兴,如何的奋勇,处置他所得到的女人。到后一个人,回思到这事,便又如何的自得,如何的骄。这是英雄。要这样也才不失其为男子汉。把女人玩过,随时随地便放下,便忘掉;如在每一个日子里所遇到的小事那样容易忘掉,自己也不吃亏,不悔,不于此事多有所思,以便第二机会的攫取,多勇敢的男子!我干吗就学不到呢?要学,不能,我所能的在实际上只是一个怯汉子的事,女人也不一定要这个。
也不是因为尔墩夫人是要我这样无用的缠绵,我才这么说。我说我如何的不能放下一件小事,只是说我,恨我,以至于骂我自己不是男子罢了。看看那许多愚蠢钟情者吧,到三十,或更多年纪,还是孤零无所倚,无所爱,未尝不是被那无用缠绵所害。至于在恋爱中具英雄本色,逐于北,逐于南,左之右之无往而不可者,失于彼则终可得于此,在他们,是俨然看透了现代女子的心,才从他勇敢中取到分内的幸福。一般女子原就全是这样东西!对付女子也以不计得失而及时行乐为第一要义。就是眼前的尔墩夫人,我能照我所引为聪明男子办法,去应付,何尝不比我眼前情况好。没有在她身边,这单自然煎熬,只成其为无用男子不死心于恋爱的惩罚,谁也用不着这个!
……作了是这样,不作是这样,我又才知作也是不必了。
纵说把别人姨小,作成了自己情妇,我所得,除了在事前事后苦恼,还有什么。
我想我如此行为,所能给人的,也恐怕不过是痛苦。本来这妇人在另一方面,所得于那山寨大王的,只是一切的满足,在起居服用富丽华美中还加上那么结实一个丈夫,她所不够的或者就是爱情一事了。如今算是我能从种种不完备的缺陷的行动上尽了我所能尽的天职了,且看我们的命运从此以下所给我们的是些什么。
杰克母亲在上灯时分回来了,吃了很多的酒,马褂不穿,行动偏左偏右不定,还吹着他那嘘嘘的哨子,似乎是在摹仿一个小曲调。在那瘦削的脸上泛着深红,眼睛看人时则更和气也更可怜。他这样子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不由得不稍稍在心中着吓。
我忙起身来让他躺,不说一句话,就坐到近门一个凳子上了。
“哥你怎么啦?”
“喝得太多了,因为今天顶得意,……吓,……看你那样子,……你那样子今天不也是顶得意了么?吓,太多了,凡事不能过分,酒便是。……反过来说恋爱也是。”于是他就打着哈哈笑,在全无恶意的笑中,使我放心他并不曾明白他弟弟背了他所作的事。
他只是因了在醉中,听到自己所发抒的哲理,就大声的笑了。
这好人,为什么得意喝了这多量的酒,我还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这个时候明白。想探问尔墩夫人在我回此以后见面说了些什么话,就问他是不是在周家喝的酒。
“……”他不答,就点头。
我说:“可以睡一阵,免得人难过。”
“我顶好过!……但躺躺也好(他于是躺到炕上去)。我问你,为什么又逃了?本来尔墩说,要人请你去喝一杯,到后是嫂子说你不愿同生人喝酒,才算了,……我的老弟,你有这样一个嫂子,……(他笑了又若有所发明的点头)真算幸福!她爱你……谁说你不可爱?我作哥哥的不承认,决不承认,……那女人真怪。拿你当儿子……但不准多心,这个是难得得很,正因为是这样才好。她像一切比你有年纪,就在各事上注意你。照料你,且培植了这爱情……你不爱她吗?你赌咒,不说谎。……”
他似乎就等我赌咒,大有从发誓愿上要神来监察我的心一样神气,省得我说他冤屈了人。不消说我不会说“神天在上”的话,也不说别的。
同一个醉人谈话,好的是可以明白许多意外的事,不好的是怕他唠叨到我身上,所以我就不说话,等他另外起头。果然的,等待我赌咒的他,到后便像业已听我赌过咒,就不追问了,他仍然说他的话。
“……我的老弟呵,你这样幸福,还有什么不如意?瞧你哥,谁这样来缠么?……一个女人。不单是。还有一个好的慷爽丈夫。……哈,这一面又是这么一个大哥;你说……你说,你的哥不是已经为你尽过他所能尽的力了么?你说!”
他又等我说。这时可不像等我赌咒一样了,意思是非说不可,我只好说“这个并不差。”
“不差么?大哥愿意把性命,换老弟幸福:只要老弟命令!”
“我对于大哥只是感谢的心思,像爹爹一样。”说着这样话语的我,去为他倒一杯冷茶,手便为他抓定了。
“你说老弟,……说!我不是要感谢,你要我作我就去,决不借故推托!……大哥并不醉。大哥可以为你把她找来——”于是他强站起来,意思便真要去尔墩家找尔墩夫人。
只有按定他,说且慢,明天再想法。
“……明天么?为什么今天的事今天不可以作,一定推诿到明天?……明天是明天的事,作哥哥的不欢喜你说这个话。……要肯定今天,这是永不能再来的一天!我们有几个今天?……话是这样说不是么?我却说一定是。”
我说:“今天太晚了。”这话又似乎可以引出一片反驳来,只要是他不立意要到尔墩家去,我也只能听他说去了。
他用他那朦胧不清的小小眼睛望到天窗,窗上只是外面院中的骡子与车架影子,原来这时正有人在院外用灯放在车旁修理车子,骡子打嚏声音与咀草声音也可听出。
“听!骡子吃草是今天的事,也并不算晚。”
我不能忍我的笑了,虽然这话到后我想来总要哭。他原是那么可笑可怜的,醉得又糊涂又聪明,说到骡子吃草的比喻,又还自己也用口咀草声音,吱吱响。
“哥,你睡得了。睡一会儿我们再谈,不是很好么?’’
“说话时不能睡,也正如你同到你爱人……你莫辩,作哥哥的还不曾说完咧。她不能说是你的心上人么?……大哥说得太肉麻,(这是他学我调子说的,不啻平空加我以冤枉,其实我倒不会说这句话。)哈,作哥哥的才不瞎眼呀!这也平常。……你爱她就得了。……你不认账就说是因了她爱你你才爱她,这是文字上问题,也可以改正。大哥才不肉麻啊!……我是不是说你同那女人,是不是?我的老弟,在上一次的情形下,你不该跑!她告我你走了,可是我明白你决不得到一点好处。……今天又是这么办,真不该。你要人爱你,别人便那么张大两手来迎接你这人,还有什么胆小的畏缩理由?……并且他是明白的。……奉旨而行,我的老弟,你不应该客气。真真不应该!……他要你怎么,就怎么办;你想要怎么,也怎么办好,这事真方便洒脱之至。……我看你还像以为(明天再说)的意思。总不敢。……你不对得很。这是你逃的对么?女人不能常常追你,你这个总明白。爱你的人也要你去爱她,结果这人就成了你的人,一切便归你。……人家是准备了(请便)的态度,随你所欲在你身边呆的,谁知你——天知道——干吗又走了?我看你颜色就又受了苦来。你真是不对。一个人太无用是处处不合算的,我作哥哥的知道。……你并不小了。……遇到这样,怎么不把你作戏剧的本领放出,找一些精彩动人的字言,来给你的女人受用?……你不是脚色,我说的。……(那外面有车上声音,似乎为他听到了)去,大哥同你去……让我一个人去,把她找来,让你痛痛快快的同她接近,你哥保险一切,……让我坐车去,……老板,老板,(他大声的喊了老板又把声音放低)老弟,我要为你尽力,我一手办,总对得起你。……她必绝对依我的话来看你,不使他知道。……知道了也无事,他就愿意你从她方面可以找到你的好处:她所思量的也是这事。……人家是这么慷慨,慷慨到作哥的旁边人也发疯喝酒喝到这么多,我的老弟,你不应当悭吝你的热情,也不应当太对你的机遇视为平常,……你是受过女人磨难的人,在这样情形中不能因一种空虚畏怯失计,放过了这眼前一段!……这样是蠢人所作的事。你要从女人方面取到一个证据,这证据我断定是她无时无刻不可交把你的。……人家只等候你一句话,你却在那时候变哑子,……你还跑。……为什么原故就使你这样胆小无用?人家作来平常之至,你就这样……你以为作哥哥的不能测定你今天在什么情形下终于逃走么?哥哥是鬼,全知道。你就装笑我也不相信你从她手中得了什么。……你得的很多;让哥哥说一句俏皮话吧,你得到过量的苦了。这不是她要给你的。是你自己取的。干吗放下幸福拿这些有毒的能咬人的东西回来;……你的心情怪。你的苦处是我作哥哥极了解的,但哥哥也设尽方法了。你并不糊涂,你只是太认清一切,这个糟。……不承认么?……你真糟。总之你不从她身边取得你所要的。也可以说你不曾接收别人的一个人情,这是你错。……今天,初七;初六,问日子有什么意思?我猜你是总以为日子不多,不成事。……我的老弟,你这才不行!有了爱,一面也成,何况几天。至于没有爱。看那些为他们丈夫生了儿女的妇人,何尝不可以说是勉强呢。……”
他不作声了。为得是外面一个三弦,在一个瞎子怀中手里弹得声音清脆,且有鼓,慢慢敲。杰克倾耳听。
幸亏有这声音能将杰克的话暂时压下,我能得到一种便利想想他所说的话的正负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