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让我这样试想想吧,“我若是立在窦尔墩的地位上,我不是发气就会动手!这不是可以忍耐的事!我或者将成那个杨雄所说的老鸟了!或者我将自杀。或者,……总之这样事总不行的。一个男人他应当有妒嫉——妒嫉虽不是一种美德,可是男子如缺少合理的妒嫉,那不成男子,也不成爱情!”
可是面前的窦尔墩却全不在乎,像太放心自己太太,又像以为我年纪太小,不足怕。
关于这一天的事,让我作为另一个人来描写这一切一切吧。我愿意我能于这个时候,记忆上保留了一部词典上所有的恰当形容词,来为这一章生活加以巨细无遗的记述。我不问这是向天堂或地狱走去的路。我不是在要人译赞与指摘。我为了纪念这柔弱的我,与柔弱的人类,为了追悼这既已消失之感情光彩与颜色,我把我自己的事告白了众人。妄诞之极的道德家与批评家。我诚恳的告你们,若我能因供你们用什么什么批评方法胡说以外有增加你们理论精澈道德高尚之自尊心思,我更将怎样忠实地来叙述这过去历史一页!足成你用唯物史观或道学观以及种种偷掠批判学者之盛名,为我所日夜深思的一件事。只要这样算是可以使你们又有机会来批之评之,能在一般可怜的青盲一样的青年读者面前,博到一些喝彩与一些鼓掌,则我这记录不为无意义了!
这里是窦尔墩夫人的话:
“才将是欣赏你的文章,这时是欣赏你这个人!——”
随即是笑。用笑作结束的话,是可以当作这话说错了解,又可以当作这话说到一件话外话解。小物件把两样全想到了。他为那“欣赏你这个人”的一句话,把心放在一个不可言说的意境里去。
他觉得这温柔,与一点浪荡,合并在一块,便成了一种不可抵抗的诱惑。
干吗说“欣赏你这个?……”他想这一句话,若是用到只有他两个人在一处时的影响,便对她笑了。
她知道这笑的。他也明白她知道。
在他那略近于愚的头脑中起了这样不与目下情形相称的幻想,他忘了是在一个哥哥与一个对象的丈夫面前!他想到:——“问她怎么样算欣赏你这人?……不答是自然。但不答是不成的,总要说。那就在红脸以前先说这只是看看而已。……看看吗?看什么?……啊啊,所看的决不是脸与鼻子,也不是手,不是脚,是……而且,这便是奇迹之一,奇迹不是古董,看以外还要——”
怀着无所托词的鬼计外露而恐惧的他,不待主人来谦让,便坐在那客厅中正面沙发上了。他没有把长衫解下,主人虽然再三说宽装,也没有实行。
他见到她在一旁立着笑,便轻轻叹气,为自己可怜。然而也就笑。他所笑的是自己无从明白这笑他的人心中所想及的正如何可笑,然而又像太容易明白了。总之这是一群疯子,在各人心中,此时所有的是情欲的洪流,溃决只旦夕间事。
他警戒自己,说:“朋友,你应当知道自己多一点,这玩笑太开大了也难于善后。”那心中的另一个他便奋然反抗,“看看这溃决以后的波澜,也是一种惊心动魄壮观!”
是的,那一个他也承认这是一个壮观。这大举又只是在自己的一句话或一个动作之后,便豁然呈现于眼前了。
他等它来,他决心,在应当由自己帮同找寻这机会时,他便再不尽她一人在这期待中彷徨了。她设若伸手,说,一同跳下这谷里吧,他就先跳。明知要折肋骨或摔断背骨,他也决心跳了。他还以为在自己跳下以后还可以看到这女人跳下时的神气。
他就是正为要明白自己的神气与他人神气,才作这冒险的预备。要恋爱,要与女人去接近,还需要一个比亲嘴一类还来得顽皮的融洽,这小物件的欲望的向前,全是好奇罢了。
她借故送一本杂志给他看,便坐到他附近。
把杂志上文章指点给他,她问这是什么意思。
文章是小物件作的。说如何期望同一个女人要好,且如何的在这一个女人面前害羞,……还不到终局!杂志是北京一种定期半月刊,要下半月才能明白的。
她问他:“这个是谁?”
“你说是谁?”而意思是说,“你猜吧——还要猜吗?”
这时窦尔墩有客来,先问他愿意不愿意见这个客,他说不。她便把他引进去。这一进去,便可以看出那杂志上还不曾结局的文章情形了。
明知是那个作哥哥的与丈夫的在会一个阔人,她一转客厅的门角,便把手捏了他的手。他是被拖进去的。
“我要明白你这是什么时候写的?”
“是先写,到后就有这会事出现。”
“说鬼话!我要明白这结局,你大哥也说,且先同我猜过了。”说“你大哥”是指窦尔墩。
窦尔墩来猜这结局,真是妙事!他想着,这无意中成了眼前实事,心想若是赶得及,回头写信告杂志编辑人,下期应待另外作一续稿了。
说是要明白结局,他问她:“这是指文章还是指——”
“你说!”
“我说这结局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知道?”
她便不作声了,脸红着,叹了一声气。
先是还站着,这时坐到床边了。
“我伤心得很,我的嫂。”
“干吗有伤心地方?我看出的倒只是——”
“你是说我太幸福了吧。从你想,你既是那么坦然张手来欢迎这爱情,而大哥又是……我何尝不当作一件幸福事来享受?但你想我以后怎么办……难道只……”
小物件哭了,他自己,料不到为自己的话引出懦弱来。他是那么放肆的低声的哭,又怕无意中一个人进来见到,极力又想制止这酸楚。
尔墩夫人先是坐着不动。稍待便立起身靠近小物件身边了。她把他的头扳起,安置到自己肩边。
“天气热,二弟你这是怎么?你大哥见到,你哥见到,……你瞧,眼泪都在我的脸上了,难道也要我来哭吗?……‘委屈了这个嘴,’好吧,照你文章上说的,莫让这个嘴委屈下去,让我来‘陪礼。……’笑呀!我明白你要笑!”
他索性不动,也不挣,便让尔墩夫人抱持得很紧,把一个柔脸烫熨极久。他们很长的时间接吻,在他却觉得是极长,因为先是不好意思从眼泪婆娑的猫儿情形中变成饿如狼的人,所以在接吻中也只让尔墩夫人抱他,自己手却下垂不动。
但到后他不能任其这样了,他要使她知道在像他那么一个男子身中,所有的精力,是如何强盛,便顽固的将她搂定。
这略近于粗鲁的非凡的行为,她并不为之稍露惊吓。一切情形,全如她所算定,又全如曾经过与此同样事情,那么稳定与沉着。这便是这妇人的长处。一个妇人处置一个男子容易之至,一个男子却常常在类乎此等行为下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身体放肆到一个年青女人面前,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放肆。
在往常,所预料到的头昏眼花,倒并不曾有,他是清明的,但免不了慌张的。像孩子时代捉到一只鸟,那么神气把尔墩夫人捉在手里,而这鸟,却是一只……可以生吃的鸟,他在她颊上,眉上,鼻上,眼上,反复贪馋的吮着舔着,而这鸟也善于咬人。
这当然只是一分钟两分钟的事。在这情形下要变到一种另外行为上去,是他同她全很了然的。
他们是站着。一种风雨,一种愤怒,在这两人血中已是流动了,它们在跳跃,在奔窜。可怜的小物件,在一种全无知识的抑制中流露着迫切,与惶恐。一个男子(说来亏他不害羞),真是一个如何无用的男子啊!他是那么表露着他作男子的勇敢与气力,把她攫住了,而她又是那么柔顺,全无所抵抗的准备着躺下,接受这小情人所给她的一切,但隔着衣裳,他把身擦着她的身,腿接触着腿,嘴贴着了嘴,……仅仅是这样,心儿跳着,用着一种顶不完备的手续,他仿佛便交卸了尔墩夫人所预备接受的一件东西。他完了。
一切全胡涂。
用极可怜的眼光去望她,她只是紧着气,湿湿的眼睛,又像水,又像火,眼光亦极其可怜。他知道,手中这一只鸟快死了。他明了了他所给她的并不是她所需要的,她要的不是他已给的,他把手撤了。
她只是十分惊讶的那么把手垂下,痴立在房的正中,望着他。她神气仿佛是也得了什么,在欲拿取这物件时复目睹这物件跌在地上粉碎,自己缩手不及。从这中她露着惊讶以外的茫然失神态度。
渐渐的,充满了情欲的火的眼瞳中,为眼泪所浸湿了。尔墩夫人慢慢的恢复了她的神志。她走向已经离开她有五尺远近的他。他是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为一种害羞的目下行为苦着。
他并不哭,然而她给了一条擦眼泪的丝绸手巾给他。且匆忙的到镜台边去把那贵重香水拿在手里,洒在他的肩上以及地面。
一切的行为只是这一个日子中一小段,正像最初到客厅中四人谈话一样,又像其次进到这房中时所经过一样,两分钟后情形又变了。
他们并坐在床前,且作着那青年人极不节制的互相在对视中怜爱。
“你应当躺下,……”
“……”说又说不出,只是他用颜色与行为,作了与尔墩夫人所说相反的事。他站起身了。
让他站起又看他顾自走到镜台边的尔墩夫人,轻轻叹着气,眉略皱。(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永是露着笑容的和悦美丽脸容上见的皱眉情形!)是这样,他觉得她更美了。
仿佛是歌德说过,女人的笑容已不能在你心中生动摇时,她的忧愁仍然能够把你绊倒啊!是的,尔墩夫人这样的一面不再说话表示“请便”的意思,一面把眉略皱,小物件,于是终于横在这用细日本薄席作垫的梨木床上了。
她先是跪在床沿,将身下倾给小物件接吻,随即是爬伏在席上,随即是全身……这样的伏下去,把小物件作为妻的模样使小物件胸脯与四肢载了她。(自然是小物件用手一围的结果!)“你也应当听我的话才好,小孩子!”
“我听你的话,我做了些什么事呵?——”他说的话自己也不敢再细想下去。
“你瞧你,身体坏到这样子,真教人……”
“是说没有同女人相好的资格吧?”
“这只是你自己吃亏,何苦来?”于是她把脸掉过去不让小物件见到。
稍呆又说:“这样还不知爱惜自己要人来为你担心……又不老实……”一句一句的说,脸则仍然侧在左边,声音是越来越低,她哭了。
为了要自护,他说:“也没有谁来担心,所以爱惜是无须乎的事。”
“无须乎吧,那好了。可是你哥呢!还有……”
“我哥!大哥的爱我只使我伤心,这样一个可怜的忠厚人!”
肩头忽然被牙齿啮着了,且不即放。小物件,不知说的话有什么理由被咬,正如许多青年情人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常常被他女人咬一样,——然而一到咬他自然明白这咬可以代表她要说的话语了,他极力去把她的头扳正过来,在那柔软的两片嘴唇中放进一个舌头,治好了她这吃人的欲望。
随即又把舌头救出。说:“以后自然应当好好保养了,原因是有了你。”
可是小物件在第二次嘴唇被人咬定时,所想到的是些什么呢?他想到是“有了你,可更不能好好保养了”。不过这是一个又得把眼前欢喜放下离开的不健康的想头,就不再故意想下去,即刻又找到说话的机会了。他说得是使自己与尔墩夫人全能在目下情形中醉麻的一切话。
他告她,有了她,便合当快活一世,只这一次也可以快活一世了。他又告她将好好把身体处置到健壮情形中,且又找出他本不想吃的许多丸药名字来增加这健康的欲望。他又告她自己计划如何呆在此地,且问她计划久在此地一点的办法。……他自问,他已把所能使眼前空气弄成全然良好的方法已用尽了,譬如开单子,就用亲嘴来收束这药方。
她显然是不想未来的难,不怕眼前的糟,时时流着泪,这泪也只是为他的话感动而流的。最明显这妇人正除了专心爱怜这个小情人以外不知道其他的,是若非小物件想用手膊的力撑支这胸上的肉的重压时,她还不想到自己的丰满身体给了小物件一种异样吃亏的不平等的担负。
他不好意思请求她,却挣扎打量变更一个办法,她才觉悟她是作错了事,把一个作妻的长处给了他,故把身一侧,两人便并排躺下了。
转侧的情形,以及当转侧时卧席的小小声音,使这神经纤细善于感觉的小物件想起尔墩夫人与尔墩入夜在这床上的情形,就在心中隐隐又滋生了一种想望。
他想下来了。……而且自己这时不正是俨然也作着了一个人的丈夫么?而且自己不是也还可以使席子再继续发出一种旁人听来极难堪的声音么?因此他手小小的放肆了,从一种玩赏而起,到了雅歌所说的某某山原上一对小白鹿身边。这手只是一个旅行者,发现它所陌生的地方是一种欲望,当然要历尽一切山水的奇观,要上那梦里心中所摹拟到的峰顶,满足它的惊奇。
她凡事尽他。像一个花园中的主人翁,尽这参观者的各处留恋,用着微笑监视到这生客,不至于损害其所有花木,她总不作声。
一些壮观,一些奇迹,在当前,所给人的感动或惊讶,当不及过后的一个时间为多,所以到小物件在回想这情形时,倒为这个过去现象永远用一种食物的香味与明霞晓星样凄清华艳的味道嵌固在感情上,怪极了。当时的他却能静静的欣赏这天工打就的东西每一部分,同时有着在每一个转弯抹角的地方用口去接触一下的虔敬冒渎。
“美极了!”
这称赞从心上流出,然而用这字言来亵渎女人的,不正是另外就有一个胡子大王么?她——这花园的所有者,当其尽别一个人一只手或者一双眼,在她所有的天然产业上游观,加以不能不生的叹羡时,她在微笑中,便表示谦虚,表示这个称赞只是一个男子很诚实,但也很菲薄的礼物,且在微笑中仍然把这礼物接受了。在过去,尔墩这样给过她,如今是又轮到了这小物件了。但这个来路很远的南方人的热情,这个数日来在她怜悯眼光中培植出来的热情,这种青年的还保留了一点羞涩一点陌生的热情,在她得来当然是另外一种滋味,决不是同到一个大王所有从习惯的情欲里找出的东西。
她愿意他再发现一点更幽僻更为她自己所称重的地方,他却如她所望,终于这旅行者信步所之到了……请别把这神圣的名字随意当成舌头牙齿间的粉屑!这落过雨的,生长着青草的,适宜于诗人发疯牧童吹笛的小阜平冈,是天国的门,是生命的道路,是甜的酒醴与暖和的摇篮。这旅行者只徘徊。
他迷了。
他不能再像先前安静了,这是自然的事。
“你太美了!”
“这若算得美,那至少在这个时候算是你所有的了。”
“我所有的?这话你不能这样说。这不是一个花台,可以说归我归他;这是天所有的财产。这天所有的财产,归你保管,归那有钱的人来玩赏,我不过是偷儿罢了。”
“你是又在做文章了。”
“好,那么我尽我作贼本分。”——他想撒野。
这在尔墩夫人是愿意。她要这样行为。可以说,先是可怜这贼,故把爱情的门敞开。到后见贼在门边后气馁了,她可不愿意这贼空手而还了。她在机会上给了贼有第二次勇气想攫走他所要的东西的帮助,使他欲望成长。
一个预备上到最高峰头的旅行人,为了空气不同而气喘了。他所望到的全是头眩,致令他怀一种畏怯,不即上前。
一种茫漠的恐怖,包上身来,且这黑影渐渐益高。这不能不使他灵魂惊愕四顾,因此他便仿佛见到了作山寨大王的窦尔墩,见到了小脸红眼的哥哥,见到他自己,像告化子褴褛不成形,但拿了一个尔墩夫人所给的金碗。他见到的尔墩夫人仍然是一样丰艳一样顾盼,但已不再理他了。他又见到那可怜的哥哥在哭。他又见尔墩手拿一把刀,作着杀人的神气。
心里想……这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