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从杰克口中是很容易找出的。为这夸奖就苦我不少应酬,杰克却全不体谅到!如果他能见到我在奋笔挥毫汗流背湿的情况下的烂脸,明白我的苦全是从他一种好意宣传下得来,则为可怜我起见,或者以后再不说我写得一笔好字了。
这时的杰克本来还要说一点别的话语,我是明白的。可是为我要说走,把这良善人的心又转了方向,说不定就正在可怜我为女人所难,在为我设法啊!望到他瘦脸,就是每一次望到我总每一次有一种感想。在这不美观的脸上,居然有一种要人想起便感动的要哭的能力,我真不明白。在我心里我总常常这样想,且要这样说,“杰克,你使我恨你,你就给我快活了。”但我当然无从说,我就是说他也不会明白我这意思。这个人,就生成来为同情他弟弟的苦楚的!
可是,他这帮忙究竟又有限得很,且许多方法用尽反而只使我更难受,我这个哥哥,对他我也真无法!
听到他批评到我给杨志的屏条落款的不当,我就说我真不欢喜这些应酬。
“算是为哥哥帮忙,”杰克说着就把放在墙脚的砚台端到桌边,且为用笔蘸墨,“好老弟且加一两个亲热一点的字眼。”
“我的天,我还不曾同他有多少接谈!”
“这就是那么,不必怎样,说来也得像煞有介事,是在外面的普通应酬。本来像如今的称呼在你是以为顶好了,但对这类外行,不得不——”
“杰克,我不明白你居然学到了不少知识。”
“这真是一种知识,你不要以为可笑!你至少要明白这个,如同明白你作小说如何能美一样,——这是常识。老弟,你的许多常识可太欠缺了。”
大哥所说的话自然是真话。我想起我是来做官的,至少这类事是一个作官的人应当明白的事,我对杰克的话是完全同意了。许多人升官发财,就正是善于作这类应酬事。我并不是存了升官发财以外的思想而来此关外的,当然一有机会就得学。
我照大哥所指点,便同杨志在几幅字条上称哥叫弟的拜了把子了。
可感谢的是杰克这好人,他给我作的事,总使我永远记到。一切可哭的,可笑的,全都有。正如为了安慰在以后日子里寂寞,他把他的朋友转成我的朋友,使我对数百年前作《水浒》的人加以一种佩服,全是他给我机会!朋友中一切星宿的性格,以及一切英雄豪杰的性格,全与施耐庵所描写一样。我简直是看了一部另外的故事,这故事真有许多段不容易使自己相信是我亲眼的一些书上人物在我面前排演过!
因了写一副对子,蒋平便送了我一桌席,且得把我安置到第一把交椅,这个宴会可叫我当不来。大杯的酒从席面传来递去,大盘的肘子与大蒸盆的鸭子交换着,酱与葱与蒜站立一旁听命,席上的话又全是一些带有大蒜气葱烧气以及膏粱气的风味,真好一幕英雄会?
这席面上是杰克朋友一个并不缺少的。上两天所见全在此。这些三山五岳的人,对我这京中来客全是亲热到万分。想起杰克同我说的这几人中只除了蒋平老板,其余全是有很标致的太太在家乡赋闲,我就为这些押寨夫人苦。据说虽是姨太太,书倒多是读毕中学。也许一个这样英雄,所有对女人的温柔,较之一个读毕大学的白脸青年还来得和平一点吧。也许从这类英雄身上出发的一切,全比平常人还使女人受用,所以这些女子便能安心作姨太太之一员吧。多奇怪的世界啊!多可笑的一切复杂关系啊!
使我不论在何时全都想不透的,是这类英雄的行径。让我记下一段题外的事情,作一种公开的欣赏吧。
这是说在席面上当杰克谈到目下新闻时,一个为我第一次见面,也把我喊作老弟的团附就起立又坐下说的。团附是长脸,是短身,是从热河而来不久的。不拘在何时,我只要听到赶骡人吁吁的喊骡子向左向右,我就能想起这个团附的谈话声音。从这声音连想上,我且把他的脸像也找到了。这又是一个妙人!我把他取名病关索杨雄。这“杨雄”的称呼似乎比“杨志”还恰当点,因为他本来就姓杨的了。但是说他是杨雄者,乃是相貌一件事。
于是杨雄说道:——
“妈妈的岂有此理,翠云不应该这样死!”
像是这话桌上还有一半人不了解,因此如我所为愕然一惊者,殊不少。
当大家互相传递意见后,才把头绪理清楚了。我借此知道翠云是一个妓。能知书识字,且因为同日本人来往,说得一口顶好的日本话,应称之为雅妓的。这人似乎还很会作画。又似乎在名士捧场中曾作过诗(据这几个人说诗也作得很好)。这几个人为附庸风雅起见,便成了翠云的狎客。到后则翠云嫁了姓江的一个军法处长,又到奉天一个日本中学读了两年书。到后则因为同这军官的随从相好,结果便给这军法官将两人枪毙了。——这翠云的死,不应说是枪毙!
杨雄草草的把这女人如何同这青年弁兵相好情形叙述过后,就接着极神采的说到这军官将女人名叫翠云的枪毙时一幕绘声绘色的图画。
“……老鸟就喊马弁:‘帮我把婊子牵来!’”
“牵来了。手膀子一捆,捆到肉都全鼓起来了。翠云这婊子全不在乎。”
“老鸟问翠云:‘你做得好事!’翠云不做声。”
“老鸟又问:‘为什么同七棍子(弁兵的名字)相好?’答说:‘这事情只有天知道。’”
“‘你妈拉巴子,老子难道赖你冤枉么?’”
“翠云——你以为翠云这婊子怎么说?你们猜。这才真气死这老鸟他妈的,说是‘冤枉并没有。’”
“‘老子买你这婊子来偷小伙子,你让老子热天也戴帽子’——老鸟说到这时牙齿磨得叽叽响,脸上比平常更难看。翠云却觑到老鸟,作冷笑神气。”
“‘老子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同这小杂种要好?’”
“翠云说,‘为欢喜他。’”
“‘你妈的,老子花两万块钱买你来同他睡——来人呀!’”
“外面答应‘嗻。’”
“那七个马弁全进来了。老鸟吩咐把婊子牵到外面去,准许一个人一次。老鸟当到马弁把婊子牵去睡时,还说‘看你妈拉巴子欢喜去。’”
“妈妈的,好了这七个马弁!一个人一次!这好规矩……老鸟这一次的赏号多慷慨!妈拉巴子一个人真只一次,我就不信!”
“到后牵回来了,婊子眼睛还是凶凶的看定老鸟。老鸟也看她。”
“‘够了吗,你妈的!’翠云这婊子还是不做声。”
“老鸟问:‘是不是一个得了一次!’七个马弁一齐屈膝谢恩,说‘已用过了。’”
“‘把七棍子帮我牵来。’”
“七棍子就来了,这小子多标致!老鸟用这样一个马弁在身边,老鸟这妈妈的就该死。”
“老鸟一见到七棍子这小子就心上冒烟。走下来一阵子脚踢脚踹。‘你妈拉巴子,你事情做得漂亮!’”
“七棍子也不做声,让老鸟踢到自己脚痛才止。”
“‘我问你:同婊子有过多少次!’”
“七棍子说‘你不用管。’”
“‘你妈的,看老子不用管’——老鸟从身边摸出手枪,就是一下。妈拉巴,好热闹!老鸟的七子枪就打了七枪,七颗子弹全都在七棍子肩下过去。七棍子倒了。”
“‘翠云!’七棍子喊一声就死。”
“翠云这婊子这时可哭了。她看到这小子的死,可是除了眼中掉泪以外一声仍然不作。”
“老鸟把七棍子打死以后,看翠云婊子还站在一旁,就叫马弁再拿一支手枪来。把手枪拿来翠云仍然不作声。”
“老鸟到手枪拿来。见翠云婊子一点不怯,倒更气。心想‘老子偏不让你即刻同小杂种死,’就不即打。”
“‘婊子你这时舒服了么?老子将再让他们给你欢喜呀!’”
“‘你这贼!’翠云说这一句就倒地下死了。”
“这婊子是真死了,但谁知道是为什么死的?”
“老鸟又在辽阳讨了一个学生,妈拉巴,总还有把戏!”
听者说者全那么兴奋,然而听到这女人的死去,又全像毫不在乎,当成学书上故事那么悠遐从容,真使我佩服这类英雄的心灵健康!
在我心上这个翠云婊子的印象总无从除掉。这是个娼,从娼到日本中学校,从中学校到姨太太,从姨太太又到姘老爷的青年马弁,……结果则临死只说“你这贼!”三个字。这女人的坚忍性格在我脑中乃成了一尊神像。如果是这样一个女人,要我去为她死,我能够!即或再下贱一点也罢。无所希望的,沉默的,把这爱来成就两个人,这女人比起多少小姐可敬可爱多了。但是命运只能使这样女人先作娼后又来作姨太太,岂非天意?
听到杨雄说完这故事,席还没有散,我心想:“倘如窦尔墩是那个军法处长,这押寨夫人便应在那翠云之列,我似乎也非作一个七棍子不可了!”
她能作一个翠云?我非吃七棍子同样的亏不可?窦尔墩终于是窦尔墩,不至于成老鸟……都是难说的事!
想起女人,想起这世界女人的地位,以及从女性的习惯方面男子所自然而然养成的自私恣纵,凶狠行为,使女子在某一种命运下所得的款待,许多许多事,真觉到人类可哀!
不拘看到的是任何一面。跳舞场纵乐也罢,闭处深闺作千金小姐也罢,每日收拾得如作伴娘的样子上大学校念书也罢,坐到垃圾堆中找寻煤烬也罢,女子总是可怜的东西!若人的生活的意义是包含得有胜利与牺牲,占有与责任,苦恼与欢乐,以及种种对等存在,女子就不算是人!作小姐的不知道作小姐以外更有生活,同样作乞丐的也就不明白乞丐以外有凡是血肉都应享受的好处。除了本身在一种命运支配下,一个女子能知道她自是何等人外,其他世界上的一切,便非这些可怜动物所能明白!一个女子如说其天赋的思想并不比一个男子为少,但这思想的用处,已多数只能在她自己生活上加以体会了。对于命运的承受,比起习惯的权势更像可怕,中国的女人,就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对于命运所处置不当事件加以反抗!
一种沉默的反抗也缺少,一件如像这个婊子的坚决的行为就稀见,至多如窦尔墩夫人在一种很稳健的情形中来玩弄这欲望,便算是大胆,多可怜的世界!
为了另一个女人想到眼前的女人,又为了别一个男子想到自己,就完全失去了杰克教训我的勉强应酬脾气,不待终席我已告罪先自回到我住房了。
在自己房中,倒在土炕上,瞎想到很荒唐的未来。
……只要她能作那个翠云,我总可以赖到她的勇气去尽人把我打七手枪!我要的是一种顶严厉的教训,可是我所遇到的使我作懦夫的机会倒总比逼我作英雄机会多五倍。我在这样情形下,就只合自己苦死自己了。
这时大约是十一点了。蒋平的席面是早九点摆的,为得是恐怕我在十二点与下午全有别人请酒,不得空。酒虽为我而请,其实则恐怕我还不能叨光五十分之一。这一桌酒席至少是应当花到将近二十块钱。我能记得清楚的,是我除了吃过一只鸡膊腿,就只喝了一小杯葡萄酒,以及喝几羹匙鱼翅汤。其他的菜胡乱一筷一筷的挟来,又转给了杰克。陪每一个人应喝的一口酒,也全得了杰克的代劳。
在席上,见到杰克那种兴致,见到各个人对我表示不同的敬意,杰克那种从谦虚中露出无量欢喜的脸色,我就觉得在这一类人中生活的杰克,真越来越多可怜的样子了。他居然能同这类人合得来,可算一件怪事。他把他弟弟极力宣扬,又在别人的颂谀羡企中找到安慰,这好人,真永久是一个乡巴老!
每在他说我的一件行为中,拿出他作大哥的态度,一面说一面流着欢喜的泪,我就不敢望他的脸。“杰克,你使我伤心。我想起你的为人好处,在无论何时,一想起,我总伤心!”我除了这话是没有说的了。我且能记到,因为我对于他太爱同别一个朋友谈我的好处,就常常不能制止要给他一点不好看的颜色,他从我的眼睛下那种不说话的分辩,真给我难受!
这时我固然是离开了那怪席面,倒在这炕上了,在议论风生的席上的他,我决定,口上的话总是在谈我!只要是我的事总像有趣得很,也不问同到谈话的是什么样人,且可以说也不问别人愿意听不愿意听,他总若无其事的专来背我的历史轶事,这个人我真把他无法!
我又不便说,“杰克,饶了我吧,”可是我在许多怕事的动作上也暗示了这意思,总不能得他的原谅。他把我在他朋友面前抬举还不很要紧,尚有那个押寨夫人!我愿意得到一些安静,能把我的心暂时从这女人的桎梏中开释出来。今天是因为一顿酒喝下,居然有两点半钟忘记到她了。可是身体刚逃出了席,心就奔到窦尔墩家那有多面镜子的房中去了。
我愿意在痛苦中咀嚼昨天我所做的一切事。多傻的一件事!又是多有趣味的一件事!又是多么羞惭的一件事!
“我为什么又这样作不那样作?”这是我在许多过去的事上所有的傻想头。总以为万一当时不那样作或偏这样作,则其情形无论如何比顺其事实而进展的决不相同。而且一定比目下的应好一点,这也是我这无用的人的唯一的躲避责任的空想。
“好一点,那就简直是……”不得了,这样想下去真不成!我当时警告我自己,“不行喔,太荒唐的思想于自己是一种危险的毒药,说不得简直是……”
然而可来了。窦尔墩打发人来,说是请过去吃午饭。
对那个来人说,“已经吃过了。”
“就是吃过,我们太太说也请过去!”
我可不能作主了。我就要那人到东院去问杰克,到底是去好还是不去好。这问当然是含得有“到底我先去好还是同杰克一块去好?”杰克即刻走回房中来。
“二弟,又来接了呀!”
“我不去!才吃过饭难道又吃得么?”
杰克就抿口而笑。笑我话不是心中所出。但照例他不像那类无涵养人样把这玄虚戳破。
“请你对他那当差说,我们已吃过了早饭吧。”我就又要杰克对付这窦尔墩家的喽啰。
杰克说:“说才吃过不是理由。你应当明白请客的不是专为请吃饭,去的当然也不一定为吃饭而去!”
那喽啰算是一个顶聪明的喽啰,知道杰克意思并不拒绝了,就软软款款说是马车是预备得很好在门口等候着出发。
我还不作声。
他望了望我,就又和杰克悄悄的咬耳朵说了一些话。杰克尽只点头笑。从他笑上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出我所料,杰克随即便说道:“一块去,一块去,不去当然不成!”
我心想:“不去不成这话真好笑,纵不去,她总不至于罚我怎样怎样吧。”可是我并不曾再同杰克反抗什么,不到一会就同杰克坐在窦尔墩家中的马车上了。
诚然呵,请客的不是请去吃饭,去的也不是专为去赴宴:这之间,有一种值得永远怀恋的温软情绪纠缠!
多好的一个女人!就是那胖,那在人面前作成大姐那么逗弄的神情,那放肆,——从端凝与自然中露出的一点放肆,都是给我中毒很深的一些机会啊!
不知如何是好的一种惶遽可怜情形,在一见面时又表显无遗了。
我要装成再自然一点也不能够,当我在第一面见到她时想起昨天的我们俩!若非杰克自作小丑,来到我们面前跳着说着,我到结果或者又会忽然逃走了。我感谢杰克的是他说“全是我拉他来。”这话虽不是为解释我本不愿来此的意思,但却借此在她面前暗示若非大哥拉我我也不敢来的意思,因此我见到她就自己也红了脸来笑我。这种笑就使我感谢天能给我有机会今天见到!
她的笑是明示她的心虚。她比我还不容易忘了昨天我们的一切。在窦尔墩面前她越来越大胆,我以为我若是窦尔墩,已早看出她那眼睛对我望时情欲的火的旺盛了。